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够□□的生活,庸俗也好写意也罢,总之矫情的恰到好处。
就像他,弯下身去看镜头,再按动快门。深刻而又平凡。
袁梁选了靠窗的座位。他不喝咖啡,也不喜欢奶茶,红茶会让他失眠,七月份一次体检查出缺铁性贫血以后,他连绿茶也不能碰了。这里除了热巧克力和果汁,再没有他能喝的东西。别说比起朱旻,甚至比起唐非,他看上去都更文弱一些。脸色有些病态的苍白,眼神时而凝滞时而不安,待人彬彬有礼,待人亲切却眼神疏离。他看上去总是被什么思绪紧紧的纠缠着,不得不忍受来自身心的双重摧折。以前总觉得是他与众不同的气质给他带来灵感,让他对生活的一部分无视,才能对另一部分异于常人的敏感。但现在看来完全是反的。是他的灵感……带给他这样浮动的情绪,激亢或压抑的,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释放。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也不是很理解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但他记得他曾经写下的一句话,某部小说里装腔作势的伪哲学,说有时候人做一件事,并没有实在的理由,你需要的只是做你想做的,然后承担因此而来的一切后果。
“先生?不好意思先生。”女服务员多少觉出点不对劲,眼神忍不住瞟向袁梁搁在桌上却不住抖动的拳头。几乎脱尽血色的手背,暴起的青筋和银亮的小勺,这样唯美的色调原来也可以暴虐。
“你的热巧克力。”但她并不多事,神色怪异的人见得多了,没有秘密的人才真奇怪呢。
袁梁明显抽动了一下,深吸了口气,短暂的把视线从唐非身上收回。他没看任何人,只是说:“谢谢。”
声音轻柔的像是一句梦呓。
唐非还陶醉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嘴里咬着一半牛角面包,不时半蹲着身矫正相机,连续按动快门。有人偶尔经过,好奇的看着他。但那些曾经进入到他镜头里的人,始终浑然不觉。
他想起第一次看到唐非。
八月份的时候上海正热着。袁梁被空调吹出了感冒,跑了几天医院,还是有点咳嗽。之前他和周小鑫闹的很不愉快,签好的书没有按期写完,袁梁肉津津的脾气也让他们忍无可忍,出版社的耐心就快耗尽了。袁梁总是想,或者他真的累了,不想继续自欺欺人。
待在家里总会被周小鑫们找到,用各种方法折磨你,威逼你,诱惑你堕落。袁梁觉得这样的自己也挺恶心。原本为了生计不得不放弃做诗人的梦想,满怀着不忿和不甘写起小说糊口,物质湮没了他,却始终无法麻痹知觉,等他有闲了,有钱了,他便又想起那个未尽的梦想,大学时代的所谓的愚昧和癫狂。
袁梁了解自己。现实和梦想总归要展开一番死掐,理智永远占据上风,但最后总是输给冲动。也挺好。他想。生活不能这样下去。他已经很久没有感觉过冲动的兴奋。甚至忘记了激情,也失去了欲望。
周小鑫说:“你需要点时间,要不这样吧……唉……我看能不能跟公司说一下,再给你点时间。你休息一下吧。现在这么逼着你写,我怕你真没下一本了。”
“我病了。”袁梁想起来。
“我尽量。”
“恩。”袁梁没有谢他。因为他知道这事周小鑫跑不了责任,就不得不尽力而为。但与其说是替袁梁争取,不如说是替周小鑫自己。他们是绑在一条船上的人。
袁梁决定四处看看。好好想一想以后,看还能不能找回原来的那个袁梁。不行就打官司赔钱好了。他想。没准还被当成是抄人气。
他就是那段时间看到了唐非拍的照片。赶上建国六十周年,上海摄影界的几代人凑在一起办了个系列展。六个人手里的相机,分别记录他经历的一个十年。唐非是影展的最后一站,主题叫做“颤动”。疯狂的蓝魔,叫嚣着打造中国本土曼联;衡山路的酒吧里,穿着唐装的洋妞和“老耶克”跳起绅士舞。从99年来读大学,到09年也许的昨天,原来他曾记录了这么多瞬间。地方选的也很有腔调,在苏州河边的一座旧厂房里。
袁梁不记得他是怎么找到那儿,也不记得怎么会莫名路过那条街。但他走进去,看到了自己。
是真的自己。
那是哪一年?袁梁自己都没有把握了。照片里他还留着半长的头发,油腻腻,穿着洗白的仔裤T恤,蹲在一面破烂的涂鸦墙底下,神情麻木的抽着烟。不远处停着一辆喷成法拉利的夏利。袁梁一看就笑出声来,然后想为什么那时的自己完全没有笑意。他回过头,人群中准确的找到了唐非。素未谋面,但却没有理由的,认定了那就是拍下他残酷青春的人。虎牙破坏了整张脸,但笑起来却很好看。
雨下的更大了。窗子染了水,扭曲了行人。唐非恼火的看看天,手脚麻利的收拾东西。
在不属于你的城市里晃晃悠悠的住了十年,看很多路过的风景,不知道前路去向哪边。被伤害也伤害别人,很多面孔错过一次,终其一生都不能重演。可这样的冷漠却偏偏精心布置了一场遇见。唐非决计不会认出袁梁,也从未想过认识袁梁。但袁梁却从此认识了唐非,无法忘怀。
那张并不起眼的照片拯救了袁梁。重新把他从不切实际的旧幻想中拉了出来。却推他进入了另一重深渊。仿佛某种难以言明的羁绊,袁梁开始不能自己的渴望了解唐非,却又怯于让唐非了解自己。从那时起到深冬,他的卑微无法自拔,渴望却日益加剧,时时撕扯他懦弱的心,苦不堪言。
唐非并不是梦境。扛着架子的背影,略显轻浮的脚步。很多时候,触手可及。
袁梁就是被这种可能诱惑的。
五点多朱旻回来了。唐非正坐在厨房的桌子上猛灌咖啡。
“我觉得我可能要感冒。”他这么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今天……唉!”
朱旻在他下嘴唇上咬了一口。结果朱旻也叫:“啊!”
一休也在地上叫:“汪!”单纯不乐意看他俩凑那么近——什么事啊又背着它,太不像话了。
唐非这脚踢的不轻,朱旻小腿迎面骨遭遇了毁灭性的伏击。
“你踢我干嘛啦。”朱旻郁闷,“亲一下也不行。老家暴我……”
“我说我可能要感冒。你耳朵当摆设啊。”唐非怒,“想被传染直说。”
“那你还喝咖啡。等我做饭。”朱旻弯腰下去抱起一休,起身却又凑过来咬。唐非推了他两下没推开,就随他去了——他只能拖延传染的时间,但却不能改变传染的必然。
一休扭来扭去,后来趁那俩人都没工夫搭理它,一头插进唐非端着的咖啡杯里。等那俩亲完,老大舍不得似的分开一点,它也从杯子里出来了,嘴巴子上沾着毫无疑问的咖啡渍,不住的伸出大舌头舔啊舔——这味儿有点怪。
“啊!”唐非正好看见,一时大惊,“臭狗你喝我咖啡!”
“哈……”朱旻哭笑不得,“你快别喝了啊,倒了吧,一会儿你该忘了。也别让它喝,狗喝咖啡会死吧!”
“……嗯。”唐非随口答应了一声,杯子往桌上一搁,情绪不太高。
“怎么了?”朱旻赶紧把狗放下,专心伺候这位每个月好几回的情绪化,“不拍片子去了么……按说不能是这个脸啊……一般你出去拍什么回来,那对我都相当热情。请问唐大师……”
他笑:“唐僧大师……”
“我不打你你皮痒痒是吧。”唐非咧嘴一笑,虎牙直冒寒光。
“我看看。”朱旻无赖的笑着,想看看那张不爽的脸,谁想唐非又不让,朱旻要拿手扳他下巴,他就学一休扭来扭去。
“让我看看!”朱旻半真半假的耍横,有时候对唐非不能一味惯着,要讲求大棒加甜枣的合理搭配,关键时刻使点硬的唐非才知道听话,“看下能少块肉啊!”
“雨太大了没拍好。”唐非龇牙咧嘴,摆出一脸嫌弃,眼角耷拉着,确实挺低落,“明明说是小雨嘛,下着下着下那么大。我光收拾相机了。回来我一看,也就两三张还可以。”
“你都拍多少张了。不就那电影院么……”
“你知道什么,我答应给人做封面的,当然要挑张……”话没说完就被门铃打断了,唐非又踢了朱旻一脚,“去开门。”
“不好意思。”袁梁站在门外,头发还有点湿。但朱旻并不认识他,一时愕然:“你是……”
条件反射就问来意,唐非走过来靠在朱旻身后的门扉上,两个人一起瞪着袁梁。
“让你们把车挪一下。”袁梁说,头也不抬,更不敢看向唐非。他往边上让出身来,朱旻这时才听见街上有人在喊。
“都出来把车开走!”是小区物业,操着不太合格的普通话,上海口音重极了,“讲多少次路上不是给伊拉停车的,要地下停车场做什么用啊?全都停在门口,然后早上出门又要吵着开不出去。侬……你们自己讲怪谁啊。”
唐非最烦这种事,眉头马上皱的老高,朱旻赶紧说你待着我去弄,随手抓起柜子上两把车钥匙,冲进不小的雨里。
“伞!”唐非喊了一声,他也没顾上。
剩下还没走的袁梁,和靠着门上等朱旻回家的唐非。
唐非根本就没把这个不认识的人放在心上,匆匆一眼,都记不住脸。所以他也不会知道。袁梁头一次在这么近处看他,眼神锋利而羞怯。
section 3
虽然每每因为窥镜的角度无法看到唐非在干什么,他觉得他离唐非好远好难触摸,时时烦躁不堪,情绪激动难以控制。但真正让袁梁产生那种“为什么不进去看看”的念头,完全出于偶然。
圣诞前夜朱旻和唐非好像有节目。唐非从早上起来就没出门,朱旻正常上班,但午饭刚过就从公司回来了。两个人关起门来不知道干了些什么,二楼的窗帘一直拉得死紧。再出门时天都黑了,唐非抱着相机上了朱旻的车,好像还在抱怨出门太晚。
就参加个朋友聚会也不忘拍两张纸醉金迷,果然摄影在唐非的生命里永远排位第一。朱旻看了一眼相机,非常想抢过来扔地上踩两脚。
但他只敢想,不敢真干。唐非会把他扔地上踩两脚吧。
“会堵死吧。”唐非说。当然袁梁并听不到。
朱旻正从驾驶室那一侧坐进来:“冷哦。要命。干嘛非拣这个时间降温!没事……不能堵。我们不上高架,今天全市的车都跟帅哥去接美女了,约会呢。再说去那么早干什么啊。就是喝呗。啧!唉我说你,我那帮同事怎么都跟你混那么熟?你身为老板娘,也不说保持点儿神秘感。矜持知道不。”
“唉我看看脸在哪儿呢?”他还伸手过来扳唐非的下巴,“啊!靠你真打!”
灯下唐非一脸贤惠的狰狞,先是闭着眼睛微笑,配合朱旻那句自杀一般的“老板娘”,再睁开眼时,一阵血雨腥风。
朱旻嗷嗷叫了半天,唐非打的很爽,笑的好不嚣张。隔着一条街,在屋里都听得见惨叫。袁梁攥紧了车钥匙——突然想起,他的旧本田还在地下停车场。
等取了车再转出小区,果然没跟上。袁梁捏着方向盘,路口急躁的喘息着。最近他的情绪波动很大,时时爆发,无从克制,一旦不知道唐非人在哪里,就会从平静骤然转为歇斯底里的躁郁,像现在手不住发抖,手劲也越来也大,几乎就要把方向盘整个掰下来了。
他根本不知道该往那边转。唐非去了哪儿?身后堵了两辆车,看交通灯变成绿色袁梁还是不动地方,直在后面按喇叭。
“册那!”实在没办法,后面的车只好绕过他开走,只是路过时不忘骂上两句,“神经病啊!十三点……”
袁梁充耳不闻,他还是停在原地,等呼吸平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