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着旧中国文人的色彩。他如何就不曾想到,这家人过去也是官宦人家,或是那种淡泊极尽落魄,反让他忽视了些细小地方。大哥案头上那些书籍,夜夜挑灯读书,慨叹时的背影。
“那为什么不做官了?”他问,好奇心令他穷追不舍。
“民国十六年,广州那边内部的争斗,我在老家,你大哥回家就跪在母亲膝下说些什么,谁也不让听。后来听说,是什么清党。何司令他们清除异己,在广州杀了不少人。你大哥说,这是种罪恶,其中有些人是他并肩作战的好朋友,国之精英,眼睁睁一夜间消失。原本何司令待他不薄的,亲如手足般,此事一出,就分道扬镳了。何司令还亲自从广州赶来登门来劝说,谈不拢,他们就在山上小亭子里,从白天到黑夜,月色下,你大哥那脾气,割袍绝义,我当是戏文里才有的。何先生是个急性子的,也强忍了他,走到时候还给老太太请安辞行,留下的钱被你哥扔出去,说那钱上沾了朋友的血,他不做屠夫!这之后连夜举家北上,隐姓埋名,改姓卓,到了奉天,一扎根就是五年。”
“奉天不是祖宅吗?”楚耀南问。
“公公在东北置办过几处的房产,知道的人并不多。就选了一处隐居,其余的卖掉租掉的都有,不料你寻了去。”大嫂说着,炉膛里柴禾崩出火星,哔啵做响,映衬得嫂子一张白净的脸红润美丽,她似在回味曾经美好的时光。楚耀南想,或许,大嫂也曾风光过,这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同大哥成亲的淳朴妇人。
但他更在推算大哥同何总理决裂的时间,一九二七,那段国共合作破裂的故事他从书刊中有些听闻。
大嫂叹气道,“我是个知足的,过去我独守空房,如今他在身边,也该惜福。虽然清贫些,可是一家人在一起天伦之乐,多么好。”
楚耀南这才恍然大悟,细想从惠子和报刊上听到看到的,及至先时在奉天时沈家给他的种种假象,看来如今才是谜底揭晓。
见他愣在那里半信半疑的样子,嫂子说:“其间也曾有人费尽周折来寻他,请他出山,他不肯。就是九。一八的当日,我们一家还被人接走,再被送回时,家就没了,他不肯说,我们猜出几分,似乎又有人托人请他出山,他不肯。不想歪打正着,倒是救了我们一家人性命。只是一夜间倾家荡产了。本来在银行有些积蓄,奉天还有几处宅子,都因你大哥执意要连夜离开东北,就这么没了。”
楚耀南反生出些佩服来,若是大哥一世清贫空喊君子固穷,他会看不起他。若他曾经身居高位,轻易地为信仰和道义抛出所有来固守清贫,视名利如浮云粪土,守这份过捉襟见肘的日子也不肯出世,可是令他佩服了。男儿的魅力,就在于坚忍执着,百折不挠的勇气。
“他得驱驰我得闲,也挺好的。”嫂子说,一句唐伯虎的诗,吐露出心里那份淡定,楚耀南露出些笑容,嫂子心疼地问:“手还疼吗?走,嫂子拿盆给你们叔侄接几块冰,镇镇肿痛。”
楚耀南摇摇头,大哥的声音却响在院外:“春宝儿睡着了。你们也去睡吧。省些煤火,小弟还是到我房里来睡。”
楚耀南不假思索接一句:“那你可不许再打我。”
如个孩子一般,嫂子戳他额头,他笑了扭头起身。
大哥的房里,他脸上还带了泪痕,大哥在水盆里拧把毛巾为他擦脸,打落他的手说:“这么大的人,还哭!”
仔细地擦尽他面颊上的泪痕,又要为他冰手,他拼命摇头说:“我困了。”
大哥也不勉强,为他解衣扣,他想伸手,那手掌肿得乌紫胀痛,手指头肿得如根根饱满的肉肠,十分难看,无法自理。
一颗颗扣子解开,脱下棉袍,大哥迟疑一下去松他的裤带,楚耀南反有些紧张,伸手去捂住,却触痛手心那针扎般的疼痛,眉头一皱,眼泪竟然又不争气地流下来。
“逞能?看你长不长记性!大哥就这副穷酸脾气,够你受的。”看着大哥边是奚落边是有条不紊认真的样子,他忍不住说:“哥,下次别打手心了,我明日还要去洋人家教书,手掌肿得和熊掌似的,吓死人。哥也别打脸,肿成猪头也是见不得人的,要打就打屁股打腿吧,反正肉厚,穿上衣服看不到的地方,外面光鲜就是了。”
矫情的话语,大哥噗哧笑出声,又立时敛笑沉了个脸训斥:“大哥也不屑得再打你,如若再犯,轰出去就是。”
他贴在大哥身边睡,被子都是大哥为他掖好,大哥背对他说:“睡吧,大哥感了些风寒,怕传了你,你侧过头去。”
楚耀南反是贴紧他,伸手去环他的腰,手掌疼痛,心有不甘,忽然说:“哎哟哟,哥哥,我肚子疼,内急,怕是房里太冷,要解大手。”
一个猛子跃起身,光个身子就向炕下跳。
“穿上衣服!”大哥信以为真,匆忙为他提裤子,也不顾穿棉袍,裹个被子就奔去屋外墙角的茅厕。夜风卷了积雪扑面,寒气透骨,只是凉凉得令人深吸一口无限快意。大哥为他解了裤子掖好,他就蹲在那茅厕,臭气比白日的好些,怕被冰雪冻了回去,只那两侧的石头结了层薄冰,脚下微滑。他不敢动,只捏个鼻子说:“哥,这里太滑,若我掉进坑里,你可要捞我出来。”
大哥在墙外哼了一声,也不多说话,脚步声来回,似在动着身子取暖。
楚耀南心里那份促狭得逞,其实自幼他顽皮,只是在秦公馆却异常的乖巧。他自幼知道自己不姓秦,所有的地位和荣华富贵,都是拜养父所赐,若是爹爹一个气恼,或许就扔掉他,让他沦为小乞丐了。所有的矫情任性他只敢对娘去使,在爹爹面前,他乖巧懂事如绵羊,收起豹子爪子,隐忍了许多年。如今,忽然能领略出做人家弟弟的特权,捉弄这酸腐的书生大哥还真是有趣。就是呆头呆脑的大哥,还曾在民国政府身居高位?什么位置呢?
他蹲一阵,托个腮,忽然大声喊:“大哥,我屙不出,天太冷了。”
大哥无奈地为他提上裤子,推他回房,打水为他净手。那手心遇了温水反钻心的痛,原本对大哥仅有的点点愧疚也消失了。躺回炕上,冰凉僵硬,他向大哥身边贴贴,却总也睡不下,手心疼得难受,放在哪里也不是地方。
他又说:“哥,我还是想去茅厕!”
翻身起来时,大哥俨然是初梦惊醒。
他说:“我自己去好了。”
大哥却无语地为他拾掇好,陪他去到茅厕。
如此往返三次,大哥精疲力竭,将个马桶从外寻来放在屋里说:“你侄儿的马桶,若是忍不及,就在这里将就,明早大哥为你去倒洗。”
他看看,满意地笑笑睡下。这时,忽然间肚里里翻江倒海,怕是在外面一来二去的吃了寒气,要泻肚了。
大哥自然识破他的诡计不肯起身,恨恨说:“马桶里去解决。”
“哥,这回是真的!”他急了。
“你还有真话?憋到天亮,大哥乏了!”大哥翻个身向内,他急得不顾手痛,拉起被子胡乱裹了趿拉个棉窝儿子直奔茅厕。
蹲了一阵子,肚子难受却屙不出,腾得肚子里难受。外面寒风飕飕的,他抱紧被子无声,听到外面悉悉簌簌的声音,心里暗笑,大哥果然是心疼他,跟了来。
一道黑影从不远处翻落,又一道。
他警觉起来,看似不是大哥,心里一凉,难道是盗贼?
心里这个恼,小贼也不看看他楚耀南是谁,就来偷窃。
顺手拾起一小石头块儿,对那黑影飞石打去。
噗,一声,低低的呻吟,分明打重,却没有尖叫声。
黑影猛然转身,学了几声夜枭的叫声,三长两短,急促。楚耀南一惊,蓝帮在外接头的暗号。
“谁?”他低声问。
“南少吗?”
85、劫数难逃
楚耀南整颗心霎时冰封一般,没想到老爷子的人如此快就追了来,紧张中带了些惶恐。他探个头去茅厕外,大哥的房里亮起了烛光,他慌忙对那黑影里的人说:“北平船上的?”
“费师爷亲自来了。”那声音应着,就要凑过来。
楚耀南慌神,那一边大哥的身影已经出现灯光中的门前,这边野猫似的身影就要凑来,慌得他顾不得许多,催促说:“别过来,多有不便,你们速速回去,我明天去白塔寺拜见师父。”
他声音很低,墙根里的人应声闪去旁边的栅栏门后,随着一阵风卷积雪的簌簌声离去。
“小弟,在和谁讲话?”大哥问着走来。
猛然间,耀南看到栅栏门旁的脚印,急中生智拾起个树枝胡乱地拍打旁边柴禾垛上的积雪,扑簌簌落了一地盖出了痕迹。
“哦,是隔壁茅厕里的大哥也闹肚子呢。”他顺口说,大哥狐疑的目光望向那堵矮墙旁开启的栅栏门,平日这栅栏门是关闭的,只在清晨,淘泔水的伙计才会给打开。
楚耀南的心提到嗓子口,生怕大哥迈出一步入内,就同院墙后躲避的二位帮里的弟兄撞见。
“咳咳”咳嗽声,随即嗽痰的声音,一口啐在地上。隔墙的脚步声趿拉趿拉远去,也不说话。楚耀南紧张地望着大哥,大哥只将那条狐狼皮褥子为他裹上,递了马粪便纸给他,伺候孩子般照顾他,扶他进屋去。
他不再闹,觉得很惬意,这种被人宠爱的感觉只在幼时尽情享受过。待长大了,娘一如既往的宠爱他,摆弄他,只是爹的慈爱少严厉多,这份温情就久违了。久违了也罢,人言严父出孝子,只是那份他渴望的温情却被秦溶兄弟得去,那么奢侈,却挥霍得不知珍惜,令他羡慕嫉妒。
他打几个喷嚏,翻身钻去被窝里贴在大哥身上,紧紧地,搂住大哥的腰闭眼就睡。他想,谁也不能再拆开他和大哥,这里才是他的家,他不想再回定江秦公馆面对那不堪的一切,甚至不想再见那座曾经属于他却一夜间失去的宫殿。大哥回身为他盖被子,冰凉粗糙的手指却划到他的肌肤,他一颤,大哥抱歉道:“划痛你了?”
文人弹墨,手指甲都是蓄长的,楚耀南不语,想想忽然说:“哥,我明天去教书,中午就不回家吃饭了。”
大哥嗯一声,就这么睡了。楚耀南辗转反侧,几次大哥为他盖被子,他不说,大哥也不多问,只当他手痛难眠。
蓝帮的人出现,怕他是插翅难逃的。可是,既然有了秦溶兄弟,父亲还要强留他做什么呢?抢了他在身边做了二十年假儿子,还不知足吗?他百感交集,这是他新寻回的家,尽管清贫,却是自己的家,属于他血脉的家。以往,他都不曾理解那种寻根人的执着,娘总在逗弄他问“宝宝呀,若哪日你亲生爹娘寻来,你可愿意同他们去?”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摇头再摇头。秦公馆有什么不好,宫殿一般的。娘总是吓唬他,汽车行过闹市时,便指着路旁的小乞丐说:“若不是爹娘收养你,你怕就同他们一样。亲生父母如何了,没本事就只能让孩子吃苦受冻。”
如今,他却恋上这种贫寒,大哥能放弃荣华受得,他也能。他为了寻根,大哥为了什么?胡思乱想着,明天见到费先生,一定禀明心迹,他退出江湖,永远不会与父亲为敌,过去的恩怨便过去了,毕竟父亲养他二十年。
清晨,他才朦朦胧胧地睡下,却被嫂子推醒:“小弟,你哥临走时一再嘱咐早些叫醒你。头一天去人家上工,要守时,早些到。还有,不要耍少爷脾气,毕竟人家是老板。还有,你哥哥那双新皮鞋你穿去吧,也体面些。”
看着坐在炕沿上一脸慈祥的大嫂,楚耀南也不敢起身,赤了个面颊说:“嫂子,我就起来,嫂子先去忙,耀南穿衣服。”
洗漱罢,桌上摆好一碗小米粥,一碟咸菜,一个白面饽饽。
“嫂子,这个不是母亲的饽饽吗?”他问,在寻找苞米面窝头。
“你头一天上工,你哥吩咐犒劳你。”她说,笑吟吟的。
楚耀南一阵感动,喊过小春宝儿,掰来喂他说:“春宝儿乖乖在家听娘的话,小叔叔去挣钱,争取早些让春宝儿日日吃上白面饽饽,还要夹煎蛋吃的。”
春宝儿贪婪地品尝着白面饽饽,目送匆匆喝过一碗粥的楚耀南离去。
青道堂的分舵里,众人纷纷来迎接楚大少。
老宋一副笑脸躬个身子“南少长,南少短”地喋喋不休,将他向里让。
不时偷眼看他怪异的装饰。
楚耀南不由有些尴尬,他的头,初到沈家是油亮入时的分头,大哥硬生生拖他去理发摊子上,修理成两旁秃了鬓角的学生头,他郁闷了许久也不敢抱怨。看老宋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