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彻有些失神,道:“父母已在几年前亡故,无人安排。”他微微苦笑,“微臣终于能回到紫禁城中,不负娘娘所望,但皇上赐婚这样的意外之喜,也实在是太意外了。”
如懿意味深长地目视于他:“无论是否意外,皇上的恩赐是不容许你有一丝不悦和推脱的,茂倩是御前的人,你须得好好儿待她。”她温然含笑,“至于你家中无人,江与彬与惢心就在京中,本宫让他们为你打点,助你一臂之力。”
云彻勉力微笑,振作精神答应:“多谢皇后娘娘美意。”他看着如懿身边的乳母怀中抱着的婴儿,心中有了一丝伤感的欣喜,“虽然微臣身在围场,但也听说娘娘喜获麟儿,微臣在此贺过。”
如懿颔首道:“有心了。”
云彻懂得地道:“彼此过得好才是最有心。”他还想再说什么,皇帝身边的李玉已经来传旨,皇帝会来陪着如懿用晚膳。他即刻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不合时宜,就好像翊坤宫所有描画的鸳鸯龙凤都是成双成对,比翼交颈,花纹都以莲花与合欢为主。
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他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连自己,很快不也要如此么?他只得躬身,恭恭敬敬告退离去。
第二十四章端淑
从翊坤宫出来之后,凌云彻便见到了嬿婉,嬿婉茕茕走在暮色四合的长街上,夹道高耸的红墙被夕阳染上一种垂死之人面孔上才有的红晕,黯淡而无一丝生气。而一身华服的嬿婉,似乎也失却了他离开那时的因为恩宠而带来的光艳,像一个华丽的布偶,没有生气。
在与他目光相触之后,嬿婉眸中有明显的惊异和畏惧:“你回来了?”
云彻有礼地躬身:“有负小主的期望,微臣还是回来了。”
嬿婉很快掩饰了自己不应有的情绪:“那就好。听说你高升了,也由皇上赐婚,即将娶亲,恭喜。”
云彻直截了当道:“小主还是那么喜欢说违心的话,做违心的事。”
嬿婉不悦地皱眉:“即便你得皇上宠幸,就可以这样和本宫说话么?害你的人是嘉贵妃,有什么话冲着她说去,别来赖本宫。”
云彻澹然一笑,了然道:“嘉贵妃凭什么要害微臣?宫中谁容不下微臣,微臣明白。”
他走近一步,嬿婉显然对他这样的举动很是不安,诧异地退了一步,道:“你要做什么?你”她眼中有深深的戒备,“若有证据,你大可去告诉皇上!”
“所谓证据,有时只在一个眼神,一种了解。”凌云彻哑声道:“你不必害怕,我与我都已非从前的自己,只要相安无事就能各保平安。但,你也别想再害我。”他深深地看了嬿婉一眼,如同最彻底的告别,“这些话,便是从前所有的情分所在了。你再敢害我,我也有的是把柄。”
嬿婉靠在墙上,怔怔地看他离开,似乎在思索着他语中的深意。良久,终于自嘲地笑笑:“可不是?一个不得宠的女人,帮得了谁,双害得了谁?”她含了一缕怨恨之意,望着斜阳渐渐坠入西山,浓墨般的天色随即吞噬了她孤清的身影与面容。
从木兰围场回来后数月,如懿很快发觉自己又有了身孕。也许是生子之后皇帝的眷顾有加。也许是江与彬调息多年后身体的复苏。乾隆十七年秋天的时候,如懿再度怀上了身孕。而云彻,也在这个秋天迎娶了茂倩过门。娶亲后的他似乎愈加忙碌,除了该当值的日子,也总是替别的侍卫轮守,一心一意侍奉在皇帝身边,也更得皇帝倚重。
中宫接连有喜是合宫欢悦之事。有了永璂的出生,这一胎是男是女似乎都无关紧要了。如懿而言,再添一个皇子固然是锦上添花;但若有个女儿,才真真是儿女双全的贴心温暖。
而彼时,意欢的爱子十阿哥却渐渐不大好了。
也许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肾气虚弱的病症,随着十阿哥的日渐长大,并未有所好转,反而渐渐成了扼住他生命的一道绳索,并且越勒越紧,仿佛再一抽紧,便能要了他的性命去。
那段时间的储秀宫总是隐隐透着一股阴云笼罩的气息,哪怕太后和如懿已经遣了太医院最好的太医守在储秀宫延医问药,但意欢隐隐约约的哭声,似乎暗示着阴霾不会散去。
入春之后,为了让十阿哥养息得更好,也为了如懿能好好儿养胎,皇帝便携带太后与嫔妃们去了圆明园暂住怡情。
圆明园从圣祖康熙手中便有所兴建,到了先帝雍正时着手大力修建,依山傍水,景致极佳。到了皇帝手中,因着皇帝素性雅好园林景致,又依仗着天下太平,国富力强,便精心修建。园中亭台楼阁,山石树木;将江南秀丽景致与北地燕歌气息融于一园。
春风开紫殿,天乐下朱楼。莺歌闻太液,风凤吹绕瀛洲。迟日明歌席,新花艳舞衣。烟花宜落日,丝管醉春风。比之宫内的拘束,在圆明园,便是这样随心如流水的日子。
皇帝喜欢湖上清风拂绕的惬意,照例是住在了九州清晏,如懿便住在东边离皇帝最邻近的天地一家春,紧依着王陵春色。颖嫔恩宠深厚,皇帝喜欢她在身边,便将西边的露香斋给了她住。绿筠上了年纪,海兰恩宠淡薄,便择了最古朴有村野之趣的杏花春馆,带着儿女为乐。玉妍住了天然图画的五福堂,庭前修篁万竿,与双桐相映,风枝露俏,绿满襟袖,倒也清静。尤其四阿哥永珹甚得皇帝钟爱,对他读书之事颇为上心,便亲自指了这样清雅宜人的地方给他读书,亦方便日常相见。
庆嫔和几位新入宫的常在分住在茹古涵今的茂育斋和竹香斋,茹古涵今四周嘉树丛卉,生香蓊葧,缭以曲垣,邃馆明窗,亦别有一番情致。意欢为求十阿哥安静养病,便住了稍远的春雨舒和。如懿因忌讳着嬿婉,便让她住着最远的武陵春色的绾春轩,与同样失宠的晋嫔的翠扶楼相近,太后喜好清静,长春仙馆屋宇深邃,重檐羊槛,逶迤相接,庭径有梧有石,最合她心意,其余嫔妃,便闲散在于其间,彼此倒也惬意。
如懿的产期是在七月初,她除了素日去看望意欢和十阿哥,时时加以安慰,便也只安心养胎而已,后宫里的日子不过如此,有再大的波澜,亦不过激荡在死水里的。不过一时便安静了。而真正的不安,是在前朝。
因着如懿生下了嫡子永璂,皇帝圣心大悦,五月之时,再度大赦天下,减秋审、朝审缓决三次以上罪。这本是天下太平的好事,然而,国中这般安宁,准噶尔却又渐渐不安静起来了。
昔年准噶尔首领噶尔丹策零死后,留有三子。长子多尔札,困是庶出不得立位:次子纳木札因母贵而嗣汗位;幼子策妄达什,为大策零敦多布拥护,纳木札尔的姐夫萨奇伯勒克相助多尔札灭了纳木札尔,遂使多尔札取得汗位,但他的登位遭到准噶尔贵族反对,朝廷为平息准噶尔的乱象,便于当年下安胎太后亲女端淑长公主为多尔札之妻,以示朝廷的安稳之意,多年来,多尔札一直狂妄自傲,耽于酒色,又为防兵变再现,杀了幼弟策妄达什,十分不得人心,准噶尔贵族们忍耐不得,只好转而拥立准噶尔另一亲贵达瓦亲。达瓦亲是巴图尔珲台吉之后,大策零敦多布之孙,趁着准噶尔部人心浮动,趁机率兵绕道入伊犁,趁多尔札不备,将其趋而斩之,抚定部落,自此,达瓦齐自立。
这一来。朝野惊动,连太后亦不得不过问了。
只因准噶尔台吉多尔札乃太后长女端淑固伦长公主的夫君,虽然这些年多尔札多有内宠,性格又极为强悍骄傲,夫妻感情淡淡的,并不算十分融洽,甚至公主下嫁多年,连一儿半女也未有出。但毕竟夫妻一场,维系着朝廷与准噶尔的安稳。达瓦齐这一拥兵自立,准噶尔部大乱,端淑长公主也不得不亲笔家书传入宫宫,请求皇帝干预,为夫君平反报仇,平定准噶尔内乱。
然而,端淑长公主的家书才到宫中,准噶尔便传来消息,达瓦齐要求迎娶端淑长公主为下威,这一言不啻一石激起千层浪,爱新觉罗氏虽然是由关外兴起,兄娶弟媳,子承父妾之事数不胜数。哪怕是刚刚入关初定中原之时,这样的事也屡有发生,当年便有孝庄皇太后下嫁摄政王多尔衮的流言,便是顺治帝亦娶了弟弟博果尔的遗孀董鄂氏为皇贵妃。
但大清入主中原百年,渐渐为孔孟之道所洗礼,亦要顺应民心,尊崇礼仪。所以顺治之后,再无此等乱伦娶亲之事,连亲贵之中丧夫再嫁之事亦少。而准噶尔为蒙古部落,一向将这些事看得习以为常,所以提出娶再嫁之女也是寻常。
这般棘手的事,皇帝自然每日都在勤政殿与大臣们议政,更抽不得身往后宫半步。
这一日午后,如懿正在西窗下酣眠,窗外枝头的夏蝉咝咝吟唱,催得人睡意更沉。九扇风轮辘辘转动,将殿中供着的雪白素馨花吹得满室芬芳。容珮进来在耳边低声道:“皇后娘娘,太后娘娘急着要见您呢。”
这一语,便足以惊醒了如懿,她立刻起身传轿,换了一身家常中略带郑重的碧色缎织暗花竹叶氅衣,只用几颗珍珠纽子点缀,下身穿一条曳地的荷叶色绛碧绫长裙,莲步轻移,亦不过是素色姗姗。她佩戴金累点翠嵌翡翠花簪钿子,在时近六月的闷热天气里,多了一抹清淡爽宜,一副乖巧勤谨的家媳模样。她想了想,还是道:“给皇上炖的湘莲燕窝雪梨爽好了么?”
容珮道:“已经炖好凉下了,等下便可以给皇上送去。这些日子里皇上心火旺,勤政殿寻边回话说,皇上喝着这个正好呢。”
如懿正了正衣襟上和田白玉竹节领扣,点头道:“备下一份,本宫送去长春仙馆。”
长春仙馆空旷深邃,有重重翠色梧桐掩映,浓荫匝地,十分清凉。庭前廊下又放置数百盆茉莉、素馨、剑兰、朱槿、红蕉,红红翠翠,十分宜人。偶尔有凉风过,便是满殿清芬。如懿入殿时,太后穿了一身黑地折枝花卉绣耀眼松鹤春茂纹大襟纱氅衣,想是无心梳妆,头发松松地挽起,佩着点翠嵌福寿绵长钿子,菘蓝宝绿的点翠原本极为明艳,此时映着太后忧心忡忡的面庞,亦压得那明蓝隐隐仿佛成了灰沉沉的烧墨。
太后的幼女淑长公主便陪坐在太后膝下垂泪,一身宝石青织银丝牡丹团花长衣,棠色长裙婉顺曳下,宛如流云。柔淑戴着乳白色玉珰耳坠,一枚玉簪从轻轻的如雾云髻中轻轻斜出,金凤钗衔了一串长长的珠珞,更添了她几分婉约动人。而此时,她的温婉笑靥亦似被梅雨时节的雨水泡足了,唯有泪水潸潸滑落,将那宝石青的衣衫沾染成了雨后淋漓的暗青。
如懿见此情景,便晓得不好。彼时她已有了八个月的身孕,行动起坐十分不便,太后早免了她见面的礼数。然而,眼下这个样子,如懿只得规规矩矩屈膝道:“皇额娘万安,长公主万安。”
柔淑虽然伤心,忙也起身回礼:“皇嫂万安。”
太后摇着手中的金华紫纶罗团扇,那是一柄羊脂白玉制成的团扇,上覆金华紫纶罗为面,暗金配着亮紫,格外夺目华贵。而彼时太后穿着黑色地纱氅衣,那上面的缠枝花卉是暗绿、宝蓝、金棕、米灰的颜色,配着灼热耀目的金松鹤纹和手中的团扇,却撞得那华丽夺目的团扇颜色亦被压了下去,带着一种欲腾未腾的压抑,屏着一股闷气似的。
太后瞥如懿一眼,扑了扑团扇道:“皇帝忙于朝政,三五日不进长春仙馆了。国事为重,哀家这个老婆子自然说不得什么。但是皇后,”她指了指向边的柔淑道,“柔淑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了,哀家见不得儿子,只能和女儿说说话排解心意。但是儿媳,哀家总还是有的吧?”
如懿闻言,立刻郑重跪下,诚惶诚恐道:“皇额娘言重了,儿臣在宫中,无一日不敢不侍奉在皇额娘身边。若有不周之处,还请皇额娘恕罪。”
太后凝视她片刻,叹口气道:“容珮,看你主子可怜见儿的,月份这么大了还动不动就跪,不知道的还当哀家这个婆母怎么苛待她了呢,快扶起来吧。”
如懿地着腰身,起身便有些艰难,忙赔笑道:“儿臣年轻不懂事,一切还得皇额娘调教,但儿臣敬爱皇额娘之心半点不敢有失,儿臣知道这几日天热烦躁,特意给皇额娘炖了湘莲燕窝雪梨爽,已经配着冰块凉好了,请皇额娘宽宽心,略尝一尝吧。”
如懿说罢,容珮便从雕花提梁食盒昌取出了一盅汤羹,外砂全用冰块瓮着。容珮打开来,但见汤色雪白透明,雪梨炖得极酥软,配着大颗湘莲并丝丝缕缕的燕窝,让人顿生清凉之意。
柔淑长公主勉强笑道:“这汤羹很清爽,儿臣看着也有胃口。皇额娘便尝一尝吧。好歹是皇嫂的一份心意。”
太后扫了一眼,颔首道:“难为皇后的一片心了。哀家没有儿子在跟前,也只得你们两个还略有孝心。只是哀家即便没有胃口,也没心思。这些日子心里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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