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注意起他们的屋门,他们的屋门都敞开着。他们为何不走入屋内?李英又在叫唤了:“星星。”她撑着一把雨伞出现在林刚他们近旁。
他不知道孩子是什么时候来到脚旁的。
“这孩子到处乱走。”孩子听到了母亲的呼喊,他将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钟其民别出声。“星星。”星星的头发全湿了。他俯下身去,抹去孩子脸上的雨水。他的手接触到了他的衣服,衣服也湿了,孩子的皮肤因为潮湿,已经开始泛白。“大伟。”李英开始呼喊丈夫了。
大伟的答应声从简单棚里传出来。
“你出来。”李英哭丧着喊叫。随即又叫:
“星星。”一片雨水飞扬的声音。
雨水在地上急流不止,塑料雨布在风中不停摇晃,雨打在上面,发出一片沉闷的声响。王洪生他们的说话声阵阵传来。“你也出去站一会吧。”她说。
吴全坐在床上,他弯曲着身体,汗水在他脸上胡乱流淌。他摇摇头。她伸过手去摸了一下他的衣服。
“你的衣服都湿了。”他看到自己的手如同在水中浸泡多时后出现无数苍白的皱纹。“你把衬衣脱下来。”她说。
他看着地上哗哗直流的雨水。她伸过手去替他解衬衣纽扣。他疲惫不堪地说:“别脱了,我现在动一下都累。”
潮湿披散的头发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她的双手撑住床沿,事实上撑住的是她的身体。隆起的腹部使她微微后仰。脚挂在床下,脚上苍白的皮肤看上去似乎与里面的脂肪脱离。如同一张胡乱贴在墙上的纸,即将被风吹落。
王洪生他们在外面的声音和雨声一起来到。钟其民的箫声已经持续很久了。风在外面的声音很清晰。风偶尔能够试探着吹进来一些,使简易棚内闷热难忍的塑料气味开始活动起来,出现几丝舒畅的间隙。
“你出去站一会吧。”她又说。
他看了她一眼,她的疲惫模样使他不忍心抛下她。他摇摇头。“我不想和他们站在一起。”
王洪生他们在外面声音明亮。钟其民的箫声已经离去。现在是自由自在的风声。“我也想去站一会。”她说。
他们一起从简易棚里钻出来,撑开雨伞以后站在了雨中,棚外的清新气息扑鼻而来。
“像是清晨起床打开窗户一样。”她说。
“星星。”李英的叫声此刻听起来也格外清新。
星星出现在不远的雨中,孩子缩着脖子走来。他在经过钟其民窗口时向那里看了几眼,钟其民朝他挥了挥长箫。
“星星,你去哪儿了?”
李英的声音怒气冲冲。
他发现她的两条腿开始打颤了。他问:
“是不是太累了。”她摇摇头。“我们回去吧。”她说:“我不累。”“走吧。”他说。她转过身去,朝简易棚走了两步,然后发现他没有动。他愁眉不展地说:“我实在不想回到简易棚里去。”
她笑了笑:“那就再站一会吧。”
“我的意思是”他说:“我们回屋去吧。”
“我想。”他继续说:“我们回屋去坐一会,就坐在门口,然后再去那里。”他朝简易棚疲倦地看了一眼。
监测仪一直没有出现异常情况。这天上午,雨开始趋向稀疏,天空不再是沉沉一色,虽然乌云依然翻滚,可那种令人欣慰的苍白颜色开始隐隐显露,霉雨已经持续了三天。他望着此刻稀疏飘扬的雨点,心里坚持着过去的想法:地震不会发生。街道上的雨水在哗哗流动,他曾经这样告诉过顾林他们。工宣队长的简易棚在操场的中央。阿尔卑斯山峰的积雪在蓝天下闪闪烁烁。但他不能告诉工宣队长地震不会发生,他只能说:“监测仪一直很正常。”
“监测仪?”工宣队长坐在简易棚内痛苦不堪,他的手抹去光着的膀子上的虚汗。“他娘的,我怎么没听说过监测仪。”
他一直站在棚外的雨中。
工宣队长望着白树,满腹狐疑地问:
“那玩艺灵吗?”白树告诉他唐山地震前三天他就监测到了。
工宣队长看了白树一阵,然后摇摇头:
“那么大的地震能提前知道吗?什么监测仪,那是闹着玩。”物理老师的简易棚接近那条小道。他妻子的目光从雨水飘来,使他走过时,犹如越过一片阳光灿烂照射的树林。监测仪一直没有出现异常情况,他很想让物理老师知道这一点。但是插在裤袋里的手制止了他,那是一把钥匙制止了他。
现在飘扬在空气中的雨点越来越稀疏了,有几只麻雀在街道上空飞过,那喳喳的叫声暗示出某种灿烂的景象,阳光照射在湿漉漉的泥土上将会令人感动。街上有行人说话的声音。“听说地震不会发生了。”
白树在他们的声音里走过去。
“邻县已经解除了地震警报。”
监测仪始终没有出现异常情况。白树知道自己此刻要去的地方,他感到一切都严重起来了。
那个身材矮小的中年人走在街上时,会使众人仰慕。他的眼睛里没有白树,但是他看到了陈刚:
“你爸爸好吗?”后来陈刚告诉白树:那人就是县革委会主任。
县委大院空地里的情景,仿佛是学校操场的重复。很多大小不一的简易棚在那里呈现。依然是阿尔卑斯山下的营地。白树在大门口站了很久,他看到他们在雨停之后都站在了棚外,他们掀开了雨布。“那气味太难受了。”白树听到他们的声音里有一种晴天时才有的欢欣鼓舞。
“这日子总算到头了。”
“虚惊一场。”有几个年轻人正费劲地将最大的简易棚的雨布掀翻在地。那个身材矮小的中年人站在一旁与几个人说话,和他说完话的人都迅速离去。后来他身旁只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那雨布被掀翻的一刻,有一片雨水明亮的倾泻下去。他们走入没有了屋顶的简易棚。
现在白树走过去了,走到他们近旁。县革委会主任此刻坐在一把椅子里,他的手抚摸着膝盖。那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和一张办公桌站在一起,桌上有一部黑色的电话。他问:
“是不是通知广播站?”
革委会主任摆摆手:“再和联系一下。”
白树依稀听到某个邻近的县名。
那人摇起电话:嘎嘎嘎嘎。
是长途台吗?接一下”
“你是谁?”革委会主任发现了白树。
“监测仪一直很正常。”白树听到自己的声音哆嗦着飘向革委会主任。“你说什么?”“监测仪地震监测仪很正常。”
“监震监测仪?哪来的地震监测仪?”
电话铃响了。那人拿起电话。
“喂,是”白树说:“我们学校的地震监测仪。”
“你们学校?”“县中学。”那人说话声:“你们解除警报了?”然后他搁下电话,对革委会主任说:“他们也解除警报了。”
革委会主任点点头:“都解除警报了。”随后又问白树:“你说什么?”“监测仪一直很正常。”
“你们学校?有地震监测仪?”
“是的。”白树点点头:“唐山地震我们就监测到了。”
“还有这样的事。”革委会主任脸上出现了笑容。
“监测仪一直很正常。地震不会发生。”白树终于说出了曾经向顾林他们说过的话。
“噢——”革委会主任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地震不会发生?”“不会。”白树说。
革委会主任站起来走向白树。他向他伸出右手,但是白树并不明白他的意思,所以他又抽回了手。他说:
“你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我代表全县的人民感谢你。”然后他转身对那人说:“把他的名字记下来。”
后来,白树又走在了那条雨水哗哗流动的街道上。那时候有关地震不会发生的消息已在镇上弥漫开去了。街上开始出现一些提着灶具和铺盖的人,他们是最先离开简易棚往家中走去的人。“白树。”他看到王岭坐在影剧院的台阶上,王岭全身已经湿透,他满面笑容地看着白树。“你知道吗?”王岭说:“地震不会发生了。”
他点点头。然后他听到广播里在说:“有消息报道,邻县已经解除了地震警报。根据我县地震滥测站监测员白树报告,近期不会发生地震”王岭叫了起来:“白树,在说你呢。”
白树呆呆地站立着,女播音员的声音在空气里慢慢飘散,然后他沿着台阶走到王岭身旁坐下。他感到眼前的景色里有几颗很大的水珠,他伸手擦去眼泪。
王岭摇动着他的手臂:“白树,你的名字上广播了。”
王岭的激动使他感到不已,他说:“王岭,你也到监测站来吧。”“真的吗?”物理老师的形象此刻突然来到,于是他为刚才脱口而出的话感到不安,不知道物理老师会不会同意王岭到监测站来。
物理老师的简易棚就在路旁,他经过时便要经过他妻子的目光。他曾经看到她站在一颗树下的形象,阳光并未被树叶全部抵挡,但是来到她身上时斑斑驳驳。他看到树叶的阴影如何在她身上安详地移动。那些幸福的阴影。那时候她正笑着对体育老师说:“我不行。”体育老师站在沙坑旁,和沙坑一起邀请她。
弥漫已久的霉雨在这一日中午的时刻由稀疏转入终止。当钟其民坐在窗口眺望远处的天空时,天空向他呈现了乱云飞渡的情景。他曾经伸手接触过那些飞渡的乱云,在接近山峰时,如黑烟一般的乌云从山腰里席卷而上。那些漂浮在空中的庞然大物,其实如烟一样脆弱和不团结,它们的消散是命中注定的。在空地上,李英又在呼喊着星星。星星逃离父母总是那么轻而易举。林刚在那里掀开了盖住简易棚的塑料雨布,他说:“也该晒晒太阳了。”“哪儿有太阳?”王洪生在简易棚里出来时信以为真。
“被云挡住了。”林刚说。
他说的没错。“翻开雨布吧。”林刚向王洪生喊道:“把里面的气味赶出去。”几乎所有简易棚的雨布被掀翻在地了,于是空地向钟其民展示了一堆破烂。吴全的妻子站在没有雨布遮盖的简易棚内,她隆起的腹部进入了钟其民的视野。李英在喊叫:
“星星。”“别叫了。”王洪生说。“该让孩子玩一会。”
“可他还是个孩子。”李英总是哭丧着脸。
音乐已经逃之夭夭。他们的嘈杂之声是当年越过芦沟桥的日本鬼子。音乐迅速逃亡。钟其民从椅子里站起来,此刻户外的风正清新地吹着,他希望自己能够置身风中,四周是漫漫田野。钟其民来到户外时,大伟从街上回来:
“地震不会发生了。”他带来的消息振奋人心。“他们都搬到屋里去了。”“星星呢?”李英喊道。
“我怎么知道。”“你就知道自己转悠。”
“你只会喊叫。”接下去将是漫长的争吵。钟其民向街上走去。女人和男人的争吵,是这个世界里最愚蠢的声音。街道上的雨水依然在哗哗流动,他向前走去时,感受着水花在脚上纷纷开放与纷纷凋谢。然后他看到了一些肩背铺盖手提灶具的行人,他们行走在乌云翻滚的天空下,他们的孩子跟在身后,他们似乎兴高采烈,可是兴高采烈只能略略掩盖一下他们的狼狈。他们正走向自己家中。王洪生他们此刻正将铺盖和灶具撤离简易棚,撤入他们的屋中。地震不会发生了。他感到有人扯住了他的衣角。星星站在他的身旁,孩子的裤管和袖管都高高卷起,这是孩子对自己最骄傲的打扮。
星星告诉钟其民:“那里没有人。”孩子手指过去的地方有几棵梧桐树,待那位老人走过之后,那里就确实没有人了。
孩子走过去,他的手依旧扯着钟其民的衣服。钟其民必须走过去。来到梧桐树下后,星星放开钟其民,向前几步推开了一幢房屋的门。“里面没有人。”屋内一片灰暗。钟其民知道了孩子要把他带向何处。他说:“我刚从房屋里出来。”
孩子没有理睬他,径自走了进去,孩子都是暴君。钟其民也走了进去。那时孩子正沿着楼梯走上去,那是如胡同一样曲折漫长的楼梯。后来有一些光亮降落下来,接着楼梯结束了它的伸延。上楼以后向右转弯,孩子始终在前,他始终在后。一只很小的手推开了一扇很大的门,仍然是这只很小的手将门关闭。他看到家具和床。窗帘垂挂在两端。现在孩子的头发在窗台处摇动,窗帘被拉动的声音——嘎—嘎嘎——孩子的身体被拉长了,他的脚因为踮起而颤抖不已。嘎嘎嘎——嘎——窗帘移动时十分艰难。
嘎——两端的窗帘已经接近。孩子转过身来看着他,窗帘缝隙里流出的光亮在孩子的头发上漂浮。孩子顺墙滑下,坐在了地上。仔细听着什么,然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