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出来了所以他在看出来的那一刻,就瞬间从脊梁背后升起一股子恶寒。
那似曾相识的杀机何止是似曾相识啊!
“欧阳先生?”穆绍瑜看着欧阳晗,表情平和,不露痕迹藏起了刚刚无意间流露出来的东西,嘴角挑起一个浅笑,似乎是一脸不解,“您怎么了?”
“那个,你……我……她……”
“哪儿来的这么三个人呐。”一下子笑出声来,穆绍瑜面对着那像是只有力气抬起一根手指哆嗦两下的家伙。
他笑得欧阳晗又打了一个冷战,然后就有了一种几乎可以说是因为恐惧而产生的贼大胆。
“火车上!那小美人儿是……”
“什么火车。”浅笑没了,取而代之是归于平缓的唇角,穆绍瑜拦住了对方的话,却从脸颊莫名浮起一抹浅浅的绯红来,口中是几分欲言又止,像掖藏了已经马上就要昭然若揭的秘密。
然而那秘密欧阳晗没来得及使之昭然若揭。
穆绍瑜根本不打算让他继续说下去。
“不管是哪座山头,都有几个不怎么想让外人说道的‘家务事’,欧阳先生,恕我直言,您或许是西山的红人,可在东边儿,在我二哥看来……”
“我就是个屁。”指了一下自己,像是笑谈一样,欧阳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而后抬手抓了抓头发,“要不你哥把我给‘放’了呢,搁谁乐意憋在肚子里头。”
“您说严重了。我只是不怕得罪您说,目前,您对于穆家……”无奈笑了笑,穆绍瑜抬起脚尖点了一下地,“还在竹林子外头呢。”
行了,话说到这份儿上够清楚了。
也是,就算你眼尖看出来这位三公子的秘密,也轮不上你满世界嚷嚷宣扬自己的能耐,更何况你但凡要是真眼尖,早在火车上就该看出来了,不过话得两头儿说着,这穆绍瑜男扮女装一捯饬,还真就……
“欧阳先生。”一语惊醒梦中人,被盯着看的穆老三显然不大乐意,维持着表面功夫,他冲着欧阳晗拱了拱手,“恕不远送,您还是趁早下山去吧,别忘了我跟您说的口令,路上请小心。”
“哎,得嘞。”
欧阳晗确实不是傻子,他带着浅浅的懊恼和深深的庆幸,挑了一下眉梢,撇了一下嘴角,而后回了一个拱手,道了一声多谢,便转身迈步往下山的方向走去。
他走得挺快。
脚踩竹叶沙沙响,他边揉着被捆绑得又疼又痒的手腕,边寻思着刚才穆绍瑜说过的话,然后思路想着想着,就偏离到自己看破的实情上去了。
要说这穆老三,男扮女装竟然那么好看啊……
要说他男扮女装,怎么竟然就完全看不出来是同一个人呢……
要说他跟冯二小姐也真是绝配,一个男扮女,一个女扮男,可冯二小姐女扮男是为了下山行动方便,他穆绍瑜男扮女又是为了啥?倒是听说他爱四处追着自己喜欢的京戏名角儿给人家捧场,可看个戏有必要捯饬那么妖娆么,这不是更藏不住自己,更容易惹麻烦上身么。就比如被他欧阳晗这种专爱看大美人儿的货跟在屁股后头张着鼻孔闻香气儿什么的……
不自觉间就把自己坦坦然然归入了流氓堆儿里,欧阳晗再度抓了抓乱七八糟的头发。
算了去他娘的。
腹部传来一阵咕噜声的时候,什么想法就都被饥饿冲刷掉了,果然没什么比肚子更实诚。嗯。欧阳晗估算着下山的时间,盘算着自己能去的第一家饭馆,脚下又加快了步伐。
被绑上山的下山去了,绑人上山的则留在山上继续着恼火。
穆绍瑜回到兄长屋里的时候,穆绍勋正在余怒未消。
看都知道了,坐在椅子里,手里一把刀。
那匪首正用一块麂子皮细细擦着手上的兵刃,每一次都从刀柄处开始,一寸寸向刀尖游移,最终在刀锋收尾。听见有人进来,穆绍勋停止了动作,那一瞬间,一屋子浓浓的杀气才算是不再继续增加。始终注视着手中刀的眼睛抬起来,斜着扫了门口的人一眼。
而后是不约而同的一声叹息。
“你有什么可叹气的。”穆绍勋皱眉。
“二哥,你是当真的?”穆绍瑜关好门走过来,“我要是不拦着,你难不成真要杀欧阳晗?”
“是又怎样。”回应很是简单。
“他可是西山口的人。”
“是又怎样?”回应仍旧简单,但多了几分不快。
“杀了他,咱们岂不是要和冯老大结了梁子?”
听着弟弟的话,穆绍勋突然笑了。他扔下了麂子皮,却不曾放下刀,略作沉吟,他看着穆绍瑜。
“你不懂。”面对着那认真的表情,独穆狼话说得沉稳中透出张狂,“他可不能算是‘西山口的人’,他是西山口的探子江一凡的人,其实说是‘人’都过了,不外乎就是个鹰犬,杀了他一个,替补的还有的是。再说了,就算……那个什么欧阳的是冯临川的心腹,我要是真杀了,也就杀了,他冯瘸子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可……哥,那点小事,我只是跟你随便念念而已,你何苦如此大动肝火呢。”
这句话一出,似乎才真正戳到穆绍勋的肺管子上。
他瞪眼了。
“小事?!念念‘而已’?‘何苦’?!”接连重复了三个穆绍瑜话里让他气恼的词汇,这脾气暴戾的头狼是真的肝火上升了,“他那么招惹你,一枪毙了都算是便宜!要让我看见,今天晚上弟兄们就算是开斋了,我保管晚饭里就有他!”
“……哥!”瞬间有种秀才遇上兵的悲催,穆绍瑜把到口的劝说又给咽了回去,不仅是因为觉得没用,还有就是他明显意识到情况很有可能朝着他不愿意涉及的某个点发展下去。若是再争论欧阳晗不明真相调戏他东山二当家的话题,估计就要很快提及这位二当家男扮女装还装得花枝招展活该被人调戏的事实真相。一想到二哥每次提到这件事时的嘴脸,穆绍瑜刹那间收了口,他决定放弃争论,同时决定这件事他死也不要再提了。
“哥,你猜我今儿个在火车上遇上谁了?”之前就是这么开头的对话,之后就惹出了现在这样大的麻烦,唉……早该记得他独穆狼的脾气,早该料到他独穆狼的手段……
堵着气,穆绍瑜牢牢闭上了嘴。
屋子里的安静持续了半杯茶的工夫。
而后,被从屋外传来的一阵急促脚步声打破。
“当家的!”一声有点焦虑的叫喊从屋外传来,穆绍勋眉头一皱,说了声进来。
推门进屋的是个一身黑衣的匪兵,看样子很是慌乱。
“怎么了,慢慢说。”穆绍瑜安抚。
“二当家的。”看穆绍瑜在场,匪兵赶紧行了个礼,而后转向穆绍勋,“当家的,昨儿夜里巡山的吴文超,他、他……”
“他怎么了?”意识到情况不妙,穆绍勋集中了注意力。
“他天亮之后就没回来!跟他一块儿的赵大牛说天快亮的时候,吴文超说肚子疼要去草窠里解手,让他先走,结果大牛就先回来了,可一直等到天亮,也没见吴文超的人!”
穆绍勋听完,眉心是真的拧起来了。
事情真的不大妙。
以往夜里巡山,也有弟兄晚回来,可一般至多延误个一时半刻,彻底不回来的从没有过,谁都知道东山头有野狗,红着眼珠子出没山沟里,专找被匪兵灭口的受害人尸体充饥,莫不是……
“找。”可以忍受少财物,唯独不能忍受手下人莫名失踪,穆绍勋简要布置着任务,“你带上两三个人,还有赵大牛,让他带着走一遍昨天巡山的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把吴文超找回来。”
“哎!知道了!”手下领了命,赶紧转身出去执行。
而就在下山的路上,加快脚步走向山脚的欧阳晗,被一个急匆匆从竹林里跑出来的人一下子撞了个满怀,脚下一滑,跌坐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章
*
德胜门外有个卦摊儿,摆卦摊儿的叫刘半仙儿,有个鸟窝头小眼睛的货每次出城之前,都会到他这儿来抽个签儿。
“好赖就是它了!”眯着眼,发着狠儿似的,那一身黑衣裳的男人从签筒子里头捏出来一根边角都磨圆了的扁竹签,递给对面戴着圆眼镜的老头儿,脸上看似满是虔诚,“怎么样?”
“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摇头晃脑的半仙念着竹签上的诗文,而后一咋舌,“哎呀我说这位先生,你这可是凶卦啊。”
“凶?凶在哪儿?”听见坏兆头,鸟窝头不仅没着急,反而怪声怪气乐了。
“畏途巉岩,此去一路上多有凶险呐。‘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我看,还是就此作罢的好啊。”
“得了吧。”撇着嘴角,鸟窝头用大拇指反手指着自己,“咱爷们儿长这么大,就不知道什么叫‘就此作罢’。”
这个多少有点嚣张的鸟窝头,就是欧阳晗。
然后现在,他多少有点儿怨恨自己的嚣张。
往口外跑果然一路凶险。
先是让独穆狼绑上了山,而后又差点儿让独穆狼宰了,独穆狼的弟弟最后放了他,可还没走到山脚,就又半路杀出个……
谁?
那个和他撞了个满怀的人看上去落魄到一个极致,一身衣服凌乱不堪,衣服被撕裂的地方露出盖不住的伤痕,伤痕还在往外渗血。脚上的鞋一只穿着,另一只早就不见了踪影。此人气喘如狗,眼瞪如牛,见了欧阳晗,先是倒吸一口凉气,而后一个站不稳,跌坐在了地上。
“你……你……”
“你吓我一跳!”没等对方说出来什么,欧阳晗先开了口,他说的是实话,试问哪个在只有风声钻过的密竹林里让个一身是血的人撞个满怀能心静如水?
“……你……你不是东山的人?”跌坐在地的家伙一身虚弱。
“你咋知道我不是。”欧阳晗挑眉。
“那……你是?!”虚弱中出现了恐慌。
“你咋知道我是?”欧阳撇嘴。
“大哥!饶了我吧!你到底是不是啊?!”
“得得,不跟你闹了。”也感觉到自己有点儿过分,欧阳晗见好就收摆了摆手,继而弯腰把对方拉了起来,“我不是山上的,顶多能算是山上有熟人。”
“啊……?那,你还算是他们的人啊……”腿脚抖个不停,一身泥土的人想要挣脱欧阳的手。
“都跟你说了我不是。”帮那人站稳,欧阳晗告诉他先别害怕,而后将之拉到小路边的僻静处,“我先问问,你是哪儿来的。”
“我……”迟疑了一下,那人终于开口,“我是过路的客商,让他们给劫上山来,我们一共四个人,死了三个,我本来昏过去了,结果又醒过来,醒过来时候是在山沟里,后来……遇上野狗……我的妈呀野狗正啃我旁边的尸首呢唉哟我的妈呀……”
“先别忙着喊娘。”拍了拍那人的肩膀,欧阳叹了口气,心里盘算了片刻,又仔细看了看对方,小眼睛一转,做了决定,“哎,要不,你跟我走?”
“跟你……走?走哪儿去啊……?大哥,大爷,你可别把我又送回去啊!”
“谁有那份儿闲心呐我自己都好不容易从山上下来!”眼看着对方一通磕头作揖,欧阳晗咋舌,把那人拽起来,他指了指小路延伸的方向,“你要是信我,跟我走,我带你下山。”
那个失魂落魄一身伤的人,终究跟着欧阳晗走了。
然后,就在两个人一个摇摇晃晃一个跌跌撞撞消失在竹林以外的同时,山上的头狼,正在准备一次特殊的猎杀。
穆绍勋站在柜子前头,扣好领口的盘纽,继而探手从衣橱深处摸出一把短刀。
“哥,真要去?”穆绍瑜一脸担忧。
“嗯。”
“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都还没确凿证据……”
“正因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才得赶紧。”
“哥……”
“绍瑜。”没有让弟弟再说下去,穆绍勋把月牙形的短刀拔出来,摸了摸锋利无比的狭窄刀刃,而后将之别在自己腰间。
知道大哥一旦在大是大非的争论中叫出了自己的名字,就意味着这场谈话可以结束了。自知不能改变对方的决定,穆绍瑜低头吁了口气。
算了,随他去。头狼想要做一次孤狼,任凭谁也左右不得,更何况,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谁知道呢……
心思有点乱,总觉得几年前发生过的事儿又要重演一遍,穆绍瑜不安中眼看着兄长一身轻便装束离开了房间。
下山,穆绍勋没有和除了自己弟弟之外的任何人打招呼,他就只是骑着那匹“夜乌鸫”,从不常走的小路离开了东山头。
从东山,到京城,差不多需要两个昼夜,第一个晚上,欧阳晗是在距离张家口火车站最近的一所小旅店度过的。
其实原本他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