更没想过李煊会说出这么狠绝的话,但他站在她面前,看她最后一面,已经给了她很多勇气。哪怕明早就要去黄泉,她也不会心藏怨恨。
她得到的,或许远比她失去的更多,人心不足蛇吞象,她应该餍足离去。
她的手,在下一瞬,触碰到了他。
她的手脚冰凉,而他的手掌,就胜过一枚太阳。烘烤着她,温暖着她,让她站在阴冷不见光的天牢之中,也不觉凉意。
仿佛内心的冰冻,也最终会融化,积雪成河。
她那一缕垂在胸前的黑发,仿佛穿过他的手指,他的指腹掠过她的长发,李煊不清楚这一阵风,要吹向哪里。
“一直对你心怀亏欠,除了皇命难为,当初知晓你的过去,自作主张觉得你嫁给秦王,才会真幸福。”
李煊毫不掩藏自己的心意,他的心,却跟穆槿宁一般从容淡然,或许如今已经是他可争取最好的结果,他对着她坦诚自己的心意,更坦诚自己的心结。
这是从未有过的。
他不想再隐瞒了,即便是心中愧疚,他也希望在她远去北国之前,能够知晓。即便很多事,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
他希望她能够知道,能够感受,更——能够原谅他当年做出的不得已的抉择。
或许重新来过,他还是会这样选择,但,这辈子,他会为了她而禁锢自己的心。他遇不到第二个穆槿宁,他心中有一面明镜,明白的透彻。
这是他对自己的交代,他不愿把它当成是惩罚,他心甘情愿,更觉得甘之如饴。
“都已经过去了。”
她的脸上,渐渐没了表情,人生是不能转身回顾的,唯独听到李煊这么说,她的心中还是有了波动。
如果,还有如果,她回到京城的一开始,就嫁给了李煊,成为李家的夫人,她绝不会知晓这么多,也不会为了复仇而走到如今这一步,她不必放不过自己,也放不过他们。
李煊是一个好男子,她若是当年嫁给她,他会给她幸福,只是天意弄人,他们之间有无法跨过的阻碍,但无法成为夫妻,却不会磨灭他对她的款款深情,不求回报的付出体贴。
“我并不怨你。”她的眼角,有泪光闪烁,她抬起眉眼,直直望入那一双让她放下心怀的眼底。“能有你为我护航,我这辈子都不怨你,我对你的,都是感激。”
若她回来的时候,没有念儿,没有众人对她的揣摩推测,没有人人都觉得不堪的过往,是否她就能够跟李煊修成正果?!或许,也终究不能成吧。她,并不是能够成为李家长媳的那一个人。无论她多努力,多真心,多善解人意,世俗给她的身上,早就加了沉重的枷锁,哪怕日久天长,一直都在。
世人,第一眼更容易见到的,是那些。
而不是她的心意。
一切,如李煊所说,都已经过去了,她留不住,他也留不住,但他们彼此,都不后悔此生能够遇见着对方。
“记得我离开京城要去南骆的时候,你对我说的那句话。”李煊清楚他不该久留,他越早结束,越早送走她,越能避免皇帝反悔。不管在北国如何的情势,他都坚信绝不会比在大圣王朝更恶劣,他相信穆槿宁的聪慧才智,可以置之死地而后生,有更好的结果。他再度扬起笑容,英俊的眉宇之间,愈发动情深厚。“郡主,珍重。”
不管她将来要走的路,是否去地狱,有了这一句话,她都不再觉得孤单害怕。穆槿宁笑着点头,双手无声垂下,她的嗓音动容轻颤,轻点螓首,字字清晰。“李大人,保重。”
李煊最终回转过身,他走出天牢的每一步,都仿佛觉得自己身处一个最陌生的地方,或许他在今夜,不必说出心中所有的话。
她总说,他给她黯然无光的人生,点亮了一把火。
他却更相信,她才让他体会了一回,何谓真情。哪怕无法真正拥有得到,也可以让人回味一辈子。
他深陷黑暗的每一日,都会想起她,虽然他们隔着千里迢迢,他却一直觉得她就在自己的身旁。
无论她有何等不堪的过去,他不在意,他都会为她祈福,为她祝愿,为她照亮逃脱的前路。
就算今时今日,他的眼睛哪怕瞎了,他坚信自己的心看到的,听到的,感觉到的一切。
穆槿宁的视线之内,再也没有李煊的身影,人生好聚好散,终究有一天要分离。
她的心中,愈发平静宁和了,娘亲或许想要见到的,便是她安于宁静的生活,但她或许终究无法让娘亲心愿达成。
仇恨,在她的心脏炽燃,改变她最初模样。
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
唯独在亲手颠覆这一切的时候,结束这一切的时候,她的心才会恢复平静安宁。
人生难免会有缺憾,她最终还是飞蛾扑火,偏执让她时时刻刻坐立难安,心如刀锥。
她抬起眉眼,环顾四周,四面灰色的墙,将她禁锢其中。这里,不是她梦境之中的悬崖,这里连一丝阳光一丝月光都无法透入,宛若铜墙铁壁,外面的,别想轻易进来,里面的,休想逃脱出去。
仰着白皙脖颈,她倚靠着墙面而坐,默默闭上双眸,耳畔仿佛传来剧烈的声响。
外面,好像起风了,风越刮越大,越刮越强,仿佛就要将这一座牢狱,顷刻之间全部毁掉崩裂。
……
“皇上,已经准备好了。”
太监走到皇帝的身边,面色凝重,低语一句,
“秦王,您怎么来了——”
门边传来周煌仓促的声音,天子还不曾回应太监的话,猛地抬起头来,他面色一变如坐针毡。
无事不登三宝殿。
李煊才出宫,不到半个时辰,秦昊尧又来了。
“这么晚才回来?”皇上淡淡问了一句,时隔三月,再见秦王,语气称不上多么热络,秦王再在东疆打了胜战,不只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喜事,他在军中的威望,或许早已超越了自己。若是在平素,他也该说几句场面话,这些年来,秦王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唯独在皇太后病危之前夜里来过皇宫,如今这个时辰,不在王府歇着,特意来见皇帝,秦王深夜前来,还能为了什么事?皇帝自然能够猜个大概,因此面色愈发阴沉。
“赐坐。”
看秦昊尧风尘仆仆,一身骑马装都不曾换下,俊美面容上没有任何的神情,皇上却心中愈发涌入几分不快,若秦王同样为槿妃而来,他更憎恶厌恨那个女人。
她不用任何计谋,轻易就让多少男人为她折服,一个李煊不说,连自己最熟悉根本不会把女人当一回事的秦王都专程为她而来,明明两人都没了情分,他不该如此多情专注。
秦昊尧坐在椅子内,他并不拖泥带水,直截了当,刚回京城就知晓了她被关入天牢的传闻,他清楚这件事的厉害,连一夜都不愿再等。
“皇兄——”他冷着俊颜,正要说下去,天子却先打断了秦昊尧的话。
“你为国效力,为朕夺回一座城池,朕正在考虑这回要给你什么。”
“我想先见她一面。”秦昊尧开门见山,只是这句话,却让皇上猝然拍案而起,他死死盯着秦昊尧,秦昊尧没有闪避眼神,更看得出他并非戏言。
“在塞外,她杀了人。”皇帝无声冷笑,他的眼神陡然间变冷,话锋凌厉。“杀人者,乃重罪,与庶民同。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秦昊尧的眼神阴鹜冰冷,他自然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天子看似温和,实则无情,他可以给槿妃无上荣耀,若是没有这一件事,就算给槿妃皇后的位子又何妨?!可,他也同样可以因为愤怒,嫉妒,得不到而将她打入地狱。
秦王在入宫之前,就已经听到风声,槿妃在昨晚关入天牢,没有皇上的允许,什么人都不得见。
皇帝对槿妃下这么重的惩罚,绝不会是因为她在塞外杀人而已,秦昊尧已经从贾政西知晓了所有事,他更确定,穆槿宁触怒龙颜,是因为更复杂更不单纯的理由。
看天子这架势,此事,绝对没有任何余地。
若是以杀人罪名耿耿于怀,自然是天子想要将真相彻底掩埋。
秦昊尧剑眉紧蹙,面色同样铁青,他冷声道,言语之内满是尖锐锋芒。“这宫里的任何一个高贵的主子,敢对天发誓,从未杀过个把人吗?”
秦王的意思,是他大题小做了。
“若不是被逼走投无路,她怎么会去杀人?!”秦昊尧愈发不悦,她不是天性恶毒之人,只怕这件事之后,还有更深更深的真相。
皇上睨了秦昊尧一眼,他质疑冷漠的目光,扫过秦昊尧的身子,两个字,他制止秦王继续说下去。“放肆!”
圣母皇太后也是杀过不少妃嫔和子嗣的吧。而德庄皇后孙英,容妃的死,三皇子的死,又与她脱的了干系吗?秦昊尧想到此处,拳头紧握,脖颈的青筋爆出,他黑眸宛若无人可以看透的深潭,愈发明白此事他根本无法更改最后的结果。而那最高位的天子,明的暗的,为了巩固自己的位置,舍弃的性命,何止上百!
这些人堂堂正正坐在万人景仰的金色宫殿内,享受世人膜拜尊崇,偏偏为了权势**,双手满是鲜血。
而她被绝望折磨了那么久,最亲的人死在自己面前,在愤怒和悲痛之下,她杀了那些恶人,却从未被救赎。
她杀了他们,最终也毁掉了自己,而秦昊尧……他无法说服天子。
“如果要说这类的话,还是趁早走吧,朕还有要事与军机大臣商讨。”
闻到此处,秦昊尧猝然起身,他直接走向门边,天子板着脸望着,眼神一沉再沉,他答应李煊的,应该早些下手了。
秦昊尧一旦再来为穆槿宁说情,他也可以不必理会。
“朕让你去见她,作为你从东疆凯旋的赏赐。”
天子不冷不热丢下这一句,走到门边的秦昊尧突地停下脚步,只是下一瞬,他不曾回头,疾步走入迷蒙夜色。
一阵阵疾风,吹乱他额头的黑发,冷风卷起他的衣袍,他仿佛连一刻,都无法等待下去。
黑夜,一瞬间吸入他的眼眸,秦昊尧穿过黑夜,直直走向天牢的方向。
“在送她上马车之前,把事情做得干净一些。”天子凝视着秦昊尧渐行渐远的身影,侧过脸,朝着太监吩咐一句。
“这是给北国太子的文书,你陪着她到了北国再回来。”
太监点头,应了一声,将天子递来的文书收入怀中,这便退了出去。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只要等到了三更天,他们就要动身。
天子是答应了李煊要送走槿妃,但要想无声无息送走槿妃,自然要给她灌入**汤。而天子的授意,要在这一个**汤之中,加入别的东西。
李煊跪求穆槿宁得以离开皇宫,他也成全他了,但他没答应李煊,要彻底宽恕她。把她送到了北国,往后,若她在北国香消玉殒,那便不会再有任何人怀疑到天子的头上来了。水土不服,抑郁而亡,多的是理由。更别提北国太子,并非善类,绝不会让她太好过轻松度日。
天子愿意给穆槿宁一条活路,只是这条路的长短,也是掌握在他的手中。
算计了他,不是任何人来求情,罪魁祸首就能无恙逍遥的。
去往北国的这一路上,至少要花费三四日的时间,要她不挣扎妄想在路上逃脱,要她没有力气在路上自尽,就一定要给她喝下**汤。
当然了,这里面,还要加上一味毒药,并不会马上发作,数月之后,才知道其中的厉害。
他不会容忍穆槿宁活着。
没有人可以窥探他的秘密,还能从容活下去。
他是大圣王朝的皇帝,无人可以捏住他的把柄。
……
她不曾入睡,李煊走了之后,她睁着眼,耳畔渐渐的安静下来,连外面的风声都听不到了。
黑发垂在她的脸庞两侧,天牢没有光亮的烛光,她所在的牢狱,更是格外灰暗不明。唯独那一双眼眸,依旧闪烁着细碎破裂的光辉,她整个人宛若神游天外,仿佛自己将她的心也关在一座牢狱之中,她根本不理会外面的动静。
那一阵熟悉的步伐,离她越来越近,她也不曾察觉,她的眼神落在面对的那一面墙面之上,仿佛在那灰暗冰冷的墙壁之上,盛开了无数无数艳丽的花朵。
秦昊尧侧过脸,一个眼神而已,狱卒自然不敢怠慢,不敢轻易得罪秦王,毕竟皇上都准许了,他便神色慌乱,将牢门打开,压低嗓音说道。
“一盏茶的时间,到时小的会来提醒王爷。”他上有老下有小,如今给秦王人情,可不能害了自己一家,毕竟这个槿妃,可是重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