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和以往,没有任何两样,崇宁……不,任何一个人,都是一只卑微的蝼蚁,没有任何分量。
她一把甩开穆槿宁的手,冷傲地站起身来,喜怒无常的面容,更加难以亲近。“那就等着瞧吧。”
“拭目以待,娘娘。”
穆槿宁深深凝望着皇后转身的身影,眼神愈发清明,她的红唇之中,低低溢出这一句话,声音细小宛若蚊呐,却又落在她的心中,幽幽回响了许久。
……
皇上的视线,都不曾落在那封圣旨上一瞬,他已经为这个决定耗费了太多时日,既然白纸黑字已经清晰分明了,他也没必要再去回顾。
见周煌将圣旨摊平在桌案不曾说话,两人之间有些许片刻的静默无言,皇上还是直接走下金色阶梯,越过周煌的身子,坚决地开口。
“起驾,去淑宁宫。”
周煌眼神一暗,却也毫无怠慢,他当然不曾忘记,皇上这边听到了消息,这两日来槿妃正在练一曲新的舞,皇上自然要去观看。
几人走到淑宁宫的时候,已经是午后时辰了,偌大的庭院,漫长的走廊之边,厚重的蔷薇花层层叠叠,灿若云霞,在绿意之中躲躲藏藏,宛若顽童一般,却也叫人移不开视线。不少妃嫔的宫中栽种着香气宜人的栀子花,一进院子就嗅到过分浓郁的香味,但在淑宁宫的门口,他却更加能够从一花一木,一景一色之上,察觉的到这个宫殿的主子的性情。她不疾不徐,不慌不乱,看什么都是从容冷静,做什么都是滴水不漏,待什么都是宽待柔韧。她就像是一株木槿,没有夺人心魄的艳丽,没有沁人心脾的芬芳,但却是日久见人心,太古怪了,槿妃居然有让人过目不忘的本事。他如今更愿意将她想成当成是一个跟那淑雅毫无关系的年轻女子,她不是许多年前他在众人口中听到的崇宁,仿佛浴火凤凰一般,让他越来越不后悔他允许他进宫而来,留在他的身边。
她从不避讳过去的灰暗,而他想要在众人知晓她一段过去之前,将一切全部掩埋,深藏不露。
他推开那道门,伫立在门外许久,耳边萦绕着乐师奏乐的曲调,音调平和,并无太多激昂幽转,唯独让他迟迟都移不开视线的,是在正殿之中那一抹幽蓝身影。她不曾身着娇贵鲜艳的宫装,而是一袭浅蓝色的鎏金羽衣,时而旋转,时而弯腰,白色水袖在被那双素手抛向天空的那一瞬,仿佛是她从溪流中掬出来的浪漫水花一般,又像是淋漓不断的花雨从天际散落。
她,仿佛蜕变成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步伐轻盈果断,仿佛每一步踩踏而过的地面上,都会盛开一朵清丽脱俗的花,香远益清,亭亭净植。
穆槿宁身上的一抹蓝,胜过苍穹的明媚清朗,她臂间挥洒出的纯白水袖,胜过天然山涧的潺潺溪流,鎏金羽衣正是最适宜最珍贵的舞衣,用的料子也是薄如蝉翼,镶着金丝边,阳光落在她的脚边,衣料之下的白皙肌肤,宛若白玉无瑕,手腕之上的一对银亮手镯,发出的细碎声响,也隐约汇入了乐曲之中。她跳舞,有动有静,有声有色,动若脱兔,静如处子,光是让人望着,更像是观望着一副精心绘下的画卷。
若说第一回的霓裳,是天子在她的身上见到了那淑雅的几分影子而从今对穆槿宁多了心意,但这回,他当真是看着她,心中也只有她,看着她翩翩起舞,风拂杨柳,他也不禁满目欢欣。兴许他身边的人也看得出来,他在如今的年纪,如今也需要一个当真可以陪伴他到老的后妃了。
这样的位置,他已经做好万全准备,要留给槿妃了。
虽然,要付出代价。
“周煌,朕这回是值得的吧。”
天子微微眯起眼眸,眸光有些沉迷,他幽幽地吐出这一句话,寓意颇深,耐人寻味。
“是,皇上。”周煌有些迟疑,最终也只是投其所好,皇上的心中已有决策,皇上此刻要听的,当然是顺耳的话了。他不过是个奴才,皇上都让他将圣旨拟好了,看着槿妃宛若月间嫦娥一般翩翩起舞,如何还会改变心意?!
“好了,我们先回去吧,等何时槿妃练舞练成了,再来仔细欣赏。”
皇上的脸上,有了笑容,他将门掩上,疾步走向上书房去,周煌应了一句,也跟随了上去,夸赞一声。
“槿妃娘娘身轻如燕,燕飞蹁跹,奴才想,这若是跟赵飞燕相比,也是各有千秋吧。只是,皇上为何不将这一只舞看完呢?”
皇上听着周煌的奉承话,暗暗点头,听到他最后的疑惑,这才掉转过身,指着周煌,言语之中满是鄙夷不屑。“朕难道这两天都等不及?朕要看的,当然是最好的,有的是时间。”
“皇上圣明,奴才笨拙。”周煌顿时改了口,自打一个巴掌,笑呵呵道。
“朕不是不懂风情的人,你想想,哪怕是旧时喜欢的人,若一而再再而三待她刻薄,难道还能有感情?!女人,原本就该是让男人来疼爱呵护的。”皇上说的越来越轻松,但不用细细听下去,也知晓他所指的是那个不懂风情的男人——秦王。
“槿妃娘娘能够得到皇上的器重,实在是太大幸。”
周煌笑道,将自己的主子捧上天,唯独他心中清楚,皇族的男人体内流淌的鲜血,都是凉的,眼前服侍了这么多年的天子,跟素来独来独往的秦王,他们当真有任何两样?!
一道疾风,吹开了淑宁宫的那扇双门,唯独那一个女子迎风而舞,愈发娇艳,愈发迷人,琴师手下演奏出来的曲子,就在将近尾声的时候,突地传来一阵干涩的声响,让这一首曲子戛然而止。
“槿妃娘娘……”琴师猝然站起身来,望着那一个站在中央的女子,她不曾停下翩翩起舞的动作,依旧不停的旋转,水袖宛若一**水纹,将她环绕在水底,迟迟不得释放。
也不知旋转了多少圈之后,她的身子越压越低,最后一个旋转,看得人心都揪起来了一般,每一个舞姿,都是天衣无缝的美丽。脚踝处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她双膝一软,最终瘫坐在地面,她的胸口压不住起伏,还不曾平息下自己的气息,猝然掉转过头来。
她光洁的额头上,细细麻麻密布着晶莹的细汗,几缕发丝垂在面颊两侧,唯独眼神莫名晦暗不明,落在琴师桌上的那古筝之上。
曲未完,弦已断。
不是个好兆头。
纷纷乱乱的皎洁白色水袖,在她周围宛若涟漪一般散开,她看透了人间聚散,如今却什么都无法照亮她的眼眸,无法再阻拦她前行的脚步。
“你走吧。”
她淡淡说道,面容之上没有任何神情,琴师见槿妃不曾怪罪她,心中大舒了一口气,毕竟在森严的皇宫之中,琴弦断了,是一件很忌讳的事。
琴师急急忙忙抱着古筝走开了,琼音从门外走来,默默观望着中央的那一抹天蓝色,明明应该是让人心中明朗的颜色,此刻却满是忧郁苦楚。穆槿宁久久坐在中央光滑冰冷的地面之上,垂着螓首,眼眸之中的情绪,让人无法看清。
“主子,没事吧。”琼音蹲下身来,围绕在她的身边,轻轻扶起穆槿宁,只是她再也不曾开口说话。
若说黯然,能从她的身体之内点点滴滴流淌出来,琼音也说不上来此刻穆槿宁到底是练舞之后的疲惫倦意,还是轻松释怀,抑或是……。悲伤厌倦。
“好久没费心跳舞了,骨头都疼了。”
她深深呼吸一瞬,这才释放笑靥,那清丽脱俗的精致面孔,让人都无法再度从她的身上移开视线去。
唯独只有自己知晓,她疼得,并非是不堪重负的脚踝,不是每走一步就像是走在针尖上的脚心,而是——她藏匿在最深处的秘密。
木槿花开的时候,她在这个世上降临的时候。
如今,她也选择在这个时候,结束一切纠葛恩怨。
她的心中,渐渐退去了对错是非,越感觉的到即将走到尽头,她却越是坦然。
她的脸上不曾崩落笑容,唯独眼底没有一分笑花,她默默走到内室之中,扶扶手,示意琼音跟雪儿都先行退下。
只剩下一个人的屋内,穆槿宁倚靠在软榻之上,也不曾盖上一件外袍,夏日的夜晚,偶尔也有让人觉得炎热发闷的时候,若是再过几日,后宫之中的下人便会想法设法取来冰块放置在屋中,让主子消暑。
她跳这一曲舞,不是为了任何人,只是为了祭奠娘亲的在天之灵。
在她从不知晓这个丑陋秘密的时候,她过得太单纯太轻松了,甚至……太盲目了。
无人知晓她在后宫过着的每一日,每一刻,都是多么难熬,多么痛不欲生,多么……难受。
紧紧咬住红色下唇,她紧闭着双眸,只是辗转反侧了许久,亦不曾入睡。压抑了许多日子的情绪,在胸口反复汹涌,一阵阵袭上她的体内。她原本就苍白晶莹的面色,白的像是雪,只是这般的厌恶反感,痛苦不堪,让她的胸膛渐渐起伏着,最终无法承受的沉重,宛若一阵阵万丈巨浪,掀起将她的身子卷入其中,随波逐流,反反复复,沉沉浮浮。
她猝然坐起身子,仓皇奔向屏风之后,以右手紧紧自己的唇,拧着眉头,一个踉跄,却将整个木架子都打翻在地,金盆落在地面,哐当一声,在黑夜之中格外清亮。
干呕了整整半个时辰,她却什么都无法呕出来,喉咙却留下满满当当的火辣疼痛,其实……。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厌恶的,觉得不堪的……是自己。
复仇这条路,她突然累得失去方向。
也不知这世上,到底还有谁,跟她这般孤单。
她扶着屏风站起身来,稳住了自己虚浮的脚步,怔了怔,望向那一扇被风吹开的窗户,明月,依旧悬在天际。
皎洁的月光,在摇曳的树影之下,依旧铺成了一条小路,柔软的光耀,仿佛是铺展着许多的细碎光芒,一眼看不到尽头。
她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眼神幽远凝望,许久不曾动弹。
……
“皇后,你身系秽乱宫闱,杀害皇子两桩罪名,皇上已经对你格外仁慈,不会诏告天下,您就痛痛快快地做出抉择吧。”
周煌是身带圣旨而来,只身前来,虽然已经念完了圣旨,但跪着的皇后娘娘,却不曾有任何声响,仿佛他说的,她都不曾听进去。周煌自然预料到来景福宫不会太过风顺,但今日势必要完成皇上的重托,否则,人头不保还是小事,一旦这宫中传出流言蜚语起来,那更是不堪设想。
这些年来,皇后犯下的,可不只是秽乱宫闱跟杀害皇子,但这两项罪名,足够让皇后失去如今这个地位和身份。
皇后却无声站起身来,神色一如往日的平静,处乱不惊,拍了拍双膝的褶皱,冷眼面对着周煌,迟迟不去接那圣旨。
“海嬷嬷,你来端着吧,景福宫外面的下人,都已经扯下了。”周煌见无法说服德庄皇后,但罪名确凿,这一句看似宽慰,实则软性要挟。
海嬷嬷自然听得清楚,若不是要她来最后服侍皇后一回,她也绝不可能留在景福宫殿内。周煌为皇上做事卖命,这些当然都是皇上的意思,如今四面楚歌,孤立无援,甚至不能托人出去搬救兵,又如何拖延,甚至让皇上改变这个冷酷的决定?!
周煌瞪了海嬷嬷一眼,海嬷嬷只能沉默着从身边的宫人手边接过那一个红色漆盘,唯独她清楚这其中的重量。
“皇后娘娘,您是一国之母,奴才不敢冒犯,奴才会在门外等候一个时辰再进来。”
周煌恭恭敬敬地朝着冷着面孔的皇后行了礼,却也不再赘言,随即带着身边的太监转身离开。
这历朝历代的后宫女人,即便稳坐在凤位的皇后,也不是没有落得跟德庄皇后这般田地的,再惨烈的,更不是没有。这皇宫的天是皇上,一旦皇上下了令,这件事就毫无挽回的余地。
海嬷嬷见门再度被关上,嗓音低哑混沌,两个字的呼唤而已,却听上来让人觉得心酸极致。
“娘娘!”
在周公公将门掩上的那一瞬,皇后的脚步一晃,恨不得会跌倒,她的眼神游离,环顾四周,此刻的景福宫却安谧的没有任何声响,这座坚固的宫殿一如既往的毫不动摇,唯独在她心中,却仿佛已经崩裂倒塌的轰然巨响,一阵阵侵袭上她的心。
她不是涉世未深的年轻女子,她自然最清楚,皇帝这是要赐死。
海嬷嬷端着的手,也渐渐开始颤抖,皇后的目光,最终落在她手中的漆盘之上。
一条白绸,一杯毒酒,一把匕首,想的真是格外周到。
她第一天进宫的时候,才十五岁,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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