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南向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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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南向西-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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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家轿车在良辰吉日起程,甫出楚雄就遇着了轰炸机,沟里山上折腾两回,走了三天才到下关。下了车老太太就直接溜地上,再没站起来……
  老爷子至此死心,彻底对子孙放权。
  吴家四兄弟,吴大无心商事只接了马帮和几处房产、吴二吴三联手接了商号和酒楼。
  至于吴四,老太爷思来想去不敢托付实业,给他一箱小黄鱼,让小白楼省着点花,“阿仁得了金碧路上两处铺面,他会算账,必定经营有方。他红火了,总不至不管你这做父亲的。”
  吴崇礼听着这话,拿眼角瞟大哥,只见大哥依然盯着奶奶的遗像默默垂泪。
  多事之秋也不讲守孝三年的古礼,从金沧奔丧回来,吴家商帮算是散了。
  这边才吃完散伙饭,那边岩吞来报告,班宇运输公司也要歇业了。
  日军轰炸昆明是教学性质的,轰炸滇缅公路却不惜力气。自法国政府关闭滇越铁路,滇缅公路成了中国唯一的国际运输线,中国人保护输血大动脉一样盯着保它,日军也打蛇七寸一般盯着打它。
  滇缅公路954公里,日军集中力量轰炸桥梁,比如那昌淦桥,两个月内被轰炸了十四次。不过日本鬼子有他们的洋算盘,中国人也有应对的土法子。桥被炸了,护路的工程技术人员就找来一些空汽油桶,每70个空汽油桶连在一起,上面铺上木板,做成简易渡船,汽车开上去之后,用钢缆将渡船在两岸拉来拉去,直到大桥修复。
  (注:抄自网贴,关于滇缅公路的介绍,作者不详)
  “渡船”虽维持着滇缅路的畅通,但承载有限,所以重点保证西南运输处的军需卡车通过。商家的卡车一等好几日,碰上轰炸则人车俱毁,很多运输公司因此破了产。
  岩吞合掌道:“大佛爷交待,今年的钱不合摆夷人挣,待把缅甸的货运完,我们就停了。”岩吞说完,想起吴少爷不信佛,尴尬地搓搓手,指着门边几口箱子道,“这几个月挣的,头人吩咐不运回班宇,我已全部换成了小黄鱼和轻巧些的珠宝。头人托我转告太太:‘若跑警报时带不走,就扔屋里,人要紧。’”
  吴杨女士忙谦让一番。待岩吞走了,她啧啧叹气,直笑堂堂吴家商帮,给儿子一大家人分的家产且不如刀头人给小姑娘的“生活费”丰盛。
  婆家没指望了,待在昆明又要七八天跑次警报,吴杨女士遂动了投奔娘家的心思。商量下来,吴家两母女打前站,跟着香港杨家先去美国安置。
  玉蒽才晓得奶奶要走,就哭得昏天黑地,饭也吃不下,强喂进去又吐出来。
  吴崇礼看着糟心,发话道:“把玉蒽也带去美国,从小学说英文,免得大了费劲。”
  吴四爷斟酌:“这事得跟刀先生商议一下吧?”
  “勐达不通电话,班宇运输公司的卡车刚走,也没法带话。就这么定了,我做主。现在国内太乱,刀昭罕这些东西放着也招人,带出去还稳妥些。”
  吴崇礼下了决定,直到吴杨女士他们出发前一天,才去告知岩吞。
  岩吞也怕接收玉蒽,对这消息自然表示莫大欢喜,双手合十赞道:“吴太太好主意,现在只有去美国才安全了。飞机下蛋不长眼,班宇也被炸着了。”
  “班宇寨被炸了?”
  “不是班宇寨,是江边的希囿寨,岩善他们家……”
  “作孽的日本鬼子!”吴崇礼咬牙。
  吴杨女士送吴大太太一对翡翠镯子,请吴大爷安排飞机,直接飞去香港。到香港有杨家人接应,然后再乘船去美国。
  一夜之间,小白楼也清静了。
  
  接连失去挚友和家族,吴崇礼走在繁华的晓东街上,倍感孤寂。
  自那场风波后,学生们大都消沉下来,少数人埋头于功课,其余的没钱的就兼差,有钱的就坐茶馆打桥牌,跳舞之类的也时兴起来。
  (注:《联大八年》之《八年来的生活与学习》,资料室著)
  日军炸弹炸跨了联大的围墙,而那场风波则摧毁了学堂与市井的界限。
  有日吴崇礼去法餐厅吃牛排,服务生点了单却不离开。
  “您先生,尊姓吴吗?”
  吴崇礼挑眉,打量这个从容的年青人:“你认识我?”
  “我是蒋的师弟。”服务生含糊一句,那个“蒋”字只做了个口型,见吴崇礼明白,才接着道,“当年您派车去桃园接我们,我负责安排等车。”
  吴崇礼实在没印象,但还是点了点头。
  不过两年,斯人已去!
  待吴崇礼会账时,特意多给了些小费。服务生不好意思地抠了抠手指:“那次去桃园,一百人统共交5元法币就吃一天,现在……”
  人是物非啊!
  吴崇礼见着蒋的师弟,就想到被丢去缅甸的林宽,也不晓得那人怎样了,哪天有空得找岩吞问问。
  他这边还没拨出空来找岩吞,岩吞却面红耳赤地找来了。
  原来昨天班宇卡车进昆,要把留昆的货物卸了,剩下的货物再加些云南特产,运去重庆。
  今天上午开始卸货,摆夷人怕磨着衣服,都光膀子干活,也没注意门口有人探头探脑。过了会儿,冲进来些别着枪杆的便衣特务和警察,不予解释就把人全带走了。
  “你们反抗了?”
  “正好我在屋里,压住了,没让拿枪,连腰刀也没抽。”
  吴崇礼忙给大伯打电话,听差说大伯跟着什么长检查防务去了。他没法,只得挑了两匹四川过来的绸缎,去公馆坐等。
  吴公馆现在是吴大爷一家居住,大奶奶不擅持家亦管不住佣人,跑了几次警报,偌大的吴公馆也不剩几个人了,气派庄严的大宅院,透着股阴冷灰败。
  直等到晚饭时,大伯才回来,听着这消息,嘬牙花子:“现在是人不是人都能当特务,杯弓蛇影好大喜功。也不看看摆夷人那长相,能是汉奸吗?”
  “不是为着我跟林宽那回事?”吴崇礼到这个时候也不再隐瞒,直接认了。
  “应该不是。你那都是陈年谷子了,学生娃娃闹不出名堂,当局也就那时候抓一抓。”
  原来最近从前线转来一份被捕汉奸的口供,口供里提到各种汉奸暗号,其中一类便是刺青。这份密件详细列出了文身等级,比如刺蝴蝶和铜钱是二等密探、刺飞机或龙纹是一等阶级等等。
  (注:《联大八年》)
  吴崇礼恍然大悟:“摆夷人身上都有文身,那些巴利文可不就是暗语?”
  吴大爷先打了一通电话,又给吴崇礼写了张纸条,让他直接去警察局提人。
  去警察局倒没受着什么腌臜气。外省来的特务不晓得摆夷人的文身风俗,云南警察且晓得,也知道抓错了,只等敲一笔保释金。
  从警察局出来,吴崇礼看摆夷人依然面色凝重,仍不住笑:“当年你们笑我是田鸡脚杆,现在遭报应了吧?”
  “吴少爷莫再取笑了。难怪大佛爷一再说不可再跑车。”
  吴崇礼晓得摆夷人信佛,对报应之类的谶语看得很重,直后悔刚才管不住嘴,于是转道:“走罢,吴少爷做东给你们压压惊。”
  饭桌上,吴崇礼殷切劝酒,几个摆夷人哪敢跟头人太太碰杯,见他一举杯就赶快干了,饭局还没结束,已接二连三往地上溜。
  岩吞当然不好让吴崇礼请客,抢着会了账,又给运输公司电话,叫车来接了人回去,自己则陪着吴崇礼慢慢走。
  吴崇礼感叹:“摆夷人还是耿直,明明没酒量,还敢跟我拼酒。”
  岩吞苦笑,“吴少爷海量。”
  晚春早夏的夜风凉丝丝的,吴崇礼呼两口酒气,晃晃脑袋觉得没怎么发晕,于是在发晕前赶快说:“上次我让你们帮捎的货,怎么样了?”
  “卸在缅甸,自行处理。那边没扯回信么?”
  吴崇礼摇了摇头,抬头看天。同一片星空下的林宽,在干什么呢?
  “吴少爷,您最近要不要出昆明?”
  “怎么?”
  “头人要来昆明了。”
  吴崇礼猛歪头盯住岩吞,厉声问:“他来做什么?”
  “他,头人他……”
  “兵荒马乱的,日本人扔炸弹跟下冰雹似的,他还敢往外跑?”
  “大佛爷说头人福气好,会逢凶化吉。出发前巫师会认真择日子……”
  “巫师择个P!你说有什么事非得劳他刀昭罕亲自上来?他老人家规规矩矩待班宇不行么?出来跑警报很好玩?”
  岩吞不料他这个反应,嗫喏着说不出话。上回头人和吴少爷错过了,头人那脸色就一直比凤尾竹还绿,这回可不敢重蹈覆辙,先打听下这边的行踪比较好,只是——吴少爷不想见头人?
  吴崇礼见他迟疑,心思一转忽然想到另一个可能。那个可能平日他从来不敢想,偶尔心头冒起个突,他都立刻打岔开不予理会——如今,是真的来了!
  “岩吞,是不是要我搬出寓所?我也不是非赖着不走。以前是因为贪图寓所清净,现在虽然小白楼也空了,但刀少爷的功课一直是我在督促,如果我现在搬出去,就怕刀少爷半途而废了。”
  岩吞喝了酒头脑有点不好使,愣愣地问:“吴少爷你真不想见头人了?
  “不是我想不想——如果实在来的人多,不方便,可以让她们住小白楼。抑或……”抑或刀昭罕和我回小白楼,在昆明他就是我的,谁也别想□来!
  就这个主意!
  岩吞猛晃脑袋,被吴崇礼的忽怒忽喜搞迷糊了,迟疑地说:“没、没多少人来,头人也怕路上遇着轰炸,只来两个车子,方便照应。”
  “两车人?”吴崇礼咬唇暗算。新妇第一次上昆明,自然要有侍女服侍,男男女女都住前院可不方便。自己好歹是主人,且把话先说清楚了,“刀少爷占了一间卧室一间书房,哦,还占了个盥洗室,花园里又只有两间客房,只怕房间不够安排。”
  “就,就依旺开个车,桑乜抑或别的人开个车。他们五个随便怎么住都好,以前那么多机工,也挤下来了。我会叮嘱他们不要吵着刀少爷。”
  “就他们五个?”吴崇礼追问。
  岩吞忽然灵光一现,机灵地问:“吴少爷是不是要捎什么东西?需要卡车吗,三吨半的道奇够不够?抑或四吨半的大国际?”
  吴崇礼喜笑颜开,连连摇头。
  那天晚上吴崇礼是笑着入梦的,睡到半夜忽然惊醒,就开始牵肠挂肚。
  到得刀昭罕出发后,他算着时间把电话打到县城,然后又追到保山,电话里也不说什么,问候一声便挂了。
  刀昭罕不晓得他怎么回事,偷偷问岩吞,岩吞又不敢重复吴少爷那番骂头人不规矩的话,只得含糊说可能吴少爷没事干,太闲了。
  到刀昭罕出了保山,两天后该到下关了,电话过去却说没见着。吴崇礼开始急了。第二天再问,还是没见着。问有轰炸吗,没见着。
  第五天他不敢再打电话,在屋子里闷了一天。晚上岩吞来了,报告头人路上确实遇着轰炸,躲了两天,现在已安然到达下关。听下关的人说有几个昆明的电话,是不是吴少爷打的,有什么事?
  “前几天好像打过一个,随便问问,没事。”吴崇礼淡淡应一句,“安全到了就好,他们要歇几日吧?连日赶路太辛苦了。”
  下关到昆明开快点也要两天,吴崇礼掰着指头刨去歇息天数,算着刀头人该到昆明的日子,又没见着人。
  吴少爷每日抓心挠肝,像个父亲等待着超过预产期却迟迟不降生的孩子。
  他的着急无处宣泄,于是成日阴晴不定。他又有点怨恨岩吞,无知者才无畏,若岩吞不报告刀昭罕的行程,自己就能得个惊喜,何须现在担惊受怕,一忽儿听到轰炸声一忽儿梦见车翻了一忽儿梦见路断了……
  刀少爷不晓得吴少爷怎么了,但看他有时对人不理不睬,有时又为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对侍从喋喋不休,也不敢惹他了,偷偷猫在前院。
  这日跑警报回来,刀少爷怕了吴崇礼,刻意落后两个身位跟在后面。
  吴崇礼也没察觉小男生的那些小心思,只忧心忡忡地低着头往回赶。拐进巷子,他忽然一顿,然后拔足狂奔。
  刀少爷吓了一跳,也跟着追。待追进家门,看见院子里多了几个人,却不见吴崇礼。他迟疑了下,往后院奔去,被人一把拦住。
  “嗯?”刀少爷停下细看,认出是幺叔的贴身武士。
  “岩善见过刀少爷。”岩善技巧地合掌行礼,身子却堵住角门不让,“刀少爷,这次属官太太让我们捎来些干巴果脯,说是少爷最爱吃的。”
  “我阿妈带来的?”
  “全放在那边,请少爷移步。”
  话说那吴崇礼,自然是畅通无阻地跑进花园了,一进花园他就高呼:“刀昭罕,刀昭罕!”
  刀昭罕出现在窗口冲他挥了挥手。
  他疾步冲过去,上楼梯居然绊了一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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