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雄关城,便觉得这支新军与以往大不一样。虽然装备不及过去,但那些士兵一个个斗志高昂,每天训练长达五个时辰,这等强度便是身经百战的前锋营也有点受不了,初到雄关城时,我都累得几乎要倒下来。
在雄关城我是隶属邓沧澜麾下。自从上次由文侯带着上殿受赏后,我一直没再看到过这个年轻一代的名将。邓沧澜与毕炜大不一样,总是手不释卷,时常在看书。他对我一直爱理不理的,不过也算客气,不过我和随他一同前来的李尧天却气味相投,大为相得。李尧天因为平倭一战,名声大噪,文侯特意向句罗王要来辅佐邓沧澜,此人枪马娴熟,深通兵法,确是个不世出的人才,时常谈论用兵之道,亦是深中肯綮,令我大为心折,有时我觉得,他的才能似乎还在邓沧澜之上。和他谈谈,我也觉得大有进益。
这一天已是三月下旬。我正和李尧天两人说些见过的奇闻异事,一边喝酒烤肉吃。句罗岛有种吃法是别处所无,却是以石头放在火上烧红,再取出来,将肉片摊在上面烤熟后蘸调料吃。李尧天自己与帝国人没什么两样,但在饮食上还是极嗜这些故乡风味。我和他说说笑笑,正吃得开心,只觉手上油腻腻的,从怀里摸出汗巾来擦擦手。刚摸出汗巾,却带出一块斑斑驳驳的布,李尧天眼睛很尖,笑道:“楚将军,你这是什么东西?”
我拿起那块脏布,一时也想不起来是什么东西,拿过来看了看,才记得原来是当初到蛇人营中换二太子出来时木昆给我的。从蛇人营中回来后我便被二太子关了起来,后来换了衣服,我都忘了还有这块布在。我笑了笑道:“这个说来话长了,慢慢跟你说吧。”
他拿过来看了看,突然动容道:“这是伏羲氏祭天图啊!”
我也吃了一惊,道:“什么?你也知道伏羲这个名字?”
他将那块布还给我道:“在句罗的金刚山麓,有座圣贤祠,那里有些石雕,也不知是什么年代留下来的,刻的也是这伏羲氏祭天图,和这大同小异。”
我道:“伏羲氏到底是什么?”
李尧天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道:“你都见过这图却不知道么?据老辈人传说,伏羲氏是上古圣王,是天下人的始祖。”他又笑了笑,接道:“因为伏羲氏是人首蛇身的,现在也没人说了。”
我不由陷入了沉思。我一直以为蛇人说的什么“伏羲女娲大神”是它们捏造出来的,没想到竟然那是真事。如果伏羲女娲早有传闻,是不是说明木昆那时说的一切都是真事?而他们说的都是真话的话,那么我们反而成了夺走蛇人一切的不速之客了?
李尧天见我在沉思着,他道:“怎么了?”
我强笑了笑道:“没什么。我那时听一个蛇人说过,说这世界当初是伏羲女娲大神留给它们两肢人的,后来我们这些四肢人抢了它们的土地。”
李尧天撇了撇嘴道:“别听那些妖兽胡扯,其实这传说已经传下来很久了,那时还根本没有蛇人的消息呢。何况我听老人说过,女娲抟土造人,造出来的可不是蛇人,就是我们这种有手有脚的人。”
李尧天说得轻描淡写,虽然他年纪比我大得有限,但是我对他几乎有种崇拜。如果李尧天生在帝国的话,恐怕只有甄以宁才有可能与他比肩,我只怕根本没机会与他这么说说笑笑地平起平坐了。我把那块布放回怀里,不再去多响,李尧天忽道:“对了,楚将军,昨天我见你们前锋营在操练一个阵法,极其神妙,那是什么?”
我道:“那是八阵图,是我从西府军得来的一个阵法,的确很了不起吧,呵呵。”昨天我和李尧天的部队演习过一次,各统五百人对敌,结果李尧天被我打得落花流水。虽然我领的是身经百战的前锋营,他带的却是五百新兵,原本就不会是我的对手,但输得如此干脆利落,李尧天也一定没想到。想起他当时气恼的样子,我直到现在还很得意。
他艳羡地道:“楚将军,你能传给我这阵法么?”
我本想找个借口推脱掉,见他一脸希冀,却也不忍拒绝,想了想道:“好的,我把那阵图给你,你抄个副本吧。”说出口,心中却也隐隐有些后悔。
李尧天猛地站了起来,我吓了一跳,他却一躬到地,向我道:“楚将军,多谢了。”
他感动得似乎要流出泪来,我扶住他道:“李将军请起,一个阵图也不至于如此吧。”
他长叹一声,道:“楚将军,你有所不知。尧天虽蒙文侯大人青眼,但是帝国军中总觉我这么个化外之人居然能做到邓将军的副将,对我向来不服,昨天演习败在你手下后,更是说我浪得虚名。楚将军能如此大度,尧天真个感激莫名,楚将军诚人杰也。”
八阵图虽然也是西府军独得之秘,但也并不是秘密到要瞒人的,如果李尧天多看几次我们演习,他多半能摸到当中门道。他这么称赞我,想到方才我还为答应他而后悔,脸上不禁有些发烧。我扶起他道:“李将军,你这样就见外了。李将军用兵神妙无方,我向来佩服得五体投地。何况如今份属同僚,共同对敌,这些小事,何劳挂齿。”
李尧天眼里泪光闪烁,看着他的样子,我心中没来由的有些心酸。他是个不世出的名将之材,文侯虽然看得起他,邓沧澜对他也很推崇,然而那些帝国士兵却还是看不起他,仅仅就因为他生在句罗岛。我抓着他的手臂,只觉他的身体也在颤动,心中一定极其激动。
传他八阵图,于我只是举手之劳的小事,他如此感动实在让我觉得受之有愧。他站起身后,又在身上摸来摸去,突然摸出个小小的圆球道:“楚将军,大恩不敢言谢,尧天也有点小东西想请楚将军笑纳。”
我只道是些什么珍宝之类,说实话,要能卖个好价钱,倒也不无小补。我接过来道:“多谢李将军了。这是什么?”
那东西足有小孩的拳头大,我本以为那是个金器之类,可一接到手中,却觉得大约只有两斤左右。李尧天道:“楚将军,这是我家传的流星锤,是马上用的,你看。”
他拿过来,手一扬,那小流星锤闪电一般飞出,向桌上一击。桌上原本有个空酒壶,流星锤在酒壶上一磕,那酒壶登时直飞出去,在地上砸个粉碎,而流星锤直如活物,眨眼间又回到了他手中。我又惊又喜,拿过来道:“是种暗器啊。”
李尧天点点头道:“虽然也没甚大用,但练得好的话,五步之内,百发百中。”
他跟我说着流星锤的用法。原来这流星锤也没有什么太奇怪的手法,全在发力之间的巧妙,我试了两下,便觉得也已摸着门道了。这流星锤里面是灌了铅的,虽是熟铜打制,却比同样大小的铜锤重得许多,五步之内砸人,确实难以抵挡。虽然花哨,真要用的话却不如手弩好用,只是他送给我,我当然不能拒绝,谢过他后将流星锤收了起来。流星锤的挽手是鹿筋制成,又细又坚韧,平时挂在腰上也没什么异样,要用时套在腕上,锤可以藏在掌心,别人根本看不出来,抛出后鹿筋自动收回,很是灵巧。只是在阵上厮杀时,如果与敌将相距只在五步之内,一定杀得全无闲暇了。
重新坐下来,李尧天还在翻着我给他的八阵图谱,叹道:“故老相传,过去中原有许多阵法,后来都不曾留下来,没想到天下之大,真个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还有人能编出这八阵图来,这人实在太聪明了。”
他自己就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而他说的那个“太聪明”的人却是被陶守拙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周诺,陶守拙却没能编排出八阵图来,看来聪明也未必就是一切。
李尧天翻着八阵图,不时还赞叹着“匪夷所思”、“神奇莫测”之类,我想再问问他关于那伏羲女娲之事,他心不在焉的,我说了两遍才抬起头道:“你说那圣贤祠啊……”
他刚要说,突然从外面传来一阵号角的长鸣。这是紧急召集令,吹这召集令,只怕已经出了大事,我们都吃了一惊,同时站了起来,也顾不得收拾,一下冲了出去。
新军中大多军衔不高,名义上是太子和文侯主持,如今实际主持的是邓沧澜。我和李尧天到了议事厅,大小将领大多已到齐了。邓沧澜在上首坐定,他脸上很是平静,身边有个风尘朴朴的将领,大概刚赶到,脸上还带着很多灰土,却是一副惶急的样子。等我们都坐齐了,邓沧澜道:“列位将军,这是文侯大人刚派出的急使钟尚将军,他带来了一条紧急军情。”
邓沧澜看了看我们,我们也都紧张地看着他。其实不用想都猜得到,定是战况不利的消息。果然,邓沧澜道:“昨日蛇人攻破北宁城,已向帝都南门集结,文侯大人命我们紧急回师增援。”
他看了看那钟尚,钟尚大概也觉得该说两句,猛地站了起来,却又咳嗽了两声才道:“列位将军,蛇人已攻破北宁城,太子殿下有诏,要各位将军立刻率队入援,不得有误。”
这消息虽然我早有准备,但此时听到了,仍然觉得一阵晕眩。北宁城的失守,主要责任该由文侯来负,如果不是他不断撤防,北宁城绝不会如此轻易就失守的。他到底有什么打算?难道靠雾云城背城一战么?将蛇人挡在北宁城外,至少还有缓冲的余地。如今蛇人已兵临帝都城下,那就只能胜,不能败了,可是,以我们这支还不曾完全训练好的新军,能够取胜么?文侯如今虽然对我青眼有加,但我也知道他仍然不会对我推心置腹。我看了看邓沧澜,他仍是面不改色,从容镇定,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文侯一定已有万全之策吧,我心中也定了定。虽然对文侯我仍有几分戒备,但是他能如此行险,一定也有破敌之计了。
这时周围那些军官都在交头接耳地说着,邓沧澜站了起来道:“列位将军,此战已是决定国祚存亡,大家都知道,邓某也不多说了。立刻回去准备。”
他点了六个将级军官作为带队将军,我也在被点之列。此时雄关城共有四万人,邓沧澜作为主将自率一万人,其余几人各率五千到一万。我因为原本就带了八百前锋营,来雄关城后邓沧澜给我补到五千人,直到此时我这个有名无实的下将军才算带足了兵,前锋营也终于整装满员了,李尧天也是下将军,但他是邓沧澜的副手,倒没有直接带兵。
散会后,我有意等了等李尧天。他走出议事厅时低着头,象在想着什么,我叫了他一声,他才抬起头来和我招呼一声。等走出门,我正想再问问他伏羲女娲氏的事,他忽然问道:“楚将军,文侯大人在朝中是否有掣肘之人?”
他大概方才就在想这问题了。我吃了一惊,道:“何以见得?”
“大人这等安排,定是要与蛇人在城外决战。此役胜则罢了,一旦败北,那后果不堪设想,大人若非是想借蛇人兵势来压服朝中异端,这实在是个下策。”
他对朝中的局势并不熟悉,邓沧澜只怕也不会跟他说二太子的事,不过他所说虽不中亦不远矣,实在令我敬佩。我看了看四周,还好没人,我小声道:“李将军,正是如此。”
他松了口气道:“那就好。大人既敢行险,自然早有安排,我是多虑了。”
他笑了笑,又道:“楚将军,新军虽然还谈不上如何精锐无匹,但也已非同泛泛,那些妖兽这回要有苦头吃了。”
我笑道:“自然。李将军,望你马到成功,再建奇勋。”
他拍拍我的肩头,淡淡道:“彼此彼此。”转身走去。看着他的背影,我心中却已大定。李尧天深通兵法,既然他也如此乐观,看来此战文侯虽然行险,却并不妄为。
这时曹闻道突然从一边过来道:“楚将军,邓将军命我军集合,大家都等着你呢。”
我答应一声,突然想起还没有问李尧天关于伏羲女娲的事,可这时他已经走得远了,也没机会再问。我跳上马,道:“好吧,我们快走。”
我本想在路上抽空再问他,但没想到邓沧澜带的一万人居然和我们不是一路。还有几个带队的将领都是下将军,我问了问他们,他们也不知道,只说依令而行,不得多问。
雾云城离雄关城只有百余里,急行军的话,一天功夫就可到。而这支新军士气甚旺,我们连夜行军,第二天天亮时便已抵雾云城北门。离城门还有两三里,前面探路的斥堠过来报信说已与城中取得联系,文侯亲自前来迎接我们。等到了北门下,天还刚亮,远远的只见城头旌旗招展,我们六个下将军抵达城下时,城门已然大开,有个发令兵大声道:“诸军立刻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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