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卿始料未及,愕然望他片刻,却一捶他的肩头不语。
离去时,秦溶听到隔壁的一阵哗然声,有人在问:“少帅,难道有幕后高手指点?”
这几日楚耀南按兵不动,带了弟兄们花天酒地地玩耍,只字不提去东北寻天煌会的事。
秦溶敦促过几次,楚耀南只是嘻嘻哈哈,不见应答句实话。
夜晚,秦溶同楚耀南共处一套间,他总觉一双目光冷冷地在身后瞪着他,不离寸步。
深夜里,楚耀南总是鬼鬼祟祟起身,披了衣服去厅里,不多久他便听到关门声,屋里静悄悄,再没了楚耀南的踪影。起初两天他并不多心,只一次听到阿彪偷偷同楚耀南私语什么,见到他就立刻停止了对话,他才心中犯疑,记起临行时父亲的嘱托。楚耀南,难道他另有所图吗?
阿丹颇是机警,察言观色也觉出处境的危险。
他私下劝告秦溶说:“溶哥,我听南少的手下说,还要在北平呆多些时日。他们打的旗号是说溶哥你吩咐原地待命,说溶哥你水土不服。”
秦溶眉头一扬,他最恨这些暗鬼,想不到楚耀南如此卑鄙。
“溶哥,不如拍封电报给老爷,调南少的人回定江去吧。你想呀,他们在这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是我们自己深入虎穴闯天煌会,未必就不能成功。”
秦溶寻思这话,颇是犹豫,再看阿丹,阿丹嘀咕道:“不然就留他在北平,我们自己去奉天。”
“容我再看两日,同耀南谈谈。”他说,心想出门在外,兄弟一心才是最重要,此时此刻若是起内讧,可是大忌,大忌!
才吃过饭,秦溶在房间里睡觉。这几日除去顶了暖暖的太阳睡觉,仿佛别无它事了。
屋外哇哇的哭嚎声,那声音撕心裂肺很是惊慌。
阿丹出门去看,回来面红耳赤说:“南少怕是又在发神经。似乎有那份癖好打人‘吊鸭子’。自他自己被老头子打过那钞吊鸭子’,逢了谁犯帮规就去吊打。这不,说是阿彪犯了事儿,一句话不对就要吊起来打。阿彪满地打滚就是不肯,头都磕破了只求他留点脸,南少就是不肯。”
秦溶翻身起来,他每听到“吊鸭子”三个字就如心里扎了根刺,那么痛心难过。眼前就浮现楚耀南紧抱秦老大的腿央求时那绝望的目光,楚耀南被吊起那一瞬间令人面赤难堪的场面。
“溶哥,你做什么去?”阿丹拉住要冲出去的秦溶劝阻,“他们狗咬狗,你去做什么?楚耀南闲来无事演唱大戏给弟兄们看看耍。”
秦溶怒视他,甩开阿丹的手反问:“你呢?被吊起来是什么心情?还是也和楚耀南一样,自己误掉进粪坑,就巴不得天下人都掉进粪坑一般臭才太平?”
阿丹立时无语。
秦溶阔步来到厅里,已有无数人探头探脑围观,只无人敢去求情,偶尔兄弟议论着:“难为阿彪在南少面前如此风光,这回就风光到底让兄弟们见识见识。”
有人嘲笑道:“这也好呢,从里到外都见识个透了。”
秦溶分开众人,见阿彪在地上翻滚挣扎,死死抱住裤腰不肯松手,两条腿被提起束住脚腕,已有人来同他拉扯扒他的裤子,他绝望地嘶声大喊:“南少,就看在阿彪出生入死伺候南少这些年,就给阿彪留层面皮吧。南少,啊!南少,南少不要呀。”
秦溶一跃而上一脚踩住那绳子,左右立时撤去。他对楚耀南平静地说:“南哥赏我一个面子,就饶了阿彪戴罪立功吧。大敌当前,若生出些内讧反不好了。”
“谁内讧?你还是我?”楚耀南狠狠瞪了秦溶。
秦溶微微仰头,手掀开衣角一端,恰露出那柄枪的一角,若无其事说:“哦,我知道老爷子催促我们速战速决,这是要事,其他的都是旁枝末节。还有句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楚耀南惊骇的目光就落在那柄枪上,久久不肯离去,即羡慕又妒忌,狠狠瞪向秦溶说:“他是我的人,我愿意如何凭我高兴。”
“可他是人,是人就要个脸面。”秦溶毫不退缩地望着楚耀南,楚耀南气得面色铁青,额头青筋暴露,唇角抽搐片刻转身回房,狠狠摔上房门。
。。。
60、告密
阿彪慌忙提好裤子给秦溶磕头,泪如雨下。
秦溶只嘱咐阿丹扶阿彪下去,阿彪却撇开众人扑向楚耀南的房间,跪爬了进去。
不多时,阿彪哭着出来,在关帝像前香炉里取去一根香,在众目睽睽下重返楚耀南的房间。屋门紧闭,众人却并不散去,有人张大嘴满是惊奇,就听屋里“啊啊啊嗷呜嗷呜”的痛哭声,哀哀地哭求:“南少,不敢啦,南少,饶命吧。”
秦溶骂一句“奴才!”恨这阿彪真不争气,还送去让楚耀南欺辱。
他转身进屋,却听楚耀南的房门响,只一回头,看到阿彪佝偻个身子捂个肚子出来,满脸痛苦扭曲的样子。
秦溶狠狠摔上门,心里愤愤不平。
敲门声响起,外面是阿彪的声音,低沉哽咽:“二少,我能进来吗?”
秦溶收敛情绪,喊他进来。就见门一开,阿彪低垂个头进来,噗通跪地频频磕头。
“不必了!”秦溶说,他见不得这些虚礼。
“二少的救命之恩,没齿难忘,阿彪感激一辈子,就是当牛做马也为二少效劳的。”秦溶知他是楚耀南的亲信,对他的话反是将信将疑,就安慰几句劝他下去。
“二少,我阿彪昔日帮南少对付二少,二少定不信我的,只是没想到这回二少竟然出手相救,免了阿彪人前出丑。”阿彪痛哭失声说,“阿彪有隐疾,南少是知道的,南少知道阿彪最怕见人的是什么,竟然不顾主仆这些年的情分。阿彪这是头一次违逆南少的命令。”
看阿彪惨痛的哭诉,秦溶暗惊,阿彪平日对楚耀南言听计从,算计人时如走狗一条,不想今天真是伤到他的痛处,也没有屈就。
秦溶说:“人都有一张脸皮,我理解你,更理解耀南。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我不是有意去害他,我也是中了计,但不代表他可以如此炮制来对付我。”
阿彪道:“我也劝过南少,这么斗下去掐成乌眼鸡也没趣,可他就是不听。二少,阿彪无以为报,就是告诫二少,快快回定江活命吧。二少,多了阿彪不敢说,南少此行是谋划妥当的。”
秦溶一惊,见阿彪吞吞吐吐,就逼问:“难道他和天煌帮真有勾结?”
阿彪一愣,频频摇头说:“二少错会了南少了,他同老爷父子情深,即便老爷不仁,他也未必会不义。只是心寒了,南少是要事成后卷款逃去白俄,再不回来。”
秦溶大为震惊,他怎么也没料到楚耀南要出逃。
“天煌会的生意,原本就是南少打理的,他和天煌会有旧,又有胡少帅撑腰。如今让他辅佐二少成名,他心里就不会痛快,这么痛快地答应老爷,定然是有所图的。阿彪劝他,他也不肯听,反来打我。”
秦溶惶惑,却沉吟不语,阿彪试探道:“二少,想个脱身之计吧。到时候款子没了,南少跑了,不光是阿彪跟着掉脑袋,二少想翻身就难了,那是罪上加罪,没个十年再难在蓝帮抬头。”
打发走阿彪,阿丹进来。
“溶哥,不如发电报给老爷吧,起码把楚耀南调离东北,我们自己去干天煌会的买卖。”阿丹信心满满,期待秦溶的答复。
楚耀南在浴室洗澡,听到外面的叩门声。
“耀南,胡少帅来了。”秦溶叩门说。
楚耀南关上花洒,四周静得出奇,他惊异如何胡少帅此刻来访。
他匆忙擦头披上浴袍出来,果然胡子卿正在厅里同秦溶说话。
他出来,秦溶就离去,胡子卿靠在沙发上打量他,不等他开口,胡子卿就发话:“我的时间并不多,只有几句话问你。”
楚耀南笑意消失,恭敬道:“老叔请讲。”
“你要去白俄?”胡子卿问。
楚耀南立时哑口无言。如何胡子卿知道此事?他哪里是想去白俄,而是他设下的苦肉计,让阿彪告诉秦溶此时,好让秦溶将此事报给定江的秦老大。这样,依他对秦老大的了解,一定会为保护秦溶安全而勒令他回定江。他回定江,去白俄一事也是查无实据;而在奉天同天煌会周旋的秦溶则会死于天煌会之手。他早就说过,他秦溶有秦老大的庇护为所欲为,还想贪天之功重返崇义堂,那就看他有命来,有没有命回定江!
可谁料到胡子卿竟然知道此事,信以为真,是谁告诉胡子卿的?
他心里暗恼,面上陪了笑问:“老叔可不要听旁人胡乱嚼舌头,侄儿哪里有这个心思。”
胡子卿打量他道:“耀南,你若同你老叔耍心思,老叔要整治你易如反掌。此事,是秦溶告诉我,请我来劝说你。耀南呀,几年前意气风发的南儿去哪里了?老叔眼里的耀南该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不是桌子下耍阴谋的小人。我问秦溶,为什么不将此事告发给你爹,北平分舵直接扣了你回定江发落就是,可秦溶告诉我,他眼里你是兄弟,同一个屋檐下的兄弟,他知道你爹稀罕你,不想伤你爹的心。耀南,你想想,若秦溶告发此事,你还想在蓝帮翻身吗?”
一阵沉默,胡子卿深咽口气说:“定江的事,我或多或少听秦溶讲了些。他伤你太深,也是无心之过。你爹是不想你们弟兄内讧,才当头棒喝。耀南,若是不想在蓝帮谋生活,老叔可以同意收留你,但是,你同令尊的收场,不该如此。”
楚耀南本是立着,但胡子卿的话字字砸在他心头沉重而痛处,他跪下,身旁是落地窗,满眼的夜色他无心去看,却不解秦溶这傻小子如何不按常理出牌。
“你好好在这里反省,想明白再来寻老叔。能有个兄弟至诚对你,当属不易。”胡子卿打量楚耀南,耀南垂头不语。
空荡荡的房间只剩楚耀南和秦溶。
楚耀南靠在沙发上看夜景,目光却茫然一片。
秦溶过来问:“为什么?”
楚耀南苦笑:“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我姓楚,没那缘分姓秦,总有我的去处。”
“只你是喝秦家的水长大,就像我心里的青道堂。”秦溶说。
“为什么不去告发我?”楚耀南问,侧头看秦溶,他徐徐摇头。
楚耀南侧脸打量他,似并不认识他,好奇地问:“你不觉得你憨得可爱吗?你请胡少帅劝我悬崖勒马,这之后呢?我回定江,你就不忌惮我?我是蝎子,迟早会蛰人。”
秦溶摇头说:“任何毒物都不会对付自己人。”
火车呼啸一路,直奔奉天城。
秦溶在铁轨颠簸声中起身,车内挂的气死风灯光影摇动,车窗昏黑一片如同涂墨。
“怎么,醒了?”楚耀南的声音,他并未睡,只披一件长风衣坐在窗口看窗外夜色。
惹得秦溶揉揉眼也向外看去,然后他坚信黑蒙蒙一片什么景物也看不到,就更是诧异。
“你没有睡?”秦溶问。
“太师屯要到了。”楚耀南说,声音有些沙哑,喃喃道,“胡老帅就丧命于此。三年前,子卿叔的生日那天,我正在北平。胡老帅那日撤兵回东北,整个北平就丢给了子卿叔。临走时,老帅还对我说,‘小宝儿,赶冬天里来奉天,爷爷带你去老林子里去滑雪,坐狗拉爬犁去。’。谁想到,就在那天夜里,奉天城就要到了,全车人都在睡觉,火车过这太师屯桥洞,轰隆一声巨响。火车炸了,日本人安的炸药……老帅……就这么去了。子卿叔,那年二十七岁,三十万军马,同日本人周旋至今。”
秦溶再看楚耀南,眼眸里闪烁莹光,心里不由一动,看来他还是重情感的人,同平日心狠手辣的小楚似乎不同。
61、花花大少
光影一道道透过车窗晃过楚耀南清俊的面颊,他神色落寞的问:“没见到爹之前,你想过他吗?”
秦溶不假思索的答:“我当他死了。”
楚耀南惊诧回头,旋即笑了,问:“就是当他死了,你可曾想过他?”
勾起少时痛苦的回忆,秦溶唇角挂出丝无奈的笑。
“我一直想,或许哪天他就突然出现,‘死’不过是个借口游戏,或是不得已。看你归来,就更相信,或者你当初也深信爹死了。”
秦溶寻味他的话,听说楚耀南也是出生就没了爹的孤儿,被秦老大收养,可能是触景生情了,就看向窗外不再言语。
火车到奉天站时已是凌晨。
月台上迎上来黑压压的一群人,军乐队奏响礼宾曲,引来无数目光注视,仿佛政府大员莅临一般。
楚耀南安然地同为首一人寒暄,那人叫老宋,长衫马褂躬个身子前面引路,极尽殷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