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乖乖地接去吧,交出去我也省心了。当这劳心劳力的活计我稀罕呢?我昔日……”
只扫秦溶一眼,到了唇边的话生生咽回去低头说:“看帐!”
秦溶看他挪把凳子徐徐坐下,坐下时眉头一拧掩饰不住的痛苦,心里虽然恨他却也同情他的境遇。只看他那双大手经脉明显,有条不紊的翻开账目随口问:“你在青道堂管过账吗?”
秦溶只冷眼眯他不答。
“会,我就给你过一遍;不会,我就从头讲,秦氏不比你青道堂,账目繁琐。就那四个划去你名下的码头,账簿就这个三摞多。这不过是其中一个码头的。”
秦溶翻了几篇,几乎是大同小异,不过秦氏的生意真是大,令他不得不叹服。楚耀南看他翻看账簿十分熟练,停在几处有问题的账上指尖划过数字,便知道他是懂的,于是把前后的状况和一些票据翻给他看。
“我只给你交待个大概,里面的细节,明日我安排帐房先生同你细讲。”
“你,你日后去做什么?”秦溶忍不住开口问。
楚耀南毫不犹豫的答:“我是奔波命,注定不会停留在哪里。你接去了三大码头,我好全力以赴去打理包氏的那些洋行的货运生意。”楚耀南说来话里也带来得意,好像非他莫属一般,发生的不快只字不提,仿佛一切烟消云散,难道是秦老大最后的暴怒真是化解了这场血雨腥风?
秦沛在家里举办酒宴。楼里的灯光都换做玫瑰红色,摇曳出瑰丽的光彩。乐池里音乐悠扬悦耳,同学们翩翩起舞,虽然年少,都是出身大富大贵的人家。
楼下一阵笑声:“蒋雪玉,你那个黑马王子在哪里呢?也让我们见一见。”
“别胡说了,雪玉心里正抓肝挠肺呢,怎么就看走了眼,错把凤凰当乌鸦,如今定了婚,都不知如何去改呢?”
秦溶下楼,被一群人望着他偷笑,那群人立时哄散而去,只剩了雪玉在眼前。今晚她修饰得典雅,一身纱裙,头系亮蓝色发带,斜系蝴蝶结。望见他,却低下头。
两人并肩走出楼外露台,雪玉才呜呜落泪说:“大哥说,不让我读书了,董家来催婚了,让我速速嫁过去呢。”
见秦溶呆愕无语,雪玉提议说:“小溶哥,你带我走吧,远走高飞,我们私奔吧?我们还是去法国读书。”
“你不要胡来,私奔可是随意说得玩的?我总不能做对不起大哥的事。”
“那我呢?那我怎么办?那家人来逼婚了,聘礼去年就收了。这回是他家的老太太得病要我过门去冲喜!那家少爷不是什么好种,寻花问柳闹得一身的脏病,好人家的女儿都不肯沾他们,才将就着来娶我。我大嫂听信了媒人的鬼话,现在发现真相后悔也来不及。” 雪玉哭嚷着,有些声嘶力竭,如在悬崖边无助的求救。
秦溶奋力箍住她的发疯般挣扎的手臂喝止她说:“雪玉,你冷静,大哥他不是那种贪生怕死卖妹子求荣的孬种。若是他现在不肯退婚,一定是在寻找良机,有不能告诉你的苦衷!”
“不是,才不是!他就是只顾了他的生意,顾了青道堂,他不敢得罪董家,他的生意好多从董家来。青道堂有董家的股份。我不管,我不管,让我去嫁那混蛋,我就去跳定江去死!我去死!”
雪玉扑在秦溶的怀里呜呜的痛哭,仿佛满怀的悲愤委屈都泄洪般发泄出来。秦溶见她哭得可怜,隐隐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气息,那身体软绵绵的无力的在他身上,反令他的心有份不安躁动。但如今,雪玉已经许配了人家,他不能,他不能……
“小溶哥,为什么不拼一拼去逃,逃得了就是海阔天空,逃不了,大不了一死。”雪玉的话冷冷的,那个“死”字如水缸上结冰时一片冰片,不留心刺到手又寒又冰,冰得伤口疼得麻木。
“小溶哥。。。。。。”雪玉哀哀的声音,声声戳在他心窝。只雪玉懂他的心思,知道这里不是他叶溶的栖身之处。
心里一片混乱,他真要带雪玉逃跑吗?若是逃了,后果又是什么?这时候才发现自己还是满身牵挂。
雪玉的手缓缓放开,失望地望着他冷冷的目光说:“小溶哥,你不再是青道堂的六堂主小溶哥了,你换了个姓,竟然被秦家的板子打松了骨头。我算明白了。”
她松开手,就那么怅然的望着秦溶,许久的,不说话。
“二少,在这里呢?老爷好找呢,吩咐二少去书房。”阿彪来找。
秦溶安抚雪玉说:“你在里面去随便玩玩,等等我。”
雪玉在原地不动,脸上带来惨然的笑。
秦溶大步进了书房,父亲正在和师爷说话,一旁还有楚耀南规矩地躬身立在一旁。
见秦溶进来,楚耀南知趣地说:“爹,儿子这就去码头把这个事情搞清楚。爹您先和二弟说话吧。”
师爷随了楚耀南出去,屋里就剩父子二人。
秦老大端起一个紫砂壶,对了嘴儿啜一口,咂咂嘴儿说:“这茶不错,明前的屯绿,味道清醇,余味无穷。耀南这小子,还真是会办事,这份孝心呀。。。。。。”
秦溶就看着他,他也挑眼看秦溶,然后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叠照片说:“溶儿,你看,这些,都是你奶奶托人给你物色的。你哥哥他,非包小姐不娶了,我替他去张罗,只是你,十八了,年纪不小了。大小伙子,该成家立业了。你娘说,各个漂亮如天仙,都是好的,你自己来看看,挑一个中意的。”
秦溶头一大,愣愣的问:“挑个什么?”
“挑个媳妇呀!”秦老大瞪他一眼笑骂,“这傻孩子,怎么不开窍呢。你爹像你这个年纪,早不是童子鸡了。”
秦溶的面颊“嗖”的变红,又气又恼,同这种敝俗之人无法辩驳。
秦老大反更是得意地偷笑了凑在他耳边低声问:“儿子,莫不是,早就那个,啊,有过了?”
拍拍自己的头说,“江湖上走的孩子,成人的早,爹怎么忘记了呢?”
随口就问:“是那个蒋涛的妹子雪玉吧?不是那女孩子要嫁到董家去了吗?”停了停,恍然大悟说,“哎呦,我这笨脑袋,我秦阿朗的儿子,就是不一样,哪里也不吃亏。吃剩的骨头吐给姓董的了,不错不错!”
秦溶甩下一句:“这事不必你操心了。”转身就走。
“唉,臭小子,你的婚姻大事,爹娘不操心谁给你操心?”
“我不娶,也不劳您费心!”秦溶转身就走,秦老大一拍桌案“碰”一声震得紫砂壶跳起落在地上,喀嚓一声碎开茶水溅出。
“臭小子,你跟谁说话呢?许你走了吗,自己就敢走,没个规矩!你是不是看了今天来看戏喝彩儿的人多,想爹拖你到门口饱揍一顿,让你哥哥的同学们都开开眼,见识一下秦家的家法呀?”
秦溶的脚步沉重,依了平日的性子他早就掉头离去,只是忽然想起楚耀南被打“吊鸭子”的场景,深信秦老大翻脸六亲不认下得去狠手。只是他恨得牙根痒痒的,忿然地瞪着他。
楚耀南进来,依旧风度翩翩,一手扶了门框对父亲说:“爹,我胡老叔派人来了,我把他请到楼上小厅等您呢。楼下是大弟的酒宴。”
秦老大欣喜的说:“是子卿派人来了呀?这小子,总是没忘记我这个老哥哥,我去看看去,那个,南儿,你前面带路。啊,不用了,你去告诉你娘,做几个下酒的小菜,我那壶杜康酒,送过来。”
“是!爹,儿子这就去办。”楚耀南应着,答应得爽快。秦溶心里纳闷,被冤枉得脸皮都被撕扯光的一顿辱打,楚耀南竟然一笑而过毫不忌恨,可见对老秦的愚忠愚孝了。
39、祸起青道堂 。。。
秦溶出门时,恰见秦沛过来,看到他问:“阿溶,你对雪玉说了些什么了?她怎么哭哭啼啼的跑掉,失魂落魄的,还嘀嘀咕咕的说什么要死要活的,让你去定江寻她去。”
秦溶猛地转身,目瞪口呆,反手扣住他腕子问:“雪玉,我不是让她在下面等我吗?”
秦沛疑惑地看他,摇摇头说:“她跑了呀,喊了辆黄包车奔江边码头去了。”
秦溶一把推开秦沛撒腿就跑,秦沛追在他身后不放心的喊:“老二,你回来,你去做什么?爹不许你出门的,你别傻了,你回来!”
秦溶顾不得许多,冲到楼下推开来来往往的同学们,也不和迎来的包惜惜打招呼,只有意从后门方向跑去。谁知才出来楼门,正和迎面跑来的秦老大的跟班跑腿儿哈达哈撞个满怀。
“不长眼。。。。。。 啊,二少,对,对不住。”哈达哈自嘲的一笑,揉揉头,秦溶一把抓住他说:“你去替我跟老爷和太太说一声,我去追蒋小姐,去去就回,不,还要处理点私事,天黑前肯定回府来的。让他们别担心也不必去寻我,我肯定回来的。”
说了转身就跑,哈达哈追了几步嚷:“唉,二少,不能走,老爷说了,他不点头二少不许出门的,出去要打断腿的。”
秦溶哪里还想这寻多,要了他的命也要先去救雪玉呀。雪玉这傻丫头,怎么这么的任性。可是,他能改变什么?
秦溶开车横冲直闯就奔江边去,开出一段才忽然想,这是谁的车,怎么就随便停在后院里,自己不注意就顺手开出来了。在仔细看,是父亲的车。
车到了码头,也没有雪玉的踪影,忽然听到远处一片嘈杂声中扬起哭声,黑压压的一群人簇拥在江边。秦溶将车抛在路边,拔腿向那边跑,拦住一个卖水果的老妈妈问:“那边出什么事了?”
“哎,这年月,年纪轻轻的姑娘,有什么想不开的,看上去还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呢。”
秦溶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头脑一空,他只顾分开人群冲上前大喊着:“雪玉,雪玉!”
人群围着湿漉漉的一具女尸,无数诧异的目光望向他。他张张嘴,看那一头烫发小羊毛卷别了纯金发卡,小水钻的金项链挂在背上,狼狈的样子也掩饰不住富贵。哪里是雪玉?
“作孽呀。”
“肯定是贪人家富贵被包养在外面,被大太太发现了不依不饶的。”
“肯定是个黄花闺女被勾搭成奸,身子藏不住了羞愤跳河的。”
“看这位少爷生得模样不错的,哎。”无数目光投向秦溶,秦溶汗颜,如做贼被无数目光审判。尤其是这种令他窘迫的场面,他扭头推开人群就跑,有人在喊:“这位少爷,怎么搞的,好歹一夜夫妻百日恩呀。”
秦溶大步的冲开人群逃走,只是不甘心的四处向码头望,边望边不顾一切都大声喊:“雪玉,雪玉,你在哪里?别做傻事。。。。。。”
他跑跑停停,气喘吁吁,也不知道自己如何的不顾一切,他记得曾经经常带雪玉来这码头吹风。
这片码头的水干净,后面有一片青山环绕,雪玉最喜欢坐在岸边吹风,再做些白日梦。有时给他讲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故事,认真地告诉他说,小矮人都是可以喜欢公主的;有时候给他讲黑天鹅的故事,拉紧他黑色的风衣为他系了扣子说:“你就是那王子被施了魔法变成的黑天鹅。”
雪玉。
秦溶闭眼,他记起那不堪回首的一幕,大哥蒋涛直白的训斥,母亲和阿沛对他冷嘲热讽的奚落,他看到大嫂在堂屋里炫耀董家贺礼的气派,雪玉动心后羞于见他借口躲避。那日雪玉去董家见未来的婆婆,还特地穿了董家聘礼中那块玫瑰红印度绸新裁剪成的旗袍,披了一件雪貂绒小披肩,新烫的卷发打了亮蓝色的蝴蝶结在鬓角。出门恰见到他,紧张地垂下头,紧挽了大嫂的手羞怯的样子。秦溶的心寒到脚底,就立在那里,悲怆的望她的身影登车远去,只在车门旁回头对他说一句:“小溶哥,别忘记帮我喂啦啦。”
啦啦是雪玉养的一只八哥儿,学人说话很有意思。但是啦啦见他嘴里说出一句话:“男人没钱,不如嫁狗。”
秦溶想,那一定是大嫂教它的。大嫂什么都好,就是见钱眼开。
但眼下他要找雪玉,无论如何要找到雪玉。或许雪玉经过此事幡然醒悟了,或许是老天有意在帮他和雪玉。
跑遍码头一无所得,秦溶开车直奔青道堂。
雪玉竟然在房里,关了房门不肯见他。
他长吐一口气,贴在后窗,如当年一样同她隔窗说话:“你怎么跑啦?不是说好在那里等吗?”
“我能等到什么?等来等去还是这个结果。本想和他们出国去就一了百了了,谁想还是逃不脱这命运。”雪玉抽抽噎噎的哭着。
“雪玉,别干傻事,大哥是为你好,我去同大哥商量。”
“你要是同他商量带我私奔,就省了吧?你还管我死活做什么!”雪玉哭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