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郑理摇醒的时候,易江南用了五秒钟回忆自己是在哪里睡着的,然后才看到郑理晒得黝黑的脸。难怪今天会觉得他的牙特别白。
“到了吗?你从哪儿回来的?怎么晒那么黑?”易江南一边伸懒腰一边问。
“我们一路开过来快四个小时了,你现在才看到我晒黑了?你也太不关心我了吧。我月初就去了卡瓦纳。”郑理一边说一边递过来一个盒子:“给,礼物。”
一听到有礼物,易江南觉得面部肌肉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一个盒子。老规矩,现给现拆,好在郑理也算是明白人,没弄上一堆好看不能用的包装带来为难易江南,但是易江南粗鲁的拆卸方式还是给郑理的心里留下了较为严重阴影,其直接后果就是,郑理从来不敢在易江南面前提到一个“牙”字。即便是这样,郑理还是几次从恶梦中被惊醒时,仍然记得梦中,“吱吱”响着让人头皮麻的牙钻背后易江南苍白修长的手指。
易江南发出低低的一声惊呼,拿在手上是一个银质的古钗,顶端是花丝梅花托,花心伸出两条用无芯螺丝做成的花蕊,象弹簧一样,上面是花丝制作的一对鸾鸟,嘴里叨着寿果与方胜滴,两只鸾鸟的身和翅膀,用金丝掐制成小卷纹,堆成密密的一块。鸟尾用鉴花工艺,中间契筋,两边组丝。鸟眼用花丝围”松”,两只鸾鸟,站在花蕊上,能随时颤动,好象要展翅欲飞一样,十分惹人喜爱。 易江南的眼睛里放出火绿火绿的光。
古钗是易江南的至爱,至于原因,因为年代久远,已经被易江南不爱记事儿的脑子扔到尘埃里去了。不过基于,每个人生来都有一个小宇宙的理论,易江南痴迷古钗的事实就容易成立了。而在易江南心里唯一可以跟古钗的地位比肩的还有另外一个人——郑理。因为郑理总是送各种各样的古钗给易江南——易江南和郑理都是这么理解的。不管是捉襟见肘的学生时代还是大学毕业以后以让人瞠目结舌的速度自己创立了电脑杀毒软件公司的跃身“才俊青年”年代,搜罗没见过的古钗给易江南是郑理心情愉快的习惯。每次看到易江南收到不同的古钗时同样快乐的表情总让郑理一次次被一种情绪冲涤着,酸文人管这种情绪叫做“感动”。
郑理订了一间别墅,别墅里还有一个小小的温泉池。易江南用最快的速度换了泳衣,虽然奇懒,但是她从不拖遢。看到那两个男人的房间门还关着,易江南在那个小池边坐了下来,伸了一只脚进去。水温大概是有四十度,立刻有汗珠一粒粒渗出来。
“猪!夏天泡温泉怎么能这个泡法!”郑理不由分说拉起易江南就走。
“你那个大嘴助理呢?”易江南问。
“他一个动作可以用二百格胶片,等他换好衣服我们可以宵夜了。”
这两个实在都算不上厚道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恒定律结果等于郑理和易江南之间拥有如此长久友谊不是无缘无故的。
第三章
走到前面的露天温泉区,面积之海,让易江南还是吓了一跳。巨大的山体被掏出一个大洞,山洞内做溶洞的模样,而溶洞外面,是一个上千平方米的露天温泉。而溶洞内和露天温泉,则全部在烈日下被冷雾笼罩。冰冷的雾状水珠从隐藏在池边的喷嘴里涌出,云遮雾罩之下,整个温泉区就象武侠小说里理想的群殴案发现场。
女人总是比较容易被一些貌似迷离的不知所谓轻易征服,真不明白,这么简单的技术要领怎么还会让众多男人死不瞑目。易江南做为一个除了有一点懒,但IQ与EQ都正常的女人,大呼小叫毫无仪态地冲进冷雾里去的行为也就比较值得原谅了。
哇!好冷!冷雾里的温度不知道有没有十度。易江南的身上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赶紧着往水下一浸,暖洋洋的温泉水立刻从全部肌肤的毛孔里沁进心底,
跑在热腾腾的温泉水中,惬意地背靠池边,呼吸的是冰冷的空气那种滋味,美得冒泡。
郑理在易江南旁边躺了下来,长长的腿架在水里的石头上,将毛巾塞在脑袋下面,整个身体象漂在水上,很舒服的样子。易江南赶紧学着郑理的样子,把自己也漂在了水里,还别说,真的比刚才更舒服,仰着头,只要一睁眼甚至可以看到头顶上热空气的滚动,感受着凉爽的冷雾在脸上扑动
“易江南,你就不能有一次稍微有点儿创意,干嘛每次我干嘛你就跟着干嘛?!”郑理用鼻子说。
“人类学家说,先学习,后开发智力”易江南知道郑理最怕她引经据典。
“难怪你的智力从四岁开始就没开发出来。”
“是呀,从四岁算起一个月一盒脑白金,你得赔给我。”易江南忿忿。
那一年,易江南四岁,老易还没有调回来,老娘那时候还不是护士长,三班倒,逢双日上白班,这让易江南还没上学就已经掌握了奇偶定律,奇,等于晚上没人陪自己睡,偶,等于白天没人陪自己玩。但是数学智力的过早开发,对于易江南日后的数学成绩并没有显示出怎样正面的影响力,仿佛扔进了沙堆里的石头,连涟旖也欠奉,当然这是后话了。不过,这一独立事件在冥冥中,只导致了一个后果的唯一性——让郑理以一种合情合理的方式走入易江南乏善可陈的童年生活。
易江南的童年是孤独的——在郑理出现以前。很多年后,易江南是这样总结自己的生命阶段的:郑理出现以前,郑理出现以后。感觉上有点象一些计划生育政策出台前出生的人们喜欢说:解放前,解放后一样。
那天又是双日,易江南半倚在窗前,眯着眼看窗台上两只蚂蚁打架。
“哐哐!”有人敲了敲玻璃,易江南懒赖地抬起眼,看到一个年纪仿佛的小男孩站在窗外。易江南盯住他的眼睛有点儿恍惚,因为,在那双眼睛里,易江南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个神情冷漠的女孩子——易江南自己。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眼睛可以这么大,这么干净!
男孩子指了指关着的窗户做了个口型,易江南没看懂,很茫然地只管看着那个眼睛里的那个自己,突然产生了强烈的自卑。对,就是自卑,多年以后,看到这个词的时候,易江南为自己当时突如其来的脸红进行了如释重负的注释。易江南有点狼狈地跳下窗台。过了一会儿,估计那个男孩子走了,易江南才又慢慢爬上窗台,探台一看,果然外面没人了。心里忽然很难过起来。但是,门却“吱”地一声被推开了,伸进来一个大大的脑袋,清澈的眼睛,闪亮登场的正是郑某。只见他食指一勾,说了一句话,易江南当时就崩溃了。
易江南记得家里那个门是锁好了的,因为老娘出门前告诉她是锁好了的,因为老娘告诉她门是锁好了的所以易江南从来没想过要去尝试开一下,看门是不是真的锁好了。没想到,原来老娘怕易江南一个人在家发生意外的时候别人进不来,所以在老娘不在家的时候,那个门从来就没上过锁!
郑理这一推,推开了易江南人生里老娘的第一个谎言,世界却从此呈现前所未有的妖娆:上树掏鸟蛋、粘知了、偷附近农民的玉米、往粪坑里扔响炮,而且她也知道了当泥太硬,附近又没有水源的时候,尿是最好的和泥工具、一串红的花梗是包装最环保的支装蜂蜜、后坡捡的铁钉可以卖掉换香香辣辣的大头菜吃当然,所有的精彩都在老妈回家前结束,因为易江南不想那扇被郑理推开的门再关上,所以只能在老娘面前把自己虚掩起来。于是,易江南的奇偶定律变成了:奇,等于晚上不能出去玩儿,偶,等于白天不能出去玩。易江南的心底第一次开始渴望自由。直到后来有一天,郑理点着她的鼻子告诉她:“你应该这么想,奇,等于白天玩儿,偶,等于晚上玩儿。这样一想,你就会觉得你什么时候都可以玩儿了。”易江南很佩服郑理的理论,所以,更加跟屁虫一样跟着郑理。郑理对于易江南吊住自已倒也不是太抗拒,做为一个有良知的好孩子,郑理觉得自己有责任罩住这么听自己话的易江南。到后来,连同在一个医院家属大院的大人们也习惯了易江南跟住郑理同进同出,从小学,到中学,到高中一直同校同班,一直到两人各自考上了大学、郑理家搬出家属大院,这一两小无猜的温馨局面才算寿终正寝。
“你还记得你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吗?”想起往事,易江南突然问郑理。
“不记得了。”闭着眼睛养神的郑理忍住笑说。
易江南忿忿不平地“提醒”:“你不记得?我记得!你说:‘嗨,我们还差了一个机器狗(《变形金刚里隶属反派“霸天虎”的小喽罗》,你来吧。’这该死的狗我一当就是三年呐!”
郑理的嘴弧出一个漂亮的线条,“你也没吃亏呀,每次玩儿两边都没人要你的时候哪次不是我最后要了你?”
“还好说,每次要我的时候都要跟对家提一堆条件,哪次要了我你吃了亏的?你打小就是一个奸商!”易江南可不是傻子。被郑理搅得声名鹊立的童年怎么看都象一部血泪史:
片段一:
“南南,你刚才是不是把香口胶吞肚子里了?”
“嗯。”
“完了完了,你完了,香口胶吞肚子里会把肠子粘到一块儿,然后你吃下去的东西拉不出来,肚子会越胀越大,里面全是屎,你不是撑死就得臭死。”
结果,当晚易江南趴在老易的书桌上涕泪交流地写了一晚上的遗书。
片段二:
“南南,想不想玩汽球?”
“想!”
“我告诉你哦,我看到易叔叔藏了几个汽球在床头的柜子里面。”
“真的?老易干嘛不告诉我?”
“怕你太小,拿着汽球出门会给人抢吧。”
“那怎么办?你会保护我吗?”小小红心四射。
“拿油性笔在汽球上写上易江南三个字就不怕别人抢啦。比我在旁边保护你还安全。”
“对哦!”
从此大院里多了一个易江南举着几个写着“易江南”三个字的充气避孕套在大院里到处晃的传奇笑话,当时老易羞愧得差点儿得了自闭症。
片段三:
“南南,你知道你现在正在吃的草莓是怎么种出来的吗?”
“不知道。”
“是拿大粪沤出来的。”
易江南狂吐,整筐草莓被郑理消灭一半,送喜欢的女孩子一半。
片段四:
“南南,知不知道女孩子一辈子最多只能哭十二次?”
“为什么?”
“超过这个数这一辈子都会很倒霉。”
“倒霉成怎么样?”
“比如说游泳会染上脚气、拉肚子找不到手纸、嫁个老公是麻皮”
望了望郑理皮光肉滑的小脸,评估他变麻皮的可能性以后,易江南当下决定以后无论如何都不哭了。
然后,郑理悠悠地说:“啊,对了,你借我的那本《格林童话》上课的时候被林老师没收了。”然后使劲盯住易江南的眼睛:“十二次,只可以十二次啊。”言毕惋惜地摇着头扬长而去,剩下易江南在原地掐大腿。
“这个叫快乐利益的最优化。”郑理歪扯的劲头儿还挺大。
“是哟,你的快乐永远是最大化的那个。想想读书那会儿我就没少帮其他女生递过纸条给你。可是就没见你帮其他男生传过纸条给我”对比起郑理斑斓炫丽得来豪华的学生生涯,易江南平淡无奇的青春期很难说服自己心平气和。
“HI,郑理,你们动作可真快呀!我换好衣服就不见你们了。”方伟航突然从雾蔼里伸出头来。脑子里不期然地钻出河马的脸部特定,易江南忍不住卟一声笑了出来。
“江南,你笑什么?”方伟航好象很熟络的样子,易江南浅浅地笑笑,算是回答。
方伟航很自觉地在旁边坐下,兴致勃勃地问:“江南,你平时喜欢看电影吗?你有没有看过挪威的Bobbie Peers导演的那部九分钟短片《Sniffer》?”
易江南吃惊地看着方伟航,仔细从他的语调和神情上分辨是否有开玩笑的痕迹,但是对于易江南的表现方伟航好象没看见,或者说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看见,只管滔滔不绝:“怎么可以不看呢?做为当今中国社会精英的中坚份子,做为一个有良知的二十一世纪的中国知识分子,怎么能够不看这样的东西呢?”尾音重重地落在“东西”两个字上,在水蒸汽里嗡嗡地撞了一些回音,好象打算给易江南留下一些自省与惶惑的空间,易江南瞪了一眼在一边一脸笑意的郑理,她突然有些恨他了。方伟航却并没打算就这样放过易江南,很是宽宏地说:“没关系,没看过没关系,我可以告诉你剧情,在一个奇妙的世界里,人人都有飞翔能力,人们靠“引力靴”把自己固定在地上的某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