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说;这个小说还不坏。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那另一个天空。如果是的话;居然是一个美丽天空;让人吃惊。
五;多伦多让我忽然怀念起中国文字来;也许不久;我还会写点东西。我觉得文字比我美好;我的心情现在有点残酷。
这次眉丽的回信很快;她说灰衣的孩子是判给前夫的;也许她带她来小住吧。灰衣的前夫她见过;英俊;能干;但脾气不好。他们家的事情挺复杂;所以才离婚吧。
小说呢;出不出她都觉得无所谓;因为她不喜欢这小说。她只喜欢我的处女小说;说那个时候的老鱼单纯;幽默和快乐。
4
有几天;我总是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对灰衣和我和石头。有时候;大白天里我都觉得看见了一些幻影。幻影里;一群野狼在追赶我们。后来我们又追赶群狼;手里举着猎枪和大刀两种武器。我像做白日梦。恍惚中;还听见遥远的声音;说老鱼你在多伦多活得好烂。
那几天;石头也变得有些奇怪;我听见她关在房间里一个人自言自语;她还因为烧饭做菜的问题向我发了两次火;这在以前是从没有过。可能这世界在变化;变化得让人自己奇怪自己的生活方式。
所以一天黄昏;当石头回到家气急败坏地对我说说;钱不见了。我觉得不是非常突然。我觉得这可能是我的移民生活这部戏发展到现在必然的一幕。
那天石头非常愤怒;还有些疯狂。她说灰衣把钱拿走了。她利用做会计转走了公司的那些钱;她需要那钱;因为她爸爸被双规了。
她的样子有点可怕;她看我的表情似乎很镇静;就说;老鱼;你是不是早看出我爸爸是个贪官了?是的;他是个贪官;全中国普通人民人人痛恨的贪官。但他是那种不是很贪的贪官;本来;在他的位置上;他可以拿更多的钱。就是因为他没有拿到更多的钱;没法去买更强大的保护伞;所以现在出事了。
我的表情可以继续有些呆滞的样子;我说;石头你别急;慢慢说。
石头说;她给灰衣打了电话;她说那钱是你同意借给她的。
我说;狗屁。她自己拿的;我一点也不知道。
石头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继续说;现在她姐姐弟弟都在想法弄一些钱;准备退回去;她也应该把她爸爸给她的部分钱退回去;包括这半栋梁房子;他们不想他死;因为爸爸是爱他们的。
我说;那帐上的钱怎么灰衣会拿走?
石头叫道;说她不知道也不管;但要我三天内必须去把钱要回来;不然她就报警抓她。反正她和灰衣没关系;她灰衣只不过是我老鱼许多情人中的一个而已。
我想了半天憋出句话;那时候我的状态真的像一条死鱼。
我说;别报警;我不想她进去。我去搞定她。大不了;这房子全算你的。你去卖房子吧;但别报警。
但说完这话我当时就立刻有后悔感;因为我真的被多伦多改变了;我开始珍惜金钱和自己唯一的物业;我甚至感觉;因为灰衣而失去了我这拥有一半产权的房子;我会彻底疯掉或者垮掉的。那一刻我真的有撕心裂肺的感觉;因为我忽然失去很多钱并有可能失去更多的乃至所有的钱。钱;钱;钱。
我还联想到那个累死后连火化费用都要满街化缘的上海杰出青年;觉得自己混了半辈子如果失去这最后的财产后以后有可能就是他的下场。因为我也已经活得很疲劳;说不定那天也会突然就过劳而死。
换句话;我还真舍不得这房子我这最后的财产。
看我还是在呼呼发呆;石头便说;那就给你三天。不然;她就报警。然后她把客厅的灯关上;回去了她的房间;还恨恨地摔上门;把我一个人留在那种突然又愤怒的黑暗中。我觉得自己真的被人生的金钱彻底征服了。
我的身体软得像泥;半天才有力气站起身来。
我甚至想;如果;是生活打劫了你;那你就去打劫生活。这才是人生的平衡原则。没有任何诗意的道理。
5
然后;我回到房间;我愤怒又冷漠地给灰衣去电话。
我问她;怎么钱不见了。
灰衣说钱是她转的;以后会还我们。因为出了点事情;需要一笔钱。
我说;什么事情呢?现在石头家出事了;需要钱。
灰衣问我;什么事情?
我说;石头爸爸是个贪官;现在双轨了;要拿钱去退脏款买命。
灰衣说那钱给别人了。现在暂时要不回来。
我说;为什么?
灰衣沉默了半天;说;要不见个面再谈这个事情?
我说;好。
我去见灰衣的时候;觉得像是去见一个仇人。这个人让我原本混乱的生活变的更糟。让我觉得人生中;有些游戏是不能随便玩的。
有些人则和那些游戏一样;是不能随便玩的。我只想去把钱要回来。我不能让石头爸爸被判死刑。
去的路上;我开始恨自己;恨自己怎么花费近百万人民币;来这个多伦多落进人生最大的陷阱里。
恍惚糊涂中;我还用街角的一个投币电话给W去了一个电话;说要向她借钱;她问多少;我说二十万刀。她说;也许我们真爱过;但不管什么理由;这个数目在加拿大你是不应该向一个朋友或者前情人去开口的。再说她帐上也不可能有这么多钱。
我说;能不能向你妈妈借?
W说;老鱼你是真疯了还是假疯了?
我挂了电话;觉得自己真的可能是又兴奋;又疯狂;又绝望。
6
我和灰衣约好在一家咖啡馆见面。我到了那里后没看见她;却有一个招待上来给我一封信;说是一个女人给我的。
我知道是灰衣的信。我打开;心里有点紧张;里面这么写着:
老鱼:
我碰见了麻烦事。我没有和你商量;就拿走了钱。因为我觉得你不是我的爱人;你只是因为失恋;把我和我的关系作为了一种替代。
我不否认我们中的关系有美好的部分;一度;我也留恋那种半夜溜进你房间的感觉;觉得那时候的我是一个黑夜天使。或者说是一个疯狂的黑夜天使。这人生;有的时候;只能自己伤害自己;自己破坏自己。
我其实一向是一个疯狂的女人。以前;婚后;我在美国;有几年;疯狂地做股票和期指;那时候;我渴望发财;亏损后有不甘心亏损。我输掉了家里的房子。也输掉了一个原本有可能美好的家庭。我们几乎破产。我最爱的女儿;被判给了前夫。
但我目前更加疯狂的是;想把女儿要回来;我觉得我的人生已经痛苦不堪;所以我要和我自己的骨肉在一起。
因为我并不认同西方文化对孩子的培育。
那钱是我拿去给前夫的;这样他可以把孩子还给我;因为他认为我过去输掉的大都是他赚的钱。
资本主义国家;钱真的很重要。
我拿了那钱;但我以后会还给你们。
人在关键时候是极度自私的;对吗?
希望你和石头原谅。
我把信撕了;觉得一个孩子的抚养权;不能成为拿钱的绝对理由。也许真的是资本主义国家;已经彻底改造了我。我把钱开始看得比任何借口都重要。
我决心;不择手段去把钱拿回来。最后的一点善良痛苦虚伪或者说软弱;使我无法去报警抓灰衣。
我下不了让灰衣被抓的这个毒手。
我觉得或许有办法让灰衣的前夫把钱吐出来;这是我和石头的钱;石头要拿回去换她爸爸的性命。
灰衣的孩子的归属;是另一个问题;我也许将来可以帮她;但只能是一种有限的帮。我已经做不到无限地去帮别人;哪怕是自己的旧情人。
这就是多伦多;对我的教育。让我自我;让我残酷;让我毫无诗意。
7
当我想到那个念头以后;有几个钟头;我觉得自己快疯了。这种疯来自骨头深处;好比骨髓们自己的疯狂舞会。
我屈服于金钱;我是一种心态的奴隶。因为多伦多真的已经改变了我。我不再是珠海边那个自由游走视金钱为粪土的老鱼。我还想起凯哥输钱以后的那种气急败坏;原来在这多伦多;没几个可以输得起的移民。
我的疯就是自己有时候会发抖;先是腿;然后是背;最后是心。我觉得自己原来不光渺小;其实可能是毫无任何对于多伦多的利用价值。我算个什么东西。鱼或者人;或者是黑暗中的光线还是光线中的黑暗;这世界是否真正需要我以小说家或者前诗人的身份去观察和生活;这些一点也不真实;也不关键。
关键的是钱;是金子的力量。我开始默默地回忆我的多伦多生活。下飞机的时候;我觉得移民移来的是一个略有荒凉感的城市。
打工的时候;我觉得这是上天在惩罚我的上半个人生中犯过的所有错误。
失恋的时候;我似乎感觉;我也是一个普通男国移。我会脆弱;会矫情。和网上那些变态冲突的时候;才发现这里的部分移民人性原来那么丑陋。
现在;这个故事到了最后了;过去的所有的人里面;似乎只有我是坏人。他们只要不被累死;似乎都是可以被原谅的。多伦多;让他们心理扭曲;但却让我心灵扭曲。
那个念头诞生以后;我真的就觉得自己活在了一个梦中。我不在惧怕石头的目光;也不再惧怕自己会一无所有。人生是一种财富;只要你珍惜;那你就是你自己的生活的主宰。
反正;这是一个梦;再可怕的梦也不过用一个恶字就可以形容。或者说;是一个游戏;是一个赌博。
有一个黎明;我甚至梦见了自己在上厕所的时候;石头闯了进来;然后我抱住她;抚摸她的头发;和她接吻。她面无表情;也不快乐也不痛苦的样子。她说;兄弟;请你接吻的时候温柔些再温柔些。
这个梦做得太逼真;以至我醒来后;真的想了半天;这事情有没有真的发生过。我用手去拧脸上的肉。
我觉得现实生活里;石头是不可能和我做爱的;除非这世界发生了另一种巨变。人类要灭绝或者我和石头真的疯狂了。
我珍惜我和石头的友谊。
真的;非常非常地觉得宝贵和难忘。
8
晚上;我又在灯下读达利的日记;作为明天去做那件事情的思想准备。我逼自己冷静些。我想逼自己走出这个白日梦。
也许;达利比我疯狂。他可以想象到那么多图案;人类在他笔下;好像是一些半人半妖或者其他古怪的智慧动物。
我还听了几曲木吉他曲。我反复听爱的罗曼史。因为我真的想找出爱情的浪漫成份。我想也许这大学时代就反复聆听的古典音乐可以让我改变我的行为。结果没有任何用;我一点感动都没有;觉得自己的大学时代现在看起来有些可笑。
那时候;我在天文课上写诗歌;看足球报;和给英英写情书。那时候;我觉得艾略特和荷马比伽利略伟大得多。现在;我觉得世界富翁排行榜前十名任何一位都比达利或者凡高伟大。因为他们钱比他们多;也比他们更享受快乐和成功。我终于认识到了任何残酷的诗意;其实是可以去花钱买的;当然;你要有足够的也足够残酷的那些臭钱。
后来;我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看似恶梦又不很恶的梦里面。我梦见自己在一条巨大得可以超过这个城市的大船上。石头在这个船上;用火箭射鲸鱼;我则在用石头做一把刀;我反复地磨那块石头;进展很慢;以至我开始自己恨自己。
然后灰衣走了过来;她说这条船是用泥土做的。
我说那又怎样?
她又说;鲸鱼死完轮到海豹;海豹死完伦到老鱼。
我说;那又怎样?
反正我要做一把石头刀;来对付我爱过的所有女人。
然后;我梦见自己被人关在一块石头里。
里面黑黑的;一开始我不怕;但后来就怕了;真的怕了。
原来;我在梦中;也有点惧怕完全黑的黑暗。
黑暗后退后;我还听见一个雪白的瘦弱长的男人站在一棵叶子红得发黑的枫树下在黑暗中大声用中文读诗:
多伦多的移民们
手拉着手
这些无根的树
堆在飞行的木船上来到
这悲伤的多伦多
多伦多是水银里的安大略湖
那是太湖西湖在异乡的破碎
多伦多坐地铁
你就能远去
一直到弯曲的地平线
爱多伦多
还是恨多伦多
都请你不要轻易表态
请把寒冷的多伦多抱在怀里
我们来自更遥远的中国
是这个冬天
第一场北风
我们是北风中残酷的温暖
自我的温暖
很冷
很残酷
所以离开前请把多伦多的大门
在风中轻轻关上
关上
再关上
飞机飞动了
大雁飞动了
眼泪也飞动了
我觉得那雪白的人和我和我的灵魂无关;因为我已经十多年没写诗歌了。但我觉得他很诗意。我则再不是诗人了;永远不会是。他的诗歌;让我继续想昏昏而睡;在诗歌的回音里睡死的感觉真美丽。
生死离别的感觉;我暂时还没有。
9
那几天;我做了太多的梦;我在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