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浪漫的小说、戏剧、电影、电视里,秦伟肯定在最后关头赶到火车站,低声下气、甜言蜜语地将我劝回去。或者我坐在启动的火车上流泪,秦伟就疯狂地追逐火车,边追边呼喊。我也幻想这一幕会出现在我的面前,但事实上是没有。秦伟只会在下课后,回到房间,看见一盆没有动过的早餐,压着一张便条,而火车已经载着我,飞驰南下。
每次火车开动之前,我都会十分焦虑。我怕夜长梦多,怕节外生枝,怕那火车不走了。我巴望它快点开动。而当它一旦开动,我的心就会释放下来,平静下来。平静得像一张秋叶,像一泓清泉。我什么也不想,只是将头伏在车窗上,看掠过的一片片田野、平原、山岳、河流、道路、树木、野草、车辆、行人、牲畜、城市、农村,一刻不停地移动、移动,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再到下一个地方,永不停歇。这是我最理想、最向往、最满意的存在方式。进站的时候,哪怕停下来十分钟,我都会不高兴的。我不愿意车停下来。一停下来,就想到现实的生活,心里就充满烦恼和那些永无答案的难题。移动吧,移动吧,让我看着白天变成黑夜,又看着黑夜变成白天;看着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看着月亮升起来又落下去;看着城市和列车的灯光亮的,熄了;熄了,又亮了。车上一个人都不认识,一句话都不用说,我和这个世界毫无关联,我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只是过客,终生都只是一个勿勿的过客。
但我无法永无停歇地移动,我的双脚终要落在现实的土地上。烦恼不会放过我,恶梦和厄运也不会放过我。哪怕我躲到天涯海角,哪怕我走到世界末日,只要我一刻尚在,我就无法躲避。
第23章童年的回忆:劳动和贫穷
我在学校里过着林黛玉一样的生活,回到家里却过着刘姥姥一样的生活。正值农事大忙,妈妈觉得我回来晚了,言语间颇有责怪的意思。这也难怪她。爸爸六十多岁的人了,妈妈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早就到了退休、安享晚年的年龄,但他们还要种着四亩多的水田、十亩多的旱地,从土里刨食。姐姐们都出嫁了,哥哥去打工,身边帮忙的人一个都没有。山里的水田,零碎、分散、贫瘠,四亩水田分散在十多个地方,最远的要翻越几里山路才能到达。收割水稻、插秧,都是极其累人的活计。收割水稻一项,要将打谷机背到田里,将水稻割下来,码成一把一把,脱粒,将稻子挑回家,晒干,将田里的稻草晒干焚烧。插秧一项,要在田边铲除杂草,将犁耙挑到田里,赶牛下田,犁一次,耙一次,犁二次,耙二次,施肥,拔秧,挑秧,插秧。每一项都十分繁重、累人,而且要在前后一个月里干完。南方的农历六七月,太阳多么毒辣,一个月下来,真要脱一层皮的。我天天和父母下田劳动,我看着日渐年迈力衰的父母,猛然意识到,我该是干农活的主力军了。
农民,这个中国社会中最下等、最卑贱的群体,祖祖辈辈都在土里刨吃的,刨穿的,刨住的。一个农民的一生,多么无用,多么无趣。一个农民一生的痛苦,多么微不足道,多么毫不重要。农民,在城里人的眼里,就是一群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上的、讨人厌恶的蚂蚁。
尽管生性懒惰,但我自小在农村长大,也免不了要做许多活计。还是穿开裆裤的时候,两三岁的样子吧,晚上大人们从地里回来,我就从屋里搬出小板凳,一张一张,在晒谷场上一字排开。大家坐稳后,我就帮妈妈骚痒。妈妈天天在地里曝晒,背上长了一层厚皮痱子,骚痒难当。
妈妈老是叫我用劲,抓到她皮都破了,血都流了,还是不解痒。稍大一点,就成天在厨房里烧火、煮粥、煮饭、炒菜、烧水、煮猪食,一天到晚烧个没完。这是我最讨厌的活计。将一把柴草送到灶里,一团火焰
“蓬”地腾起来,映得厨房里一明一暗的,十分炎热。早上一起来,就要煮一大铁锅粥。我将一条毛巾搭在肩膀上擦汗,粥煮熟了,我的头发、衣服也被汗湿透了。我被烤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转的。但这远没有完。还要煮一铁锅猪食、炒菜。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再大一点,就要洗衣服。一家人的衣服,天天装满两个大锡桶,担到小河边的青石板上,一件一件洗净、过清、拧干,再提回来晾干。大人天天下地劳动,衣服都沾满泥巴。洗到拧出来的水不浑,就算干净了。况且我也不敢多用肥皂,用完了,妈妈又是一顿骂。而她也没有钱给我买新的。妈妈的钱,卷成一小卷,藏在裤头的小内袋里。通常都是角票,偶尔有一张一元或两元的元票,基本上不会有五元十元的票子。妈妈掌管财权,那几张角票就是我们九口之家的全部现金了。这几张角票够什么用?就是买盐。没有牙膏、肥皂用,在我们家是极平常的事情。我特别害怕洗妈妈和姐姐们的内裤。都是用小碎花布做成的,内裤里总有一层滑溜溜的粘液,使劲搓都搓不干净。而且可以看到那层粘液呈现出一种淡黄的颜色,将布面腐蚀得千疮百孔的。有一次,我和邻居的一群小女孩玩“唱采茶”的游戏,就偷了两条妈妈的花布内裤,一条罩在头上,算是采茶姑娘的头饰,一条穿在腰间,算是裙子。妈妈看见后,脸都气黑了,毒打了我一顿。加上洗衣服的认识,我就以为,女人的内裤也是极禁忌、极不洁的东西。到现在,我看见女人的内衣内裤,都会恶心得发呕。再长大一点,什么活计都要干了。那时候,村里正在砍伐一片公家的山林,谁把砍倒的树木挑回来,就算谁的。全村人都发狂了,男女老少全部出动,日夜不停地扛木头。没有晒干的松树,比铁还要沉重,但人们一点都不在意,拼了老命扛。砍完那片林子后,劳累过度的村民病倒了一半。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们家也全部出动。爸妈和姐姐都扛木条、扛木板,我和哥哥年龄尚幼,就扛比较轻的树皮。杉树皮晒干后,可以盖房顶,也可以作柴火烧。到林场有十里山路,崎岖曲折,十分难爬的。山上有一种山蚂蟥,一弯一曲地走路,专吸人血的,村民闻声色变。我至今还记得,一台锯板机架在较为平整的山坡上,整根的木头推进去,发出一阵阵震耳欲聋的噪声,锋利的锯片就锯出木板来。山坡上堆满了米黄色的松浮的锯末。村里的人看见我们家人多,扛的木头多,他们以为吃了亏,就对母亲指桑骂槐。母亲假装不懂,也不辩白,只是率领一群儿女,埋头苦干。但我知道她是很伤心的。她白天被别人骂,晚上就一声不吭地发呆,饭也不想吃,说胸口气堵得很疼,要我帮她揉。我还会跟别人去摘野果。拿一条小布袋翻山越岭,去很远的地方摘。主要是稔子、山杨梅、山冬瓜、火筒果、火炭果之类,还有一种黄黄酸酸的,鸡蛋一般大小的野果,竟忘了名字了。但妈妈很不高兴,说山上到处不干净,就是有鬼的意思,叫我不要乱去,
怕我撞邪。我怕惹妈妈生气,后来就不大敢去。我还要炒菜。农忙季节,大伙都下田去了,我一个人在家,煮粥
,煮猪食,喂猪,洗衣服,然后去菜地里摘菜,洗净,炒熟。从来都没有肉菜,一天几顿都是青菜。一年四季,菜地里都种着不同的青菜。空心菜、白菜、芥菜、苦脉菜、红薯叶、生菜、冬瓜、南瓜、南瓜叶子,等等,翻来覆去地吃。灶台又高,锅又大,我要将上半身伏在灶台上,才够得着洗锅。灶台黑乎乎的,炒完一盆菜,我的衣服都像染了墨一样。每次炒菜都只能放一丁点油,菜炒得又黄又糊又焦,简直是猪食不如。一家人就用这种菜,和着白粥吃下去,支撑着干那些比牛马还劳累的活计。有一次我和哥哥在家,本来是要煮粥的,哥哥却自作主张,煮起饭来。他还要作一顿豆腐吃。妈妈每年都做几次豆腐,那是我童年时候可以吃到的最好吃的菜了。妈妈将黄豆泡了一夜,挑到一个瞎眼姑娘的家里磨。瞎姑娘家里有一台石磨。瞎姑娘又善良,又热情,她总是摸索着走出来,要帮妈妈推石磨。我看见她一双黯然无光的白眼睛,以及迟滞缓慢的动作,心里害怕得要命。我总是远远地躲在门角里,大气都不敢出。妈妈从来没有教过我们怎样做豆腐,可能是哥哥看得多了,心里就默默记了下来。哥哥仿佛生来就有这本事,默默地观察,暗地里记录,一动手做,就无师自通了。他真的做成功了。我们将豆腐煮熟,盛了一铝罐,放在饭锅里。哥哥找来一条扁担,两兄弟抬着饭锅翻山越岭的,要送到田里给大人们吃。我们都十分兴奋,仿佛做了一件莫大的功德事。但是在一个陡坡,我到底体力不支,摔倒了。豆腐流了一地。哥哥用拳头抹着眼睛里的泪水,十分责怪我
。我怕他要打我了,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哥哥看见我哭得那么惨厉,也不敢打我,只是坐在地上,十分伤心地抹眼泪、抽鼻子。后来大人们都回来了。妈妈这一次并不责备我们自作主张,
反而十分赞赏,说我们聪明,会做豆腐了。这真是前所未有的奇事。有时候农忙时节,我也要下田干活,除草、锄地、割稻、插秧,什么都干。有一片很深的田,大人下去,都会没到大腿根部的,我下去的时候,没到胸膛。其实双脚还没有踩到硬地,但沉不下去了。我倒觉得十分好玩。而且干完活后,妈妈会破例允许我去河里游泳。别的孩子都可以成群结队地跳进河里游泳,唯独我不行。妈妈怕我会被溺死,我游一次,她就毒打一次,后来都不敢擅自去游泳了。我还要去扯猪草。那时候家里养很多猪,地里的红薯都不够用,我就天天提一个大竹篮,和邻居一个老婆婆去扯猪草。我们在河边,水田边,菜地边和低矮的小山坡上,到处寻找猪草。可以当猪菜喂猪的几种野草,我至今还记得,不过名字全都忘了。老婆婆患着重病,行动十分缓慢,颤颤巍巍的,好像随时都会倒地身亡的样子。我道德非常好,遇上成片的好猪草,都让给老婆婆扯,自己东奔西跑,去扯那些七零八碎的。因为有我的照顾,一天下来,
两个人都扯到满满一大篮猪草回家。因为这个缘故,老婆婆对我十分感激,有什么好吃的都会给我分一点。她的丈夫和儿子却凶得很,整天瞪着眼睛骂人,还隔三岔五地跟村里人吵架,打架。村里没有对手了,就在家里搞窝里斗,父子打,兄弟也打。我十分害怕这三个男人,因此也不大敢去他们家。有一次放学的路上,我被一个同学追着打,他一棍子一棍子打在我的身上、头上,我痛得很,却咬紧牙关不哭。那时候我都不敢跟别人打架。打起架来,他们惹红了眼,一大群围上来,我更吃亏。而且母亲整天唠叨,说什么别人打伤了你,就要出钱给你治伤;如果你打伤了别人,我们家砸锅卖铁,揭瓦顶都不够治别人。况且他们存心要害我们,你打他一下子,他不伤也要装伤。我听了母亲的话,哪怕挨别人揍,也绝不敢还手。谁知道老婆婆看见了,气得抡起拐杖击打地面,喝骂那男生“断子绝孙”。那男生吓得撒腿就跑,围观的小孩也一哄而散。老婆婆问我打痛了没有,我忍着泪水点头,说痛。老婆婆责备我为什么不还手,我就将妈妈的话告诉她。她就哭了。第二天,她看见我妈妈,就说:“小书以后是做一番世界的人,可惜我老了,看不到了。”于是将昨天的事情告诉我妈妈。妈妈眼里含着泪水,后来的几天她对我特别好。我还要割鱼草。小时候家里盖新房子,爸爸就在家门口的水田里挖泥,和匀了做成泥砖。他请了华叔来帮忙。华叔的儿子小刚,非常调皮的,也来帮忙切稻草。稻草切成五六公分长,和在稀泥里,增加泥砖的韧性。
吃饭的时候,小刚将萝卜干一粒一粒地抛到空中,张大嘴,仰起头来接着吃。这件事被姐姐们当作笑料,传说了很久。泥砖晒干之后,堆成一座城墙,成为附近小孩们打仗的好去处。后来有一个小孩踩翻了一块砖,摔到地上,被泥砖砸断了腿骨,我们就再也不敢爬上去玩了。房子盖起来之后,华叔和小刚来吃饭。我的口袋里有两毛钱的,后来被人偷掉了。我坐在地上哭。小刚平时就小偷小摸惯的,华叔逼他承认,他死都不认帐。最后被华叔从口袋里抄了出来,打了一顿。水田的半截都挖掉了,父亲干脆将它加深,挖成一个鱼塘。猪栏的猪粪流出来,流到鱼塘里去,养活了许多又大又肥的鲤鱼。父亲又买了些草鱼放进塘里。我就天天傍晚都背一个草筐,到田埂上割鱼草。那个草筐是哥哥编的。我很佩服他会把竹条折起来,折成一个方柱形的筐,
父亲也赞扬他编得好。割鱼草的梯田正对着西边的高山,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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