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戴得太久,久得自己都忘了该怎么摘。而经由今天这一切,彻底撕开那一层遮羞布,把最难堪的事实摆在了我俩之间。往后,我不会再想念他,他也不会再来招惹我,从此两相陌路。
这样真好。
风吹得我透心凉。路过曼哈顿酒吧时,已经快冻毙了。情知在这种心境缭乱的状态下进夜店很危险,却还是贪图店里那份暖意下了车。
喝一杯暖和一下而已。我自欺欺人的想。
老板陈寿今天在店里,本来在吧台外面坐着,看见我推门进来,亲自上手调了一杯酒推给我。
“你还好啊?”他见面就问这一句。
他大概能从我脸上看出点什么来。
“能有多不好。”我啜饮着随口应,脸很僵。
他手艺真不赖,调出来的东西味道清爽劲儿却够足,一口下去胃里就火热的烧起来,正是我所期盼的温暖。
“你还好啊?”他还是问这一句。
忽然间心里的壁垒垮下来,我闭眼苦笑:“又能有多好。”
他看看我,不再多说。
这个圈子里,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可碰触的旧伤口,或是一个人,或是一件事,或是一段情,多多少少,深深浅浅,渗着血,滴着血,淌着血,条条伤口痛入肺腑。陈寿经营着风月场,见得太多了。他是聪明人,知道哪些客人需要找人倾诉,哪些客人是要独处。据说他和各种人上床,却从不涉及别人的隐私,无论职业、真名等等,他都只字不提。
“晚上还有事没?”他问。
我摇摇头,感觉店里的温度正一丝一丝慢慢拔掉缠住我的寒气,唯独胸口深处有个地方一直是凉的。
“等我一下。”他去后边穿好大衣出来,迅速和店伙计小梁交代了几句,然后捞起我,“跟我走。”
想拒绝,但根本找不到理由拒绝。
我心力交瘁,急需强烈的刺激来忘却今天这一切。
丁亥年九月十四 霜降 晴
又是个好天气,可惜乏的没有力气出去走走。我窝在值班室里看着从厚窗帘缝透进来的一缕金黄,抵抗昨天后半夜急诊手术下来后残存在皮囊里的倦意。
手机猝然响起,这种预先没有知会的电话向来都不是什么好事。因为一直单身的我没有老婆孩子做借口,所以长期以来,科里这些女士们已经习惯了我随叫随到随时供差遣。我满以为是自己科室又有人有什么事要找我顶缸,可看了号码,发现居然是陌生的。
接通后电话里立刻传来震耳欲聋的嘲笑声:“云海,你小子又当睡美人呢吧!还没起呢是不是?”
“王鹏?”我一下子兴奋起来,有了精神,“你回来了?”
这是睡在我下铺的兄弟。八年前从市一院去日本留学深造,看样子是学成归来了。
“老子回来祸害花姑娘滴干活!晚上出来喝酒不?”
他电话打了不下十个,可答应出来的除了我没有别人。大家不是要在家里带孩子陪老婆,就是在科里轮值二线班。
两个人能聚也好,晚上约在老地方老时间。
一见面他就开骂:“这帮没叽吧的,宋麟、廖威、赵志坚全tm不仗义!一个都不肯出来!老子回来容易么……”
我赶紧截住他话头:“你又不是没上过班,不知道咱们这行当没个公休节假。”
“哥儿几个确实是皮实耐操!可凡事要适度嘛,接客太频繁当心铁杵磨成针!”他没一句话不和下三路有关联。
“你好几年不接客了,看着人家门庭若市,各种羡慕嫉妒恨是吧?放心,你这次深造回来,好歹也算色艺双绝了,你们科鸨儿肯定让你挂头牌。等你回去,有接不完的客等着呢。”
他搓搓手,大概是想起原先在科里上班时的忙碌,心有余悸,连忙改口:“我这不是回来给党国卖命来了么,不差这一两天的。让我先攒点原材料,才能一柱擎天么。”
“不干泌外还真是亏了你了,满嘴都是海绵体。”我倒上满满两杯白酒,端一杯一仰而尽,“废话少说,先干为敬,兄弟给你接风了!”
他捞起另一杯豪爽的一口吞掉。然后抹着呛出来的眼泪捶我:“靠!你存心整我……”
他的身高体重家世成绩一直都是我们宿舍的头牌,唯独酒量,是我们找寻心理平衡的砝码。我哈哈大笑。
三杯酒下肚,自然而然的就扯到了家里。他有桩伤心事我们都知道,却从来不敢提。去日本留学前他本来有个老婆,是他的青梅竹马,结果学没上到一半,老婆就不是老婆了。那极品婆娘租了个面貌像他的人学会了他的签名,拿户口本重新办了个他的身份证冒充他去民政离了婚,之后还扫描了离婚证发电子邮件通知给他。他受了很大刺激,可仍然念念不忘那个女人,始终希望能破镜重圆。学业中途,他从日本跑回来很多次,希望能挽回这段婚姻,却终于是徒劳,据说去年他前妻已经和一个富商在墨尔本定居了。
那阵子他回国经常叫人出来喝酒,每次喝,他必然是最先喝倒的那一个。喝醉了就抱身边人喊他老婆小名,拉都拉不开。这也就是为什么没人再愿和他出来的缘由。他这会儿一杯接一杯的倒酒进喉咙,八成又在暗自难过了。得赶紧让他从这个情绪里出来,哪怕和他打一架呢。
我突然问:“想不想再找一个?”
明显是一脚踩进雷区了。他红了眼瞪我,像头上顶着个嗞嗞冒烟的引信。
我瞪回去:“看什么看,你再看我也变不成个女的。你不找媳妇,你妈就老来烦我,没事就给我打电话让我劝你!”
“你不也没结婚么。”他居然和我犟嘴。
“可我没爹妈烦我啊”我摆出一贯装扮的花心情圣姿态,打压他守身如玉的信念,“再说我还成天领人回家解决生理需求呢。你呐?当几年和尚了?难不成打算为你前妻做一辈子鳏夫?小心变成萎哥。”
他没词了。憋了半天,忽然冒出来一句:“你管好你自己的裤裆吧。”
这货说话真难听!我撇撇嘴:“是,您批评的是!我得抓牢我的裤腰带,别哪天惹上花柳还得去烦劳您老人家。您那裤裆里守的可是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国之栋梁呢,好好留着货卖识家,啊?”
他见我口气不对,觉出自己话说重了,软下来往回找补:“我妈老糊涂了,下次别接她电话。相亲什么的实在没状态,你不能把兄弟往火坑里推吧”
“哼,有人今天打电话给我说他要祸害花姑娘,我还真当他想开了。”我没好气。
“哎,你呢?凭你这条件,祸害了不少了吧?”他贼笑嘻嘻的试着转移话题。
我不想提我自己的闹心事,那根本就不能宣之于口。他不知道也就算了,要是知道了,能不能接受还在其次,他一定更光明正大的不找老婆了。想想也是,我有什么资格劝别人呢?王鹏的老妈找我去劝他结婚过正常日子,真是莫大的讽刺。
“咱还是聊点别的吧。”我很配合的换话题。
于是就聊他在海外的见闻,聊他在日本的学业,聊国内这两年医疗环境的恶化,聊他们院里的人事变动,最后聊到了大学的同窗们。
这其实是我最不愿接触的话题。因为说到老同学,就必然会提到同宿舍的那几个老伙计,也就必然会提到“他”。
“哎,不知道付一鸣现在在哪卖身啊?前年我回来的时候听说他好像去了上海一家外企。”
我心头忽然猛一揪。尽管事先有了防备,但听到他的名字还是无法做到完全心如止水。
“不知道”我干巴巴的答。
“你倒底和他有什么仇啊??从上学时候起就这样,一提到他瞧你那脸吊得。”
“八字不合,你少提他。”
“好好好!怕了你了。”王鹏抬了抬眉毛,“咱再继续换个话题哈……”
由于我刻意的疏远,全班人都知道如果我和付一鸣同时出现在一个地点,气场一定会变得十分诡异。又因为付一鸣一直对我为什么总是针对他觉得莫名其妙,所以大家都以为是他什么时候无心得罪过我而不自知。没有人知道,付一鸣始终是深埋在我心中的一个特殊的存在,也是一切疼痛的根源。但我固执的认为,与其进一步,剖白心迹后被厌恶,还不如从来就没开始过。退一万步讲,即便他接受了我的感情,愿意和我共度此生,那他需要从此经历的坎坷将远远大于我。
我父母缘薄。早些年爹妈离异后,他们很快各自又有了自己的新家庭新伴侣,我则彻底成了他们失败婚姻抹不去的见证,他们都不愿面对。两方老人的家就成了寄养我的去处,父母甚至懒于过问我的生存需求,早就由得我自生自灭,又哪里会管我是直是弯。所以我走什么样的路都不会有来自亲人的阻力。付一鸣与我的生长环境则是完完全全的天壤之别。他双亲的感情可以用你所能想到的一切赞美之词来形容。伉俪情深夫唱妇随举案齐眉……他是在家教严谨的正常环境下长大的、情感需求正常、行为习惯正常的、正常人。如果他当真走了我这条路,家里不反对则已,反对的话,可以想见他要经历怎样的痛苦。我不忍心如此自私。
无论如何,我和他不该有交集。一见钟情已经够盲目的了,我没有勇气因为我一个冲动而改变别人吃喝拉撒的轨迹。我更习惯于继续过自己单调孤独的感情生活,同时期望他和合适的人过幸福美满的小日子,两不妨碍。虽然偶尔我会去曼哈顿酒吧坐坐,喝着酒想念他,不过我从没想过在这个鱼龙混杂的圈子里会有他的足迹。他和我不是同道中人,这一点我很清楚。
只是毕业八年了,我仍然忘不了他。
现在看来,遵从理智的选择是正确的,没有交往也就不会有伤害。他有着享受正常生活的机会,我何必拖他下苦海受这份罪呢。他现在娶到了如花美眷,听说前不久还刚刚生了个女儿,有了血脉的延伸、生命的传承。
不像我。
丁亥年十月十五 下元节 阴
今年诸事不顺,算命的说我犯太岁,会有一劫。
个把月前遇见卢瑞的时候我还以为这一劫说的是他,放弃了他也就意味着躲过了这个劫难。结果临到年底在南郊的希尔顿酒店开全国妇产科年会时,我才意识到,所谓大劫,是一片彼伏此起连绵不绝的大坑,根本就绕不过去,不摔你个鼻青脸肿头破血流绝不罢休。
年会本来轮不到我这样的喽啰去。这是全国妇产科主任们一年一度的聚会,自然应该主任亲自出马。但今年主任有另一个赴英交流的机会和年会时间冲突了。两个副主任都有心想顶替主任去,却谁也不敢犯主任的忌讳。几天之内签证办了下来,权衡之后,主任决定把这个参会名额当做福利,培养科里的年轻人去见见世面。因为我这个月给人代班多得没人好意思和我抢,主任做顺水人情,就把机会奖给了我。
会场布置得富丽堂皇,参会的是全国妇科产科两界各路大神仙,茶歇还有N种新鲜水果和小糕点。我乐不思蜀的在会场外茶歇摊子上吃个不休。
其实我真心不喜欢这种会,除了听主持人屁屁叨叨讲套话官话废话假话,还会有不少人好奇的凑过来,问我是哪家医院的新人主任。我和会场里任何一位都有着十岁以上的年龄差,坐在一群大叔大婶中间,要多扎眼有多扎眼。在被第三个人问过同样的问题之后,我意识到我坐在这给别人带来的只有压力,我不该属于这个场合,所以我“被迫”辜负了主任的栽培,做了个不思上进的吃货。
突然背后有人在我肩膀上狠狠拍了一巴掌,惊掉我到口的一颗大提子。我心想,五星级酒店不会这么抠门吧,我这才吃第二盘而已,就有保安来找茬了?态度还这么蛮横?
运足一口丹田气,怒目扭头准备好冲保安开吼,看到的却是……
付一鸣的脸!!!
从头到脚好似被一盆冰水浇透。
果叉掉在地下,盘子也差点从手里滑脱,我愣在当场,脑子彻底死机。
“没想到吧?”付一鸣笑得很开心。
“上次聚会,你不是说在XDS做器械么,什么时候XDS在妇产科也掺一脚了?”我的嘴开始自动回复,完全无人驾驶。
“我跳到葛氏做抗生素了,现在负责北大区的生意。以后要靠你多多……”
我打断他:“你省省吧,付老板。当我是外行不知道你们那点猫腻么?我一个小医生,就算看门诊上手术过劳死,一天能开几支你们的药?你去给我们主任磕头估计都完不成你的任务量。再说了,都做到大区经理了,还用您亲自跑业务拉客?您那些个下线都是吃白食的么?”
付一鸣抬了抬眉毛,似乎对这么直白尖刻的挖苦很不适应:“你先吃,我进去一下。晚上还有个宴会,你小子别跑,我要和你好好喝。”
他转身进会场了,我摸到把旁边的椅子坐下来,全身虚脱。肾上腺素分泌过量,可应激时间太短还没来得及用完,剩下的持续催残我的心脏我的胃。果子糕点再好吃也一口都咽不下了,我把手里的盘子扔下,狠狠搓脸,懊恼的祈祷能早点忘掉刚才的一切。
再一次在他面前失态了,这噩梦一样的记忆又要纠缠我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