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把龙鳞军带到南门待命,但雨一直在下,武侯一直没有下令攻击。远远的,我也看到了南门外的蛇人起了一阵骚动。只是那一阵骚动也马上平息了,只怕起事的俘虏转眼间便已被消灭。
我呆坐在雉堞上,看着雨中的大地。雨下得几十步外便看不出来了。灰蒙蒙的一片。南疆的雨季要延续一个多月,听说雨水最多的一年,一连下了四十多天雨。
即使有张龙友的火器,在这一片雨水中,我们还能坚持几天?何况,粮食也只能坚持十天了。
“豪雨大至,攻击取消,各部解散归队。”
雷鼓又飞奔过来,向立在城头的诸军喊着。听到他的话,我只觉心头一沉,一口气几乎喘不上来。
身上的衣服被雨打得湿透了,战甲里,内衣湿了后都贴在了身上,极为难受,但我也似乎感觉不到了。
寒冷的雨水不时打在我身上。在下城头归队时,我又看了一眼外面。
蛇人的阵营因为离城只剩一里了,在城上都可以看得到那里的大门。远远的,看着蛇人营中又归平静,我心头不禁一酸。
也许,这已是最后一个反败为胜的契机了。从现在起,我们能做的,只是死守,向帝都要求援军。
求援的信使即使能够顺利到的话,最好的打算也要一个月后才能开来援军。可是,我也想不出,帝国还能不能派出一支比武侯所统的十万大军更强的部队了。文侯嫡系当然不会输给武侯,但文侯的兵力一共只有一万人,其中两千还被武侯借到中军。就算文侯再拼凑出一支十万人的军队,到得南疆,难道能击败蛇人么?
武侯不会不知道这个事实。他此时,也再想不到什么切实可行的计策了吧。
※ ※ ※
五天过去了。信使飞马而去,如果昼夜不息,跑得再快也得七天才能到帝都。而在帝都调兵,保障辎重,一个月后能到,那也是个奇迹。武侯把这消息封锁得很紧,口粮虽然还是每人每天三张干饼,但这个数字,我想也已支持不了几天。
吃着辎重营来发来的干粮时,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干饼竟也如此美味。我拼命咀嚼着饼,把每一口渣都吞进去。还好,城中水源充足,让我不至于噎死。
吞咽的时候,我的头痛得象是要裂开。从那天开始我就总是觉得有些头晕,今天更严重了,今天咀嚼干饼也几乎象是种刑罚,根本没有那种饱食的快意。这场雨也连着下了五天,我们每天都在担心受怕,生怕蛇人不知什么时候会来攻击。可恨的是,那些蛇人几乎每天都会来攻一次,每次都是一攻即走,摆明着是来骚扰的。可是每一次我们都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天知道哪一次蛇人发动的是真的总攻。
那一天也马上会来了,只是,每个人都不敢说出口。
雨还在下着,营帐上不时发出雨声,很是嘈杂。我吃完了一张饼,揉了揉头,准备把另两张放进口袋,金千石带了几个士兵进了我的营帐。一进帐来,他们一下跪倒,道:“统领,我等向统领请令。”
我喝了口水,把嘴里的一点饼渣吞下去,道:“怎么了?”
训练早就暂停了。当吃都吃不饱时,哪里还能有什么劲训练?蛇人一般隔一天来攻击一次,我们的伤亡也渐渐少了,但那并不是我们强到哪里去,而是蛇人的攻击都是一攻即走。
金千石道:“统领,我们要把那俘获的蛇人杀了。”
“什么?”
那个捉来的蛇人一直绑着关在一座空营帐中。蛇人的耐饥实在惊人,那蛇人我们从不给它吃的,它也没什么变化。开始也去拷问几次,但问了也是白问,那蛇人一直都只是结结巴巴地说几句话,语无伦次的,我也有两天没去管它了。
“统领,”金千石挺起胸道,“弟兄们饿得不行了,那个蛇人反正已无用处,我们想杀了它吃肉。”
好些天前金千石就有这个提议,但我一想起蛇人肚子里的那个人头就觉得恶心。我道:“可它们是吃人的……
“可那身上还有一百多斤鲜肉呢。”
我跟前又有些晕,道:“随便吧。”
他面露喜色,道:“多谢统领。”
他站起身,回头道:“统领已经答应,我们去动手吧。”
看着他们的背影,我不禁想起了当初我们围城的共和军。那时的共和军在围城两月后,便开始杀城民而食。开始有一段时间,城中的守备更严了,但只过了几天士气便更加低落。
人毕竟不是野兽。当你吃着与你同样的人身上的肉时,那种恐惧只怕还在对死的恐惧之上。在城下看到城头的共和军就在城头杀人割肉烤食,只觉那与野兽无异,在恶心中更多的是厌恶。可那些正在吃人的共和军心里,只怕比我们更害怕吧。
而我们,今天开始吃蛇人的肉,那么再过一些时候,说不定也会要沦落到当初共和军的地步。
风水轮流转。想到这句话,我也只有苦笑。
等金千石他们走出后不久,我听得院中发出了一阵惨叫,但那并不是人的叫声。我抓起边上的一把伞,走了出去。
在那个关着蛇人的空帐篷里,一个龙鳞军士兵笑嘻嘻地拿着一截蛇人的尾巴出来,手上也都是血。看见我,他笑了笑道:“统领,您也来一块肉吧?”
我摇了摇头,道:“我不要。”
走到那帐篷门口,才向里一张望,我不禁有些骇然。金千石把袖子捋起了,正拿着一把刀,往那蛇人身上割肉。那蛇人的头下,约略相当于人的脖子处,已被割断了,血积在一个钵中,微微地有些热气,看上去和人的血也没什么不同。
蛇人的血虽然没有人的血那么热,总还是血吧。我的头一阵眩晕,更是茫然,脚下一浮,一脚踏了个空,伞仍到了一边,人也摔倒在雨水里了。
金千石回过头,惊叫道:“统领,你怎么了?”
他手上还是血淋淋的,在外面的积水中洗了洗,伸手来摸摸我的头,叫道:“统领,你额上烧得很。”
有人扶着我起来,我道:“不要紧,送我回去。”
眼前,象是许多彩色的灯火亮起,而我也象置身于火焰之中。四周烈火熊熊,而我找不到一条路。在一阵呻吟中,一只柔软的手抚上我的脸,在一片清凉中又带着些暖意。
是她么?我想睁开眼,可是眼皮象有千斤重,睁也睁不开,躺着也象在空中飞行,忽起忽落的根本没一刻休止。昏沉沉地,我又睡过去了,也不知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依稀仿佛是在一片茫茫的旷野上,时而有野火烧来,而我无望地奔跑着,也只看着身后的火势越来越大。在浑身的灼热里,一些人的影子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等我醒过来时,依然是在那种迷茫里,一时也忘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睁开眼,待看见上面的帐篷顶,才知道自己仍是在龙鳞军营帐中。我侧过头,床边,放了个小案,案上一盏油灯亮着,一个女子正背对着我坐在那里。在她身边,一只小炭炉上正炖着一锅什么,一股米香散出来,好闻之极,她正用一只小勺在锅里搅着。
我呻吟了一声,她转过头,一脸惊喜,道:“将军,你醒了?”
我道:“我躺了几天了?你是谁?”
她脸上带着些惶恐,道:“将军,你已经睡了两夜一天了。”
我挣扎着想要坐起,她忙不迭扶着我。我坐起来,道:“你到底是谁?”
这个女子并不象她,和白薇倒有些相似。不过她的下巴更是尖尖的,容色也更是憔悴,也许一直吃不饱。她道:“我是金将军的侍妾,现在金将军将我送给将军,让我来服侍您的。”
是金千石的俘虏的女子吧?我记得他送我白薇紫蓼姐妹俩时,跟我说他还有五个侍妾。虽然攻破高鹫城,大多中高级军官都俘虏了一两个女子,连祈烈也俘来一个,但象他那么多的倒也少有。我不禁有些苦笑,金千石这人倒也不算什么坏人,只是太喜欢送侍妾了。大概他也养得太多,现在哪里还养得活?送出去倒还做个人情。
也许,他也对生还的信心不大了吧。
我道:“你叫什么?”
她道:“我叫苏纹月。”
苏纹月?我这时才想起,白薇紫蓼告诉我 名字时也没跟我说过她们姓什么。那时,她们就想瞒着她们是段海若女儿的事实吧。不过苍月公的七天将里没有姓苏的,苏纹月多半不会又是什么名将的女儿。
我道:“你父亲可是共和军中的什么军官?”
她眼里闪过一丝泪光,道:“禀将军,家父是民生学堂的教习,不是军中的。”
民生学堂是共和国的最高学府,原先在南疆叫南都书院,苍月公叛乱后才改的这名。以前帝国全境,北方军校多,南方文校多,苏纹月的父亲在南都书院当教习,地位也不会太低了。只是那和军中毫无关系,高鹫城被围,连带着他们也是玉石俱焚。
我淡淡道:“是南都书院吧。战事一起,还有人么?”
苏纹月脸一变,道:“下女该死,是南都书院。战事起时,书院中教习到学生,有一半都从军了。”
我仍是淡淡地道:“南都书院也罢,民生学堂也罢,还是一个地方,你也不必在意。”
她有些惶恐,也不知我说这是什么意思。这时,只听得一阵响,那炉子里升起一股灰来,却是那锅煮着的粥滚得潽了出来。她又慌慌张张地道:“下女该死。”伸手将炉上的锅子端开。锅耳烧得火烫,锅子放到一边后,她双手捏住了耳朵,嘴里拼命呼着气。
看着她的样子,我笑了起来。她的样子一下子又充满了一个年轻女子的可爱,让我想起了在军校时的那个“军校之花”。那个“军校之花”其实是一家开在军校边的小酒店店主的女儿,每到军校放假,小酒店里就挤得人满为患。我们并不是贪杯到这样子,那时的酒也贵得要命,所谓喝酒,不如说是咂酒,每次都只有一小杯。但我们其实也不是为了去喝酒,其实是为了那个长得很甜的女子。每当她端着菜从厨房里出来时,就是我们这批又穷又疯的军校生的节日。还记得有一次,她把一锅火烫的肉块油豆腐端出来时,一放下锅子便也烫得伸手捏住耳朵,和现在的她的依稀有些相象。
她见我的笑容,有点怔住了,很惶惑地说:“下女该死,求将军责罚。”
不知为什么,我有些心烦,只是说:“不,都不该死的。”
我这句话也不知她听懂没有,苏纹月只是拿过一个碗来,道:“将军,吃点粥吧。”
我道:“哪里来的米?”
“君侯大人亲自派人送来的。只有一斤多些,唉,只够煮不多一点的。”
我接过碗,道:“你吃过了么?”
她有点局促,道:“我……吃过了……”
她的脸有点绯红。真是连谎也不会说啊。我道:“你去拿个碗,我们分分吧。”
她吓了一跳,道:“将军,下女不敢。”
我道:“有什么敢不敢的,吃吧。”
她的眼里又有些泪光,可是,恍惚中,我才记起,那些话我和白薇紫蓼也说过。过去了没有多少天,却已如同隔世。
苏纹月拿过一个碗,稍微盛了一些,小心翼翼地吃了一口,我道:“多吃点吧,反正我也吃不下。”
她脸上一红,可还是不紧不慢地吃着。我也一口口地喝着粥,只觉身上有了几分暖意。
现在,武侯能拿出的最好的奖赏,大概也只有这点白米了。
喝了两口,忽然觉得嘴里有些异样的鲜美。我把粥碗里凑到灯前,道:“粥里有些什么?”
她放下碗,“啊”了一声道:“是金将军拿来的一块肉。我剁碎了熬在粥里了。”
是那个蛇人身上割下的肉吧。想到那个蛇人肚里的东西,我有点不舒服,但嘴里剩下的鲜美滋味让我产生不了半点恶心的感觉。我叹了口气,又喝了一口。
喝完了碗,苏纹月又打了些开水,把锅子洗得干干净净,连这水也喝光了,我觉得身上有了些饱食后的舒服。摸了摸头,也好多了。正要起身,苏纹月已扶着我,给我穿上了软甲和外衣。我笑道:“这两天是你服侍的我么?谢谢你。”
她脸一红,大概我大小便也要她服侍的。她小声道:“将军,你病得可不轻啊,老是说胡话。”
我笑了:“我说过什么胡话?”
“都是琵琶什么的。将军,你会弹琵琶么?”
我的脸也僵住了。我自己一点也不记得自己在发烧时说过什么话,我有点讪讪地道:“我喜欢听琵琶。对了,你几岁了?”
我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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