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记忆中,他所能想象的,全都出自惠里的描述。他该对这里充满憧憬,他该觉得这里很美。
现在呢?
现在这里依然很美,美得凄凉。
悲春伤秋的情绪早就该过去。他已不再年轻,没有了往日的轻狂。如今沉淀在心里的,是真正的沧桑。
他所在的这个阳台,能清楚的看见这座别墅的入口,还有那相连的庭院,甚至更远处偏僻宁静的小道。
细雨朦胧中,那匆忙下车的身影推拒了身边的随从递来的伞,匆忙往别墅跑来。
唇边微微勾起笑容,雨丝打入眼中,引出异物不适带起的湿意。
轻轻合眼,脑中便会想起几天前那通偶然听见的电话。
“哥,你让我做的我都做了。如今我只是喜欢他,单纯的喜欢。我不想再伤害他了。让他看见牧华哥哥与徐小姐的婚礼,这样伤害他的事,我不会再做了。”
拿着电话的女子,正在用流利的日语交谈着。她丝毫没有察觉到门口的动静,脸上带着与以往不同的淡漠。
童话终究只是童话,存在于现实中的,只有彻骨的冰冷。
身后的房门被人打开,秦胜没有回头,只是闭合的双眼再次缓缓睁开。
他知道来的是谁,他也隐约知道她的来意。
几天以来故意的回避,恢复了初见时冷漠疏离的态度。
他的刻意终于在第三天引来了她的登门造访。不,或许不该说登门,毕竟这里,从来不算是他的家。
他……已经太久没有家,自从跟随牧华开始。
有人来到他的轮椅旁,在他身侧蹲下。冰凉的手用力握住他的手,剧烈的颤抖。
“胜,我没有想过要伤害你,从来没有。”
惠里的声音透着浓浓的鼻音,看着秦胜清瘦的脸颊,那平静无波的表情。心底的痛渐渐泛滥。
“胜,你要相信我。”
她后悔了,她不该答应哥哥,不该去算计。
天暗了,风也跟着变大起来。清冷的雨打在身上,似乎更凉了,渗人的凉。
“胜,看着我。求你看着我。”
机械的转头,看着蹲在身前的惠里。她眼中的痛那么真实,令他找不到一丝不信的理由。
握着自己的手是曾经照顾着自己的手,是替鼓励着自己去努力,逃脱黑暗的手。现在,这双手正传达着她的恐惧,她的冰冷,她的狼狈与心痛。
微开的唇发不出一丝声音,在冰冷的雨水飘入口中时,吞着那苦涩的味道再次紧抿。
“胜……”
惠里的声音里染上了绝望。她看着自己的双眼渐渐失去了光彩。
秦胜,你到底在做什么?
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从她出现的那刻起,便知道她的身份。
惠里并没有刻意隐瞒,她与Ray的身份,在初次见面时,便隐隐透露。而自己,何尝没有在利用?
他那颗不会再爱的心,选择在温柔的惠里前,做起了伪装。
此刻,他或许该结束这些荒诞的延续,即便他会成为惠里眼底,最残忍的人。
“惠里。让我走吧。”让他离开这个地方,不用再用心的照顾他。
惠里猛地一震,眼泪止不住滑落。“为什么?胜,对不起,不要再生气了。是我的错,我喜欢你,真的喜欢你。”
“可我不喜欢你,永远不。”
曾几何时,相同的话,他也说过。惠里眼中相同眼神,他也看过。
老天总是在跟自己开着玩笑,一个比一个更可悲的玩笑。
惠里,对不起。并不是你不好,只是……我不配。
***
惠里番外(上)
她是出生在大家族里的长女,从出生起就肩负着太多的责任。
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她总是被众星捧月般送往各处学习,拜访各地的亲人。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陌生的面孔在她面前,与熟悉亲近的人无异。因为她脸上的表情,除了满满的笑容,依然是无法表现厌恶的笑容。
即使讨厌被安排编派,她却可悲的无法反抗。
像个公主般,披着华丽的外衣,顶着高贵的光环,却在骨子里独自愤恨,独自伤怀,独自渴望着属于她那遥不可及的自由。
直到有一天,见到由纪的那一天,她才明白,逆来顺受的自己,永远也得不到想要的自由。所有的所有,只有靠她自己的双手去努力、去反抗,才会换来不同结果与希望。
“你好,我是由纪,应该算是你的哥哥吧。”
初次见面的他与她,都同样带着淡淡的笑容,只是他们的眼底,都没有丝毫的笑意。
一个是被家族强迫,心底叛逆的女孩;一个是被家族排挤抛弃,正不了身份的私生子。如果不是为了家族长者的遗言,她与他,或许这辈子都无法见面。
然而命运的齿轮渐渐转动,他与她在花季年华相遇,在慢慢的岁月流长中,彼此扶持,换回了真正的亲情与友谊。
十六的惠里,第一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信,反抗了她的父母。
为了她所认定的哥哥,她放任自己与那可笑的命运作抵抗。
“我不会同意以家族联姻的方式,让哥哥去娶那个恶心的女人。”
是由纪教会她许多事,教会她怎样获得真正的笑容。而一直在她身边默默支持的他,却从未得到家族里一丝丝的认可。即便他再有才华,即便他付出了再多、再多。
多不公平的现实,只因为他私生子的身份,就注定了他永远得不到认同。
不,不该是这样。她一定会改变这一切。
可是,小小年纪的她,毕竟太过天真。没有家族的支持,她惠里便什么也不是。
她终于知道,只有权势,才能让她说得上话。她看着由纪在她面前受罚,她看见他淡然的脸上带着隐忍的憎恶,她看着他双手上满满的鞭伤,只能无力的捂住自己的双唇,不让自己逸出懦弱的哽咽声。
“就知道不该带他回来,你们看看这个恶心的低贱杂种,到底都跟惠里说了些什么?”
不,不是这样。哥哥不是低贱的杂种,绝不是。
“不能让他留在家里,必须让他离开。”
不要让哥哥离开,她不要。
“让他娶本多家的小姐,是别人看得起他,他竟然还怂恿惠里说情。简直是……”
听不下去,他们丑陋的嘴脸,在惠里心里留下来不可磨灭的痕迹。
对家族的恨意,对哥哥的自责。就像受惊的蜗牛,再次躲回自己坚固的硬壳中,将自己牢牢围起。
被送走的由纪,在一个月后再次被带了回来。
他依然和过去一样,面对惠里,他的脸上始终带着温柔的笑意。
发现惠里异样的家里人,终于受不了自闭沉默的她。她的父母妥协的带回由纪,让他继续与惠里作伴,留在她身边。
只是有什么在渐渐改变,在这群人污浊的眼里,无法看清的细微转变。
再也没有风波,惠里与由纪,就如同其他大家族里的孩子一样,做着他们该做的事,走着他们该走的路。
然而,惠里清楚的记得由纪对自己说的话:只有强者,才有说话的权利。
她的冲动与无知,已经让哥哥受到过伤害;但再也不会了,她再也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细心经营,暗暗筹划。她在他的帮助下,一步步、一步步,慢慢走入家族经营的各个领域,悄悄获取了长辈们的疼宠信任。
然而,就在她即将得到家族的一切,能将这一切都亲手交给哥哥时。那个一直在背后支持他的亲人,却提出了出国离开的念头。
惠里其实一直都知道,哥哥并没有她以为的喜欢她。其实,由纪哥哥一直恨着这个家族,当然,也不会喜欢家族给予他的这个名字——龙川由纪。
她知道,哥哥有个深交的朋友。在他面前,哥哥的笑容比任何时候都真切。那个叫牧华的男人,年轻英俊,也是大家族的孩子。就是从那时起,他知道了哥哥的另一个名字,真正属于他的名字。Ray。
无法拒绝,因为一直以来,都是哥哥在照顾她,都是哥哥在帮她挡风遮雨。所以怎么能拒绝,哪怕她不想哥哥离开龙川家。
可是,她始终相信,哥哥一定会回来。而龙川家的一切,本就该属于他。
被前任族长抛弃的姨母,素未蒙面,却是个敢爱敢恨的坚强女子。离开了曾经显赫的家族,与心爱之人私奔,却在最后落得被抛弃,客死他乡的下场。
哥哥该恨,恨龙川家的一切。可即便再恨,他依然该得到这些。哪怕无法补偿,却也是对姨母在天之灵的安慰。
而自己,从来不曾喜欢过的这一切,即便抛却,也会毫不犹豫。
她渴望的只是自由,她寻求的,只是一份属于他的温暖。
终于,哥哥还是离开了她。当她笑着送他离开,当她在他面前展现出独当一面的能力,当她看着他第一次真正对她笑得欣慰。
她的泪,在他转身出关时,不禁地流。
哥哥,这辈子,只能是他最亲爱的——哥哥。
(上完)
***
虽然分隔两地,可惠里从未与Ray断了联系。不长写信,可电话与mail却成了每两天必定会联络的方式。
从Ray的口中,她知道了关于他现在的生活,知道了他身边的一些朋友、一些事。也是从他口中,惠里第一次听到秦胜这个名字。
“我从没见到过那么坚强又懦弱的人。他就像个矛盾综合体,本不该存在,可却实实在在出现在我面前。”
这是哥哥对那个人的评价。
疯狂的爱着一个人,为他能付出一切。然而也懦弱地活着,躲避着他心里清楚明白的事实。
“惠里,你能想象吗?一个人竟然能将爱发挥到无法理解的地步。明明知道得不到想要的结果,知道华根本是在利用他,却还是义无反顾的扑下去。”
秦胜就是这样一个人。
惠里其实并不明白,Ray口中那样的人,到底会是怎样的模样。在她的周围,有太多自私自利,只为自己而活的人。在她所接触的世界中,从来不会有“得不偿失”的存在。
处处的算计,处心积虑。
对于哥哥口中的人,她只是一笑而过。每每在电话里,也只是轻声应和。
不难猜出,从哥哥口中越来越频繁提及的名字,那个人在哥哥心中占据的分量日益加重。
素未蒙面,却因此让惠里对秦胜这个人,产生了兴趣。
直到有一天,她接到了Ray的电话,第一次从他的口中听见了不该属于他的沉重。
“惠里,哥想拜托你一件事。”
记忆当中,哥哥从没有用这样带着恳求的口气,用哥哥的名义来要求过自己什么。
心里知道,如果不是出于无奈,他一定不会这么做。
到底是谁让他为难,到底是什么事,让她这个对自己来说无所不能的哥哥,也产生了困惑。
“帮我照顾一个人。”
“哥,只是照顾而已吗?”
电话那头的沉默,让惠里的心里一阵忐忑。
“是,帮我照顾秦胜。”
没想到,竟会是他。
准确来说,只是有些意外,意外这样的结果会来得这么快。
惠里拼凑着过去从哥哥口中得到的消息,隐约知道发生了些什么。只是,Ray并没有详说事发的过程,而惠里也没打算追根究底。
对她来说,这只是一件嘱托,而自己只要照顾好那个人便已足够。她并没有太多的好奇,对秦胜也好,对牧华也好。
第一眼见到他,颠覆了她以往的种种认知。
苍白的男人,苍白到几乎透明的存在。空洞的双眼一片平静,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听见她打招呼,淡漠的回应着她的友善。
怜悯。
是的,心里无法抑制升起的同情。比起他,惠里觉得自己过去的日子,幸福得多。至少,在她面前的男人,那股深深的绝望与死寂,那被悲伤浸染到骨子里的哀凉,连她都感到了心痛。
这个被爱伤透的男人,突然就让她想好好的保护。
情不自禁的走到他身前,握住他的手,给予她肯定的承诺。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之后,她看见了男人的笑容,仿若瞬间着魔般。明明无法视物的眸,却将他心底的感激传达到惠里心里。
照顾的过程,对大小姐来说也是一个学习的过程。
陪着她,无论多苦难的复健,无论多难熬的过程。她看着他,一步步站起来,一步步按着医师的嘱咐去做。
许多的时候,她比他更难忍受心底的痛,却反是他安慰起了在旁关注的她。
她才知道,哥哥口中的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