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着竹林旁的秋千架,她静默不语,暗暗垂眸,望向不远处的水池,如今的天渐渐转暖,水塘上的薄冰也开始融化,偶尔还能看到一两尾锦鲤,在阳光下追逐嬉闹,浑身像是用全金打造的,闪烁着波光粼粼的金光。
琼音将早膳端进屋内,却没有找到穆槿宁,站在门口观望,才发现穆槿宁站在水池边凝神不语,她疾步走到穆槿宁的身后,朝着主子禀告一句。
“方才来雪芙园的路上,我看到王爷朝着锦梨园去了。”
穆槿宁仿佛没有听到一般,依旧盯着那水池中的锦鲤看,记得以前郡王府她的屋子前,也有一个水缸,她特意养了水草,小心翼翼放入了几尾小鱼,日日都要去看好几回。她羡慕,那些鱼儿在水草中摇曳舞动的自如,羡慕它们吹吐水泡的肆意妄为,只是在一个月之后,水缸在一个雨夜,不知被谁打碎了。
她冒着大雨将小鱼捧在手心,只是雨越下越大,鱼身又光滑的难以捉住,她只能看着几条小鱼在雨中不断弓起身子,轻跳绷起,鱼尾拍着青石路,却比震耳欲聋的雷声还要响亮……。
啪……啪……啪……
就像是鱼尾,狠狠拍在她的脸上,她在雨中嚎嚎大哭,哭的那么凄惨,那么无助,那么无奈,她一次次将它们捉着,又一次次看着它们滑出自己的手心。
最后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死去,却什么都做不到。
如今想想,错的是自己。
她不该因为自己的贪欲,将它们困在那么小的水缸,不如索性让它们在任何一处水池之中,尽情活着。
“郡主?”琼音蹙着眉,又唤了声。
“沈樱没了孩子,王爷自该去看看,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从思绪之中抽离出来,转过身子,望向眼前的丫头,神色自若,没有一分诧异错愕。
“郡主不怕她中伤自己?”琼音有些不解,这半年来王爷都不曾去看过沈樱,沈樱只等着何时顺利临盆,秦王再如何冷心漠然,虎毒不食子,也绝不会不认自己的孩子。可惜沈樱的美梦落空,若是变本加厉,在秦王去看望她的时候,将矛头指向穆槿宁,岂不是又添事端?!
“你也别把她想的那么凶悍,六个月的孩子没了,沈樱元气大伤,没什么气力去管别的事。”
穆槿宁淡淡说了句,走前几步,从容坐上秋千。绣鞋一抵,秋千缓缓摇晃,她双手抓着两侧的麻绳,眼底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和,处乱不惊。
秦昊尧坐在沈樱屋内,沈樱依旧躺在床上,方才代儿唤醒了她,她却是连坐也坐不起,满目泪光,遥望着那个男人。
非等她没了腹中孩子,秦昊尧还来看她一眼?!整整半年了,她被关在锦梨园之内,寸步不能出,他日夜留恋雪芙园,仿佛他根本就没有娶她,根本不知晓她的存在!
只是,如今,他甚至不愿开口,说一两句贴心的话,来安慰她。
他只是沉默,危险的沉默着,仿佛她早已预见,他们之间,已经走到头了。
“我怀着的,是王爷的亲生骨肉,王爷居然这么残忍,一回也不来看他。如今孩子被送走了,要终日埋在地下,连阳光都碰不到,王爷真的忍心吗?”
沈樱的满目哀痛,原本圆润的面容,此刻愈发憔悴,她的嗓音之内满是颤抖哭诉,她对秦昊尧的怨怼,与日俱增。
“沈樱,你沦落到如今的地步,都是你一人咎由自取。”秦昊尧冷冷淡淡睇着她,黑眸之内没有一分同情怜悯,每一个字,都像是千斤坠的铅块,压的沈樱无法喘气。他扬眉,俊美面容愈发漠然阴鹜,话锋一转,尽是凌厉逼问。“本王没准备娶一个总是想着如何谋害人命的女人,是你走偏了路,如何还埋怨本王冷酷无情?”
他其实什么都知晓。沈樱到如今,才清楚自己的丑陋用心,早已暴露在秦昊尧的面前,原来,这才是他冷落自己半年的真正原因。她以为有太后庇护,没有人会知道穆槿宁沉湖的真正原因。
“在你谋害了她的孩子之后,你在沈家反省那么久回来的时候,跟本王说过什么?你要本王再信我一回,你会跟郡主平静相处,但没多久,你在中秋那天,你做了什么,还要本王来提醒你不成?”秦昊尧的唇畔,扬起一抹复杂诡谲的笑容,只是这份笑意,却不曾让他亲近温和,相反,更显得他莫名的疏离狰狞。
他拍案怒喝,沈樱蓦地身子一震,全身紧绷,身上的疼痛,像是树枝上的藤蔓,将她越缚越紧,一口微凉的呼吸,险些都卡在喉口。
沈樱吃力地扶着床沿,侧着身子,仰着头看他,苦笑连连。如今秦王戳破这件事,想来半年前他就知道了,才会对她跟孩子不闻不问,他要娶得,并非是阴毒的女人。她三番两次害人的性命,或许他早已厌恶生腻。
“王爷,你难道真的不知道我为何这么做吗?”只是她还有一分不甘心,她如今落到这般田地,还不是因为嫉妒穆槿宁,还不是因为想要保住自己王妃的位置!沈樱的面色愈发苍白死灰,蓦地扬声哭泣,捂住脸,唇畔溢出这一句哭喊。
秦昊尧冷眼睇着她,站起身来,他走动的声响,却蓦地刺激了沈樱,她睁开满是眼泪的双目,不敢置信,即便到了此刻,他还不依着她,不多陪伴她,那么狠心,何时想走,就要离开。
“我们之间,原本就没有她!就不该有她的存在!”她面色一沉,原本娇美的面容上,满是怒意喷薄,让小脸扭曲的不再是众人艳羡的美丽。她的嗓音早已不再甜腻,更不像是善于撒娇争宠的千金小姐,破碎低哑尖锐的嗓音,刮过秦昊尧的耳畔,就像是一个走投无路的疯妇。
她跟秦昊尧见面的时候,就沉溺在其中无法自拔,他与生俱来的高高在上和骨子里透出来的皇族的冷漠傲然,都让她那么喜欢。只是她最终还是高估了自己,她不是化作春日暖阳的材料,根本无法融化这块寒冰。
到最后,她也会被这一块寒冰,冻得无法施展手脚,最终抑郁死去。
可,那个时候,根本就没有任何女人梗在他们之间,秦王对她虽然没有以前那些追逐她的贵族少爷那么热络,但也不曾苛待她半分,而如今,到底是谁,让她变成这等模样?!
“你错了。”秦昊尧的脚步,最终停了下来,他转过身来,黑眸对准她的,沈樱也不知从那双熟悉的眼眸之中,触碰到了何等深沉莫测的情绪,不禁心口一阵颤栗。
她根本不知,自己的夫君要说什么,为何却这般心虚苦痛?!
“她十岁的时候,本王就认识她了。”
沈樱猝然一阵心痛,她拧着眉头,仿佛嘴中塞满了莲子,咀嚼的苦不堪言。
“本王跟你之前,早就有了她。”淡淡的微光打在他俊美无俦的侧脸上,唯独他没有一分表情,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沈樱,仿佛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她才是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沈樱无声苦笑,眼眶之中的泪水,像是压抑许久的一场大雨,始终不曾停歇。
秦昊尧别开视线,眸光深不可测的深远,他的眼神,最终落在门外的某一处,根本无法触及。他的嗓音清冷,因为毫无情绪,毫无动容,更令人可恨。“从头到尾,彻彻底底,我们之间,就有她。”
“王爷,你要我当一个好妻子,好,往后我可以容下她。”沈樱强忍住满心的悲哀,紧紧抓住锦被一角,凝望着那仿佛根本无法为她动心的男人,她抹去眼角的泪,沉默了许久,才说出这一句话。
她身心凄零,是一开始她太单纯,哪怕对穆槿宁虚情假意,至少不该去动那一分杀心。
到头来,却让自己满身疲惫。
沈家将她养的太封闭了,她根本不懂,她要嫁的男人,根本不寻常。哪怕他三妻四妾,她也该笑面相对。
她已经触及了男人的禁忌。
或许男人生性不爱束缚,更不爱——想要独占他,烧光他身边所有美丽女人那么霸道任性的女人。
秦昊尧仿佛满身寒意,他丢下这一句,蓦地回过头来看她,眸光像是一把磨光的利剑,准确地刺中她的心。“可本王已经容不下你了。”
一句话,他要她死心。
连让她说话的空隙,都没有施舍给她。
她只是深深呼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她眼中的俊挺男人,就已经走出了屋子,一个身影,都没有留给她。
覆水难收。
她已经是沈家出嫁的女儿,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难道她还要回到沈家去,让每个人笑她是被秦王驱逐出来的下堂妻?因为一个不值一提的妾,而下了逐客令,她被沈家每个人呵护着当成最娇贵最特别的养大的十六年,却根本敌不过在秦王府内的一年时光,会多可笑啊……。
“王爷,你到底要我怎么办啊,我该怎么办才好啊……。”沈樱的眼底满是空洞灰暗,她从来不知**会让人变得一无所有,如秦王所言,他当初曾经给过她一次机会。
但,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手,让他愈来愈厌恶她,越来越——无法容忍她。
她哪里还有能去的地方?沈家是会不顾一切收留自己,但她却根本不想回去了。
“王妃,是不是王爷去写休书了?我们当真要回沈家吗?”
代儿趴在沈樱的床前,她看到秦王拂袖而去的阴鹜模样,心中也清楚,或许一切都要结束了,如今说话的时候,都没有任何力气。
“她不是心心念念,想等着何时我被王爷休了赶走后,她就能够霸占我曾经拥有的一切吗?王妃的头衔,王妃的身份,王妃的院子,一切就都是她一个人的了。”沈樱环顾四周,默默观望着自己屋内的每一件家家俱,眸光替代了双手,暗暗抚摩着花梨木的桌椅,雕花彩漆的屏风,上等的彩瓷花瓶,她从来过的都是最华丽的生活,而如今,她自己这件最上乘的物品,也终究要沦落被抛弃的下场。
她突地悲从心来,惆怅覆上不曾描画过而略显纤细的柳眉,她冷冷幽幽道。“多好啊,我以为近水楼台先得月,没想过,一直是在水中捞月,而她,就这么美梦成真了……。”
代儿听着沈樱的话,她虽然是一个不敢说真心话的奴婢,但在王府一年多,她也满心疲惫,她却觉得,虽然有朝一日走出王府会被人指指点点,但却未免不是一个好的结果。至少,不必看着自己的主子,日益陷入疯狂。
沈樱也不碰代儿送来的早膳,她的目光愈发灼热,痴痴地盯着雕花大床的顶端,连连说下去。“我从出嫁的那天,就住在锦梨园,不知不觉,也一年多了。不过,她越想我早日离开,我越是不如她所愿,王爷没说要我马上走,我是因为没了他的孩子才这副德行的,难道他还让我连夜搬走不成?”
无论能多久,她都要赖在这个院子。
她突地笑了,像是跟从前十六年活着的一样,什么都不知道畏惧,什么都不知道低头,像是沈家那个最娇惯最无价的小姐,那么笑了,反正,事到如今,她唯独守住这一座院子了。
这是她最后的,自尊心。
既然穆槿宁善于忍耐,也不急于一时后吧,那就——多多忍耐一些日子。
从锦梨园走了出来,在书房门口站了许久,秦昊尧也不曾推门进去,最终还是阴沉着脸,脚步最终迈向了对面雪芙园的院门口。
整个王府,如今都太安静肃杀了。
唯独在雪芙园的门口,突然传来了轻笑声,这般的随性,这般的欢愉开怀,这般的轻松,落在他的耳边,只觉得跟整个王府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驻足不前,后背倚靠在朱漆大门上,视线跟随着那一阵阵笑声而走,穿透过竹林,落在那一座秋千架上。
他凝眸望向远处坐在秋千上的女子,她的满目笑意,却像是明月一般绚烂风华。
小不点儿站在穆槿宁的身后不远处,在秋千架荡回来的时候,用尽力气推了一把,其实不用他的力道,秋千自己都会来回摇晃,可他还是觉得是自己在推着娘亲走,呵呵直笑。
穆槿宁的衣袍随着清风舞动,素雅飘逸,今日梳着的头,一个素髻斜斜歪在一侧,有一缕长发垂在胸前,格外娇俏,仿佛是还未出嫁的年轻女子。
那在发髻中探出个头的珍珠梅花簪子,他一眼就认出了,是他选的送给她的首饰。她当真是始终如一履行自己的诺言,戴的都是他送的珠宝,只是过分华贵的,她似乎从未碰过。也对,她并不需要满身贵气,只要有一两个精致典雅的,便能装点的倾城脱俗。
“小少爷的力气可真大呵——”雪儿在一旁鼓掌,摆明了睁着眼说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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