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不觉得的事,在生死关头突然清晰了起来,许许多多的念头都一一涌进脑中,让他混乱了好一会儿。等混乱退去,脑中只留下了那些最重要的,他本就是个聪明人,比同龄人要成熟许多,这一想,许多事突然就明白了。
此时,听着方江的嘀咕,小白脸突然一阵怒火从心头起,一把掀开方江挖泥的手,咆哮道:“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呢!?你还有没有心啊!啊?有没有脑子!?”
方江被骂懵了,结结巴巴的说:“我、我怎么没心了啊?我怎么没脑子啊?”
“知乐心眼坏,你好到哪里去?你对人好不分远近啊?你对谁都无条件付出啊?你们有什么资格说知乐?你们就他妈的一群欺软怕硬的废物!”
小白脸一直是低眉顺眼的一个人,对谁都和和气气的,八面玲珑,却胆小怕事,凡事总是躲在方江身后,方江一吼,他就不敢吱声了,新兵们私底下都叫他是“方江的小媳妇”。新兵们虽然没有谁讨厌他,却都带着一股看不起的劲儿。
十八九的男孩子,怕什么都不会怕事,什么小都不会胆小。
方江被骂急了,立时叫了起来:“陆启你他妈脑子进水了……”
“我脑子进水?你脑子里全是水!”小白脸歇斯底里的喊,“你们光叫知乐把你们当兄弟,你们有把他当兄弟吗?你们以为他看不出来啊?当他是傻子是不是!?”
方江涨红了脸喊:“我们他妈的哪里有不拿当兄弟了?”
小白脸立刻比方江喊得更响:“你会怪你的兄弟不来救你啊!?啊?”
这话一说,新兵们都是一怔。
“你要是死了,会怪我不来救你啊?你他妈肯定是叫我滚得越远越好!方江,你看着我回话,你会拉着我一起死啊!?”小白脸抓起一块泥就往方江扔过去,哭得鼻涕眼泪一堆堆的,却还在破口大骂,“平时不努力,打仗了就拉着战友垫背,还他妈战友呢,都给我滚蛋!一群没良心的废物!”
方江顶着泥巴雨大吼:“那知乐就能不救我们了啊?”
小白脸几乎是在嘶吼:“那是他的问题!你们就他妈没问题了啊?你们有什么资格战友战友的叫!因为他有错,你们的错就他妈不是错了啊?”
新兵们在最初的发怔后,慢慢面红耳赤的低下了头。
他们心里清楚,小白脸说得对极了,嘴上喊着战友的他们,其实并没有把知乐当成真正的战友。帮助他,也仅仅是因为部队要求团结,可是,在关键时刻,他们不自觉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知乐,因为知乐和他们不是一条战线的。
小白脸一边哭一边骂,骂累了就哭,哭完一抹脸继续骂。骂着,挖着,哭着,体力极差的他居然硬生生把自己挖了出来。谁要是过来帮他,他立时就骂道:“都他妈滚,这坑可能是自然形成的吗?看看边上的锹印!你们这群不带脑子的废物!排长可能挖一个能淹死人的坑吗?一个个没脑子没能力,都他妈滚蛋,让我自己挖!”
新兵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小白脸,被骂得乖乖的,站在坑边让他自己挖。等他挖完,败城早出来了,正抱着知乐在查伤。
小白脸一抹泪泥混合的大花脸,对着败城手颤脚抖的敬了一个礼,扯着嗓子喊:“报告排长,特别班野外拉练中,应到十人,实到十人,请指示!”
败城看了浑身是泥的小白脸,面无表情的说:“继续。”
新兵们学着知乐的样子顺着山体爬过泥坑,败城指挥着他们把知乐放自己背上,固定好,这才继续往前走。
队伍里没有谈话声,静悄悄的像是没有人存在般。等一群人走出小山了,沐浴在阳光下了,小白脸突然大喊一声,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方江赶紧过去,还没说话,就被小白脸一把抱住,哭了个昏天地暗。方江也不敢说话,只是用手轻拍着他的背,胡言乱语的安慰着。
哭完了,小白脸也脱力了,方江只好背上他,一脚深一脚浅的前进。等方江累了,其他新兵过来接手,轮流背着高大的小白脸。谁也没有说话,似乎这是理所当然般,新兵们像是明白了些事般。
卫广跑到败城身边,伸出手想背知乐,见败城摇了摇头,他收了回来,却不离开,跟在败城身边走。
“排长。”
败城扭头看了卫广一眼,却不说话。
卫广有些尴尬,却还是径自低声说道:“我对不起知乐。我说的那话,太混帐了。”
败城点了点头,哑着嗓子道:“知道错就好。”
“等知乐醒了,我会对他道歉的。”得到败城的话了,卫广的精神才好了一点,红着脸说,“其实,排长,我以前总觉得知乐不是人。我不是说他不好,我的意思是,他不像个活人。”
“怎么说?”
卫广想了下,道:“他平时不对我们笑,也不怎么说话。他好像没有不会的事,什么事都敢干,却从来不说什么。没见他累没见他怕,有时候我真觉得他好是个机器人!唉,讲真的,我想帮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帮!搭话也搭不上,想亲近都没办法,他也不和我们玩。一出事,我就不自觉的认为是他的错……”
“是我的错。”败城突然说。
卫广一愣:“啊?”
“我的方法用错了。”败城失落地道,“我的眼力也错了。我太自信,差点毁了一个人。”
卫广讷讷地接不上话,很快溜走了。
败城感觉到背后体温,垂下眼帘,努力把波动的情绪平稳下来。
这不仅仅是关乎当兵的事,还关乎一个人,一个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灵魂却靠得如此紧密的孩子。他的怀疑与自负给了知乐多少伤害,他无法猜测,但被最亲密的人如此“考验”,却不是任何人应该承受的。
“小爹……”呢喃声传来。
败城感觉背后的知乐在动,双手用力往上托了托,嗯了一声。
“小爹,你别死,我会听话的……”
“嗯,我不死。”
“你一辈子也别死。”
“嗯,我永远不死。”
“一辈子也要和我在一起。”
“好,小爹一辈子陪着你。”
“不要和老爹一样消失。”
“不会,小爹答应你。”
“真的?”
“真的,小爹答应你。”
“我是好孩子,我会当好兵,我会救战友的,谁我都会救的!他们不努力也没关系,我会救他们的……”
败城再也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他极力平静的说:“嗯,知乐是好孩子,小爹错了。”
“小爹没错……”
“睡吧。”败城柔声道,“等睡醒了,我们就回家了。”
新兵们都听见了知乐的话,半大小子们一个个绷着脸,却都红了眼圈。当于正等着心急了,开车迎来时,接到的是一批哭成大花脸的新兵们。
39、角度 。。。
于正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心说:坏了坏了,这是出事了啊!
一踩刹车,连手闸都来不及拉,于正就窜出了驾驶室,一边跑一边数人头,一数之下就懵了——少一个!他的脑袋嗡得一声就大了,看明白是少了哪一个后,大声喊:“知乐呢?”
不喊还好,一喊,新兵蛋子们马上哭得更大声了,好像死了人般。
于正急得眼前发黑,差点晕倒前,败城总算出声了:“哭什么,没死,知乐在我这儿呢!”
“受伤了?”于正总算瞄见败城背上的知乐了,赶紧凑过去,焦急的道,“没事吧?”
“没事,就是手受了点伤。”败城语气低沉,“没大事。”
于正那颗心总算是落回胸膛里了,喘着粗气埋怨:“排长,你太乱来了!你看知乐的手成什么样了!你就算是教育新兵,也不用这样吧。”
说着说着,于正发现不对劲了,按照以往,败城早就歪理一大堆砸回来了,现在却是背着知乐一声不吭。其他新兵们虽然压抑着哭声,也是一付垂头丧气的样子,就像是被人打了脸般。
怎么个事啊?
“会好的。”败城看于正的脸色不好,开口道,“我们都明白了点事。”
于正一脸的不相信,却没再说什么,而是伸出手要去接知乐,被败城让过去了。
“排长,我可以自己走。”
知乐只是一时情绪激动,加上用力过猛,没回过劲儿。在败城背上这么久,除了手指还是疼得很外倒也没事,论体力,他比其他新兵好多了。
“没事,我背背你。”败城把知乐往上托了托,小声道,“小爹错了,受点罚没关系。”
知乐嗯了一声,用胳膊揽住败城的脖子。
他觉得,小爹的背即宽厚又温暖,就像小时候的老爹,只可惜,他长大后老爹就再也没有背过他了。
没关系,我还有小爹,知乐这样想着,把脸埋在败城的肩窝里。
于正把一堆人拉回军营后天已经黑了,早就过了饭点,他前脚安排新兵们去吃饭后脚就被赵斌叫去询问拉练的事。
他吱吱唔唔了半天,说:“我觉得这次拉练非常有意义!”
“什么意义?”
“我不知道,不过,排长说他错了。”
赵斌喝水的手一抖,瞪圆了眼睛,脱口而出:“我靠,教官居然说他错了?”话一出口,才察觉有失威严,清了清嗓子,说,“没出事吧?”
“没有。”
于正隐瞒了知乐的伤,训练安全是部队再三强调的,前面已经出过捣蛋鬼的事,再出点什么败城肯定会受质疑。赵斌又不是一手遮天,营长、指导员都盯着呢,其他干部也对败城不满,他不能再给赵连和败城添麻烦了。
于正被赵斌“拷问”时,败城正给知乐检查伤口。清洗翻掉的指甲,检查擦伤、扭伤,幸亏他制止得早,不是严重的问题。
败城清洗的动作很温柔,就像是对待宝贝般,边洗边问:“疼吗?”
“不疼。”知乐赶紧摇头。
败城点点头:“生小爹的气吗?”
“不气,小爹是为我好。”
败城鼻子一酸,叹了口气,摸着知乐的毛刺脑袋:“你啊……”想说点什么,可是,有些事情没法说,话到嘴边还是改了口,“今天晚上不识字了,早点睡。”
过了许久,知乐犹犹豫豫的声音才传来:“小爹,我不累。”
败城抬起头,看着知乐胆怯的神情,笑了笑,说:“好,那今晚你不用写字了,读书吧。”
吃完饭的新兵们回来时,就见知乐坐在床上,盘着腿把书放在腿上读。
司马山把带的病号饭给败城,看了看知乐红红紫紫的手,拿过勺子就说:“我喂你吃吧。”他这话一说,一帮子新兵都露出后悔的神色——我怎么没早想到呢!
新兵们都想替知乐做些什么,只是不知道做什么好,现在,被司马山抢了个好活,顿时都捶胸顿足悔恨没抢先一步。
知乐瞄了眼败城,见没什么表示就乖乖吃饭。司马山看着知乐大口大口的吃,吃完一口就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他,顿时有种在养宠物的错觉,喂得不亦乐乎。
吃完饭,其他新兵互相看看,都凑上来问东问西的。知乐有问必答,答不出来一律说“不知道”。有人看着他的书,问:“你喜欢看这些书啊。”
知乐摇头:“排长教我识字。”
一帮子人大吃一惊:“你不识字?”
知乐不懂这是好事还是坏事,直瞄败城。败城早发现了,却装作没看见,他不能一辈子把知乐护在羽翼下,总要让小鹰学会跟着别人飞。
“不识。”知乐得不到败城的指示,只得硬着头皮回答。
新兵们面面相觑,下一秒,小白脸就抢先说了:“我教你识字吧!”
这话一说完,不少人都嚷嚷着要教知乐识字。
以前,他们觉得知乐不是一条线的,要是知道知乐不识字,八成会觉得“走后门”,现在,倒是觉得“不识字还被招进来,肯定是有特别的本事吧”。
站的角度不同,看事物的眼光也就不同了。
结果,一晚上,十个脑袋挤在一起,书没念多少光闹了,糗事说了不少,也有不少意外的发现。
班里学历最高的居然是蜗时珠,这个农村兵家里很富裕,考上一本后,乘着家人不在身边管不着,保留学籍报名参军了。
听到这里,方江条件反射的骂:“你傻啊!都上大学了,家里又有钱,还跑来当兵吃苦?”
“我就想当兵!”蜗时珠不以为然的说。
小白脸奇怪了:“你干嘛要当兵?”
蜗时珠兴冲冲的说:“我小时候家里遭水灾了,水都漫到房顶了。可是,一看见穿军装的,我爸妈都像疯了一样又笑又哭,说我们有救了。我那时候就想,我以后也要当这样的人。而且,我有个哥哥,家里又没经济负担,如果有一天打仗了,我可以没有后顾之忧的上前线!”
方江扑哧一笑:“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