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高锦杰终究还是跟着父亲去了工厂,每天对着一大堆生产报表看得头晕眼花,痛不欲生,但他父亲却说,这只是他了解自家工厂的第一步而已,只有先掌握了每天的生产销售情况,才能谈以后的管理。
如此过了一个星期,高锦杰倍感焦头烂额,正思量着找个什么借口出去消遣一下,电话响了,高锦杰接起一听,居然是薛明骅打来的:“小杰,我想请你吃饭,你什么时候有空?”
对方好久都没有这样称呼过自己了,高锦杰一时还有些不适应:“有什么话就直说好了。”
薛明骅迟疑了一阵子:“能借我点钱么,年底前一定还你。”
无事献殷勤,果然是有求于自己。高锦杰翻了翻眼睛:“要多少?”
“五百。”
“笑话,你堂堂薛家三少,连五百块钱都没有?”
“不是中储券,是美金。”
联想到对方干的那些不要命的事情,高锦杰断然拒绝:“没有。就是有也不借给你。”
电话那头,薛明骅又是一阵沉默,高锦杰也没有急于挂掉电话。
“我借钱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帮助一个朋友。”
高锦杰心里一动:“是因为傅翊君?”
“你们也认识?”薛明骅的语气里带着无法掩饰的吃惊。高锦杰也颇为意外,看情形,傅翊君并没有告诉薛明骅那晚发生的事情。
“是不是巡捕房找傅翊君麻烦了?”
“不是因为那个。一句两句也说不清。”
高锦杰看看手表,快到中午了:“好吧,三刻钟后,在红房子见,你请客。”
“没问题。”对方爽快地答应下来,挂断电话。
红房子西餐厅在法租界的亚尔培路,是著名的法式西菜馆,精巧的小洋楼掩映在一片法国梧桐的绿荫中,室内的装潢更是典雅豪华,很多上海滩的名流和电影明星都喜欢在这里就餐。高锦杰到的时候,薛明骅已经在那里等他了,看上去略显疲惫。
点过菜,高锦杰把菜单还给侍应生,取出烟盒给他们一人发了一支。点燃后,他先深深吸了一口烟,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说说吧,你跟这戏子,怎么回事?”
高锦杰这句话像是戳在了薛明骅的心窝子上,他皱起了眉头:“别戏子戏子的,能不能别用这样的字眼。要是倒退四十年,咱们见了人家,还得下跪磕头,叫一声‘爷’。”
高锦杰嗤笑道:“前朝的遗少?他敢说你也敢信,薛少爷,你还真天真。”
薛明骅长叹一声:“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你相信,如果不是翊君他爸抽大烟把家败光,他也不会从小被卖到戏班子去。”
也许是受他母亲的影响,薛明骅打小就喜欢听戏,曾一度几乎到了痴迷的程度,抗战前常常为了看一场梅兰芳或者程砚秋的新戏,长途跋涉去北平。
高锦杰忽然就没有耐性起来,在烟灰缸里按灭了烟头:“说重点吧,究竟怎么回事?”
“你知道宋岩和翊君他师兄的事儿吧,宋岩前阵子几乎天天去他们戏班子。”
“略有耳闻。”
薛明骅点点头,喝了一口白葡萄酒:“他师兄云卿,也算个红角,很多人是冲着他去看戏的。就是出那个事的第二天,”说到这里薛明骅停顿了一下,看看高锦杰,后者表示明白是哪个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那天不知道为什么,两人起了争执,宋岩动了手,云卿一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了下去,断了腿。翊君不得已顶上来的,这才唱了两天,就叫那一带的地头蛇给相中了,整天纠缠着要他去唱堂会。翊君以嗓子不好一直拖着,但也拖不了多久,除非他们戏班子不在上海滩这码头混,或者他自己不唱戏。以他师傅的为人处世,不会为了他去得罪那些人的。”
听完这些,高锦杰不动声色地眨了眨眼睛,等侍应生上了菜,方问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和他,到底什么关系。”
薛明骅瞄了他一眼:“反正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才不信呢,谁会为了一个普通的朋友,冒那么大风险,还被你利用。”
薛明骅的脸色冷了冷:“信不信由你。那天我是有些过分,但翊君这孩子,一直都这样,凡事总会为别人多考虑一点。正因为如此,我才无法安心让他在戏班子呆下去,更不忍心看着这孩子就这么毁了。”
高锦杰还要再说什么,只见薛明骅把视线转到了他身后:“真晦气,怎么碰见他们。”
五、高锦杰不禁回头看了一眼,来的是唐生明和他太太徐来。
唐生明和高晋生都是黄埔四期毕业的,和高家也算是有些交情,上次高锦杰见他还是七八年前,自己还是个少年,他以为对方不会认出自己,正要若无其事地回头,却见唐生明已挽着太太径自朝他们这桌走过来,他只好站起身。
“好多年没见了,小杰,你和晋生越来越像,不过你比他漂亮。几时从英国回来的?”
高锦杰和唐生明握了握手,又得体地对徐来点头致意:“去年年初。唐先生,你也来这里吃饭?”
唐生明本来还想多寒暄几句,听到这个客气生分的称呼,微微皱了下眉头:“那就不打扰你们了,请便吧。”
看着唐生明离去的背影,薛明骅一脸鄙夷:“我实在想不明白,他唐生明好好的干嘛要当汉奸,是缺吃的还是少穿的?东安唐氏的几代英名都毁在他手里了。”
高锦杰没有理他,继续埋头吃饭。薛明骅和他正好相反,没有了任何食欲:“还有宋岩,也做了汉奸,他现在是76号的人。”
这点高锦杰确实没有想到,但他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讨论下去:“五百美金不是个小数目,你可想好了。”
薛明骅招手让侍应生给自己送杯咖啡过来:“我何尝不知道五百美金的价值,如今上海物价飞涨,货币贬值,就美金还管用。你是没见翊君身处的那个环境,他那师傅,就是戏班班主,对这孩子不是一般的苛刻。我再手紧,也不至于缺那点钱。但对翊君就不一样了。”
过了半天,还不见高锦杰有反应,薛明骅忍不住在他盘子上敲了下:“到底借不借,给个准话。”
“这事我管不了,我又不是开慈善堂的。”
“没让你管,借我钱就行了,我无论如何得赎他出来。如果我是你,有那么一大笔遗产,又会捣腾股票,绝不会开这个口。”薛明骅虽然有他父亲工厂的股份,但拿到手里的现金也很有限。
高锦杰点点头:“既然这样,成全你的善心。五百美金是吧,一会就给你支票,百分之五十的利息。”
薛明骅在对面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我可告诉你,别打翊君主意。”
这下高锦杰不干了,放下手里的刀叉:“横竖这钱我借不借给你都不对了?你都不问问那晚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就这么轻易下结论?”
薛明骅耸了耸肩,做出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高锦杰瞪了他一眼,把那晚发生的事情简略地讲了一遍。听罢,薛明骅目光沉了沉,直直看着他,要说什么又迟迟不肯开口。高锦杰说道:“你这什么表情?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一句话说得两人都笑了,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的亲密无间,口无遮拦,心里的那点芥蒂慢慢消散。
“我是想说,既然如此,下来的事情高二少帮忙就更顺理成章了,在你们高家工厂给翊君安排个缺。他既然不想在梨园行里了,就换个职业。”
“你还没完了,真拿我当洋盘?”高锦杰冷哼一声。
薛明骅干笑了一下:“你知道我在我家做不了主的。而且看形势,你爸是打算让你接手工厂的事情了,以后那摊子,还不是你说了算?”
“可惜,我对他的生意没兴趣。”高锦杰想起工厂那摊子事儿就脑袋疼。
薛明骅摇摇头道:“有没有兴趣都不由你,难道让你大哥回来不成?还有……”
高锦杰不大耐烦地打断他:“好了好了,过两天你把人带过来吧。”
“就等你这句话。如果顺利,翊君今天就是自由身了。不如这样,下午你和我一起去他们那个戏班子。”
“你是去当救世主,我凑什么热闹?”
“那不正好,我一次挽救两个,救翊君于水火的同时,顺便救赎一下你败坏的灵魂。”
看到这家伙又开始装大充圣人,高锦杰适时闭上嘴,专注于面前的美食。
秋日的午后,天气干爽晴好。吃罢午饭,傅翊君来到院子,看到他师傅正张罗着让人把箱子里的行头都拿出来晾晒,想法用烧酒一点点去掉上面的污渍。最小的小师弟看他出来,拿了泡着胖大海的玻璃杯子塞给他,就又跑开了。自打知道傅翊君一心要离开戏班子,师傅便对他一天到晚都扳着一张脸,连带着旁人也不敢和他多说话。傅翊君也不在意这些,捧着杯子坐在太阳能晒到的角落里,闭目养神。
一群鸽子带着嗡嗡的哨音从头顶飞过,那一霎让傅翊君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还是身在北平。可远远传来的叫卖吆喝声,还有隔壁邻居软糯的江南口音,都提醒他现在身在何处。
“你真打算离开戏班子?”
傅翊君闻言回过头,见是云师兄,拄着拐杖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连忙起身,过去扶着对方坐在房檐台下的长条凳上。看他半天不言语,云师兄又问了一句:“你就那么讨厌唱戏,非得离开不可?”
傅翊君看看正在忙碌着的师傅,轻声道:“说不上讨厌,我只是,不喜欢这样的环境,事事都由不得我们自个儿。”
“你可想好了,那个薛明骅,是有家室的。”
“我和薛大哥,不是你想的那样。”
云师兄紧紧盯着他,语气一下变得刻薄起来:“那你跟了他去,又算是怎么回事?就算他是罗瘿公再世,你也不是程砚秋。你真是白唱了这些年的戏,天真到这种可笑的地步。男人没有几个好东西,薛平贵要是有良心,也不会让王宝钏苦等十八年;还有那个李甲,为了一点钱就把十娘给卖了。”
“师兄,别忘了我们自己也是男人。”傅翊君淡淡地应了一句。
云师兄先是怔了怔,旋即便一声冷笑:“好,好,看你一天到晚不吭不哈,倒是个有主见的主儿,我是怎么劝都没有用了。只不过你想过没有,你打小就进了戏班子,除了唱戏,你还能做什么?”
“我有手有脚,还能饿死不成?”
“我真是白操了这份心,只盼你将来别后悔。”云师兄说完,柱起拐杖,回了自己房间。
傅翊君重新坐回角落,看着阳光一点点挪开,自己又一点点被阴影笼罩。别看刚才面对师兄时,他应付得那么自信,其实他自己心下也一片茫然。罗瘿公与程砚秋那样的梨园佳话有一宗足矣,怎么可能会发生在自个身上?何况,自己是天真得可笑,那晚,那人只是随口说说第二天还会来捧场,自己便信以为真,巴巴地等了他几天。
早在五年前,傅翊君便得知了所谓“堂会”的真相,十三岁的男孩子已然到了懂事的年纪,不想重蹈云师兄的覆辙成为那些人的玩物,能想到的唯一出路便是逃走。被抓回来后,师傅让人剥了他的棉袄棉裤,吊在院子中间的大树上,那时演武生的大师兄还在,如果不是他拼死保护,他傅翊君大概早就冻死在那个奇冷无比的冬天了。
大概是那次的经历太过惨痛,或是这次的机会又来得太过容易,两天来傅翊君一直心神不宁,虽然对未知的将来没有太大把握,却偏怀了几分美好的希冀。
六、当日下午,薛明骅便拿着支票从汇丰银行兑换了现金,随即去了八仙桥。那戏班班主拿到钱,依然阴沉着脸,叫小徒弟去把傅翊君叫过来。在一个木匣子里翻了半天,他找出一张有些发黄的毛边纸扔在桌上。薛明骅拿起那张纸看了一眼,放进自己的钱夹里。约莫过了两三分钟,傅翊君进来,班主翻着眼皮看了他一眼,转向薛明骅:“薛先生,当着他的面,咱们丑话说在前头,人你带走,但凡出了这个门,就和我们戏班子没有任何瓜葛,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薛明骅的态度也十分冷淡:“这您就放心,我们也不会再来烦劳您。”
傅翊君什么也没有说,跪下给师傅磕了三个头,提起自己简单的行李,和薛明骅一起出了戏班所在的院子。临出门前,他回头看了看,云师兄目无表情地站在门边,看到他回头,“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来到外面的街道,傅翊君深深呼吸了一下,又看看高远的晴空。八仙桥可算是上海最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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