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她的眼底那一对兄妹,却不再是五皇子和同萻公主了——
“本宫听闻,你的孩子还在宫外。何时本宫也跟皇上说说,虽不是皇嗣,但将血浓于水的母子分隔,日日夜夜该多想念啊……”庄妃话锋一转,说到穆槿宁的身上去了,她的语气平静而诚恳,并没有一分虚假意思。
穆槿宁的视线,依旧落在那对兄妹的身上,五皇子坐在公主的对面,他凝神读着手中的书卷,公主哪怕有一个懈怠的眼神,他却立马放下手中书册低声指责。
血脉亲情……多亏了天子,她至今孑然一身,年幼的时候,没有娘亲的照顾关爱,更失去了一个弟弟或妹妹。
她的眼神一凛,心中的仇恨更深,这才转过脸去,朝着庄妃挽唇一笑,笑靥娇美。“庄妃娘娘太为我着想了。”
“进了后宫,便是一家人了。”庄妃温和平静的面孔上,剩下淡淡的笑容,她的行事作风跟皇后截然相反,皇后总是打压想要出风头的年轻后妃,表面温婉,实则费尽心机。她却是觉得既然有缘在后宫相识,都是服侍天子的女人,若不到紧要关头,不必紧咬不放。
穆槿宁从安徵宫内走了出来,身后有谁小跑的步伐声,她缓缓转过身去,正是同萻公主在庭院戏耍奔跑,圆润白皙的面庞上,是谁也夺不走的灿烂笑靥。她目光一沉,随即转过身去,走向偏院的方向。
“槿妃娘娘,这实在是——”
站在冷宫之外的太监,早年前曾经在钱公公的手下当过跟班,如今整个冷宫的事宜都归属他的管辖,明白自己不该忤逆如今炙手可热槿妃的要求,看在钱公公的面子上,他也该当做并不知晓,这后宫的许多事,并不需要太过耿耿于怀。不过,他环顾四周,确实有些为难。
穆槿宁淡淡睇着他,不曾开口,眸光坚毅,琼音走到太监的面前,将一枚银子送到太监的手中,太监总算松了口。“好吧,但一定请快些。”
“不会让你难做的,说几句话就走。”琼音点头,丢下这一句话,随即跟着穆槿宁走入了这一座并不陌生的宫殿。
她曾经有一段为时不短的时日,就在冷宫做事,对冷宫熟门熟路,很快就带着主子到了如今沈熙居住的院子。
琼音先行将木门推开来,如今冷宫之中有约莫住了十余人,但到冷宫的下人却很少,更绝不会有几个下人服侍一个主子的可能。她们过的生活很简单,也很死寂。没有任何声音传来,穆槿宁走入门内,淡淡望向不难找寻的到的身影,她斜斜倚靠在窗棂边,眸光落在遥不可及的地方。
“你来的比我意料之中更早。”沈熙开了口,就像是当初在青宫一样,门可罗雀,唯一愿意来看她的人是穆槿宁,如今她关入冷宫的第二天,来的人依旧是她。
“看我的地步,是否足够惨烈?”
任何一件事情,都不是无缘无故的,既然沈熙想清楚了为何穆槿宁会针锋相对,她也不想再有任何奢望。沈熙冷笑一声,垂下眉眼,突地回过脸来,琼音目光一敛去,连她似乎都有些认不出来眼前的女人便是沈熙。
沈熙在任何时候,都是明艳动人的,而今日的沈熙,仿佛是一夜之间变得憔悴。她的双目之下,是深深的黑晕,眸光有些呆滞,不若往日只需一个眼神都能让人眼前为之一亮,面色苍白灰暗,一天多不曾洗漱,一天前残留在面容上的妆容变得很淡,更让她如今显得惨淡潦倒。
“你心中对不住皇上的事,难道就一件?沈熙,你别怪我无情,我若无情,你会更惨。”穆槿宁眸光一扫,一手拂过桌案,平静地坐在木椅之上。
“什么事?”沈熙轻轻一笑,她的笑,有些仓皇,有些不安,更有些……。心虚,从昨夜之事,沈熙彻底明白,她从来就没把穆槿宁想的太简单,不,穆槿宁比她想的,更不简单。
“你可以继续嫉恨我,且等我说完了。”穆槿宁扬起眸子,面色再无任何温暖,仿佛眉眼之中都染上了些许阴霾。她直直望着沈熙的憔悴面孔,不曾她开口,便继续说下去,话锋凌厉。
“敬事房的掌事那里,可也记着日子,皇上贵人多忘事,当初你第二回有了身孕前一个月,他的确去过清风苑,也在你那边喝了几杯酒,留宿下来。”
沈熙猝然上下打量着说话的女人,藏匿在袖口的双手,却只能压在背后,才能让自己不再察觉那微微的颤栗。
穆槿宁的眼神沉下,宛若无人看透的深潭,她的指腹轻轻拂过桌缘,浅粉色的指甲,在阳光之下闪耀着微凉的光耀。“可那一夜,皇上并未宠幸你。皇上只是醉了,或许因为你醒来姿态,才误以为曾经宠幸过你。”
“简直是不像话!”沈熙怒喝一声,没有人怀疑过她,更别说穆槿宁说的,不过是她的揣测,根本拿不出半点真凭实据。要不是捉拿了金世道跟沈夫人,她不必俯首认罪,但穆槿宁无时不刻在提醒自己,她犯下的过错,不仅仅是背叛皇上而已。
“不管像不像话,但是真话。”穆槿宁处乱不惊,皎洁细致的面色上,仿佛渗透着淡淡的月色,虽然美丽,却没有往日的亲切。人越是不安,就越是愤怒。
越是愤怒,就越是容易坏事。
“你满嘴鬼话,糊弄的了皇上,还能糊弄的了每个人?”沈熙强压下内心的火气,她端着沉默过后,才转过脸去,嗓音清冷。
“你当时肚中的这个孩子,并非皇上龙胎,而是那位小生金世道的。幸好,你生怕此事败露,用小产之事,让我们都误以为,害你小产的人是皇后。”穆槿宁不理会沈熙的强硬,每一个字,都在顷刻之间,蜕变成一把利刃,过分真实,也十分残忍。她转过一眼,看着窗外的光景,心中一片清明。“不过,刻意在下雪的日子在庭院赏雪,又太不小心地跌了一跤,只是你一个人的计划。皇后素行不良,哪怕皇上都笃定你小产有古怪——”
沈熙脸色一白,她的眼神定在溢出,她的唇边卷起一道莫名的笑,迟迟不曾开口说话。
“你什么都知道,真是厉害啊!”沉默了半响,沈熙才回过头来,长长舒出一口气来,浅叹一声。
“我一直在想,聪明如你,为何要留下那个不该留的孩子,毕竟太医当下诊治出来的时候,已经一个多月了,你不会毫无察觉。直到后来,我才想通,当初皇上总是留在温柔的珍妃身边,而皇上许久不曾看你,你想用皇嗣重拾恩宠,可皇嗣血统是不该被偷天换日的。”她凝眸,幽幽吐出这一番话,至今整个后宫无人怀疑沈熙曾经小产的那个孩子,到底是谁的骨肉。
沈熙紧紧扼住手腕,她的胸口有些许起伏,只因穆槿宁的话,字字入心,让她不无烦忧苦闷。
“金世道该多不好过啊,你利用他,怀上他的骨肉,只是要重拾恩宠的一种手段。”
“不然呢?”沈熙满目决裂,她眸光一沉,高傲冷淡地低笑连连。“难道还要喜欢他么?你也不是没看到,那些女人一听到他是一个小生,嘴都快笑歪了。”
穆槿宁微微蹙眉,话锋毫不柔软,说的一针见血。“你就那么在意他的身份?他的好与坏,最清楚的人应该是你,别人的目光并非最重要的。”
沈熙的胸口一痛,当日金世道的话,让她心中不无触动。穆槿宁的话,不是毫无道理,只是她面对着一个捉拿自己把柄的女人,如何能平心静气地听下去?!她可不会像别的女人一样,服软低头。“你来这儿,就为了劝我回头是岸?可惜我沈熙从不喜欢悬崖勒马。”
“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穆槿宁站起身来,既然沈熙依旧钻在死胡同里,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说得清楚,劝的服帖的,她默默走向门口。
沈熙蓦地望向那个娇弱的身影,她蹙眉,低声问道。“你要去跟他们说了?”
只要穆槿宁说出真相,她不贞的罪名身上再加一条欺君之罪,别说冷宫,她或许活不了几天了。
穆槿宁不曾停下脚步,她仿佛没有听到沈熙的追问和不安,等待琼音打开门,她便走了出去。
她可以让沈熙获罪,但沈熙已经落入冷宫,哪怕她心中还有沈熙的另一个秘密,足以让沈熙死的凄惨,但她无意落井下石。
沈熙眼望着那扇门渐渐关上,穆槿宁都不曾说出一句话,但她却约莫有些复杂的心境,根本不知是什么在心底深处涌动……。
她想了一天一夜了,不只是悔恨而已,面对穆槿宁的质问,她似乎才彻头彻尾想得通透,茅塞顿开,醍醐灌顶。
金世道离开她的那一刻,曾经凑到她的耳边,说了几个字,这几个字从来消退出原本的热意,让她深夜都无法安睡。
“若有下辈子,宁愿彼此生于寒门。”
届时,她不是深宫后妃,他不是贫贱百姓,可以毫不相识过一辈子,若是相识了,也不必遭遇冷眼嗤笑,可以情投意合,不必躲躲藏藏。哪怕是金世道清楚沈熙的用心,他不过是挥之则来呼之则去的一个男人,而他的这一句,却是特别认真恳切。
金世道并非贪恋沈家的富贵而接近她,他喜欢她,臣服她,她是第一眼就看出来的。她也以为皇上是喜欢她的,但可以如此绝情,不顾往日夫妻情意。这样一想,金世道的心,才是真心。
他是个懦弱的男人,却因为她而不得不去死,更没有半句怨言,不曾大难来时各自飞,她便不该再对他怨恨了。她或许还能在冷宫存活,但金世道在这两三日,便要独自去黄泉路了,他死的时候,也不会知道,她曾经怀上过他的孩子。
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知道了。
她宁愿他死时一无所知,也不愿再让他对自己寒心了。
皇上绝不会让她跟金世道一起死的,此刻金世道一定在牢狱之中忍耐非人的折磨,沈熙只要一想到金世道跪在自己的身边,暗暗握住她的手那一刻,便无法安睡,仿佛一千一万根银针,一瞬间刺入她的体内。
她不过嘴硬而已,如何会当真不怀念金世道?!穆槿宁说的对,他在众人眼中微不足道,卑微轻贱,但惟独她一个人清楚,金世道对她有多体贴多温柔。她若当真跟别人一样看不起他,也绝不会跟他在一起。
她,只是逃避自己的心而已。
她从小学的,便是门当户对。出生名门望族,就该找一个比自己更高贵的男人,贫贱,是一道根本无法逾越的鸿沟。
所以,人人都觉得她下作。
她——其实是喜欢金世道的吧。
沈熙苦苦一笑,想到此处,仿佛一天一夜滴水不进不曾安睡的疲惫彻底侵袭了她的身子,她双腿一软,倚靠着墙壁缓缓坐下。
她沈熙在别人的眼中是落得个凄惨的绝境,但她却清楚,她并不是双手空空,并非一无所获,她得到的,是她曾经不以为然抛弃的。
那比任何东西,都更可贵,更有分量。
“可惜……我知道的太晚了,一切都太迟了……。”她闭上眼眸,低声呢喃出这一句话来,反反复复,说了无数遍,直到用尽了所有力气,她才彻底昏了过去。
一月之后。
“皇上……皇上……。不好了!”
周煌面色凝重,如今皇宫好不容易才平息一阵子,皇后在景福宫闭门不出,一个月前金世道也死在牢狱之中,后宫恢复了往日的清净。但没曾想,今日一大早,就又出了事。
“什么事?”
皇上淡淡问了句,并不在意。
周煌的眼底不无痛惜:“方才照例有宫女去冷宫各处打扫,才发现她……已经咽了气了。”
皇上手中的毛笔,无声落地,他半响无言,金世道死的那天,沈熙不曾哭闹,仿佛毫不知晓一般。
其实,或许她早有感觉,金世道已经不在人世。在冷宫过了约莫一个月,她终究还是动了这样的念头。
周煌看皇上不曾询问,便也不再开口。他刚去了一趟冷宫,推门而入,亲眼看到,沈熙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约莫是昨夜用完晚膳就身着齐整,黑发梳的一分不乱。
沈熙是吞金而死。
但没有人知晓,为何她并未躺在床榻上,而是死在冰冷的地上。
“若有下辈子,宁愿彼此生于寒门。”
下辈子,她不要高枕无忧。
下辈子,她不要虚情假意。
下辈子,她不要追名夺利。
沈熙取下自己指节上的金戒指,含在口中,默默躺在地面,闭上眼,她素来骄傲美丽的容颜上,有了一抹很浅的笑容。
原来,死,并不可怕。
高处不胜寒,才更可怕。
她用尽平生最后一道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