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席卷了进去。他不懂音乐,也从来没有去学习过。但在这深夜寂静又黑暗的大宅里,那处琴房犹如悲怆而深邃的漩涡,吸引着他一步步走了过去。
他像是着了魔,眼底一片空洞,连身体的颤抖都止住了,一步步走到了琴房门口。门是虚掩,里头只亮着一盏落地灯,琴凳上坐的是常棣,旁边站着方浩,低头安静注视。
这是李契第一次看到常棣弹琴。背影裹在白衬衣里,却仿佛能够看到皮下肌肉的每一丝绷紧和放松,肩背倾颓,琴声混乱不堪,偶尔一个间隙看见那双非常漂亮的手快速滑过黑白的键,伤痕斑斑。
在狂风大浪一般的琴音中李契几乎忘记了呼吸,泪水不由自主爬满了脸。眼前所见不是昏暗琴房,却仿佛身处一场冰冷暴雨,樱花陷落在血水里汇集在他的脚边,自己的眼泪和雨点一起砸进那滩积水。风冷得刺骨,他浑身冰凉。
终于,他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满身鞭痕的哥哥
李契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脑袋重,头天晚上的一切都像是一场噩梦,梦醒了睁开眼睛,却看见常靳站在自己床头,一脸阴沉之色,看上去不知道已经看了自己多久。他慌忙坐起来,稍一动作立即轻呼出声,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在疼,他的脸一下白了,什么都想起来了。
常靳沉着脸开口:“没事吧?”
李契惊慌地点了点头,呆呆的看了常靳一会儿,父子俩对视着。常靳面无表情,李契心里越来越恐慌,终于鼓足勇气问:“哥哥呢?”
常靳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略一思考,然后说:“你想去看看他吗?”
李契睁大了些眼,然后道:“嗯。”
常靳拿了件衣服让李契穿上,然后牵着他的手下楼。李契跟着他一步步走下去,转过大厅还在往下,他这才知道常家还有一座地下室。两壁亮着白晃晃的灯光,虽然是白天,却仿佛一直被黑暗引领着往前走,他甚至在光洁一片的走道里闻到了血腥气,又觉得这也许是幻觉。
直到他看见了常棣,才知道这并不是幻觉。
一处并不狭窄的厅堂里,四壁是灰白色水泥,一侧墙上挂着各种各样李契认得和不认得的铁器棍棒,孙易和方浩站在一边,中间跪着常棣。上半身没穿衣服,背后交织着网状血痕,皮开肉烂。
那个脊背让李契怔了一下,浑身上下都开始发抖,似乎是自己身上的伤又开始作疼。
“你是怕他,还是恨他?”常靳问。
李契茫然的摇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常靳看了他一眼,松开了手,独自走了过去。
他绕着常棣走了一圈,最后站在了大儿子面前。
“你是怎么想的?告诉我。”声音低低的想起来。
常棣低着头,声音也同样低沉:“我说过的话,你现在信了么?”
常靳的额角跳了一下,忍下了气道:“他是你亲生的弟弟。”
“假如你一意孤行,那你就不得不拥有一对乱!伦的好儿子了。”常棣的脸慢慢抬了起来,目光里燃着一簇疯狂的火,直直看了过去。
常靳一脚踹了过去,正中肩头。拿过鞭子劈头盖脸抽了下去,生牛皮的鞭子在空中带起风声,连血溅出来的迸散声都异常清晰。就在这渗人的响动里常靳愤怒地大吼,“你他妈的敢威胁上我了是吧!你当我不敢要你的命是吧!”
常棣在笑,毫不抵挡,一边喘息着一边笑。
“你杀了我吧。反正妈妈已经被你和你的新儿子气死了。”
常靳像是已经疯了,鞭子呼呼地一下接一下咬在常棣身上,那笑声渐渐低了下去。李契惊慌地看了看孙易和方浩,可那两人只是站得笔直,即使面上肌肉不住抽搐,却一点阻止的意图也没有。李契开始害怕了,比昨晚常棣将他扒光时更加害怕。
他终于颤颤巍巍往前走了两步,小声地开口。
“爸爸……”
常靳最后一鞭子甩到常棣肩头,眼底血红,额头青筋暴跳。手上一松,鞭子悄无声息落地。
他的怒火和力气似乎已经全部用光了,仰着头不住喘气,十分疲惫地冲孙易那方向摆了摆手,“把人抬走,别死我跟前。”
孙易和方浩立即冲了上去,把已经毫无声息的常棣背起来,往外匆匆忙忙地走过李契身边。
李契怔怔地看着爸爸,常靳喘息许久,才慢慢踏过一地半凝固的血污,走到了他身前。一只大手上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伸过来重重揉了把李契的脑袋,长叹一声。
从那以后常棣就从李契的视线里消失了,大宅子变得安宁而空寂。常靳时常不在家一出门就是好多天,每天的餐桌边只剩下李契一个人。有时候他会往常棣房间的方向看一眼,那扇门长关着,里面没有任何声响。他怎么样了?时间越长这个疑问在他心中也越大,想问问孙易,可终究没有能够开口。爸爸没有再提过改名字的事,那场风波的结局十分显然。
八月底常家花园里繁花盛开,浓郁的香味浸透了每个角落。李契将画架挪到了花园,拿着画笔涂绘着那片郁郁葱葱。常靳走到了他身后,欣赏了一眼儿子的画作,说:“看来我儿子以后会是个艺术家。”
李契笑了一下,回过头,艺术家什么的好像太遥远了,他可从来没有想过。
“爸爸,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不久。”常靳说:“对了,你哥哥可以下床了。”
李契的心微微一悸,下意识就往二楼常棣房间的窗户看了过去。窗户玻璃是打开的,常棣就在那窗边。阳光温柔落在他的脸上,冷酷与激愤也都消失了,剩下来的唯独只有平静。
李契怯怯地回收了一些目光,心跳也许是因为害怕而在不断加速。常靳拍了拍他的肩膀也看了一眼常棣然后说:“爸爸送你去学校怎么样?平常读书的时候就住在那,放假想回家也行。”
“嗯……。”李契不经思考就答应了,他的人生向来是随遇而安。答应以后他才开始思考,也许这样以后就不会再和常棣发生冲突,以后也没什么机会再见面了。
临海市的九月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阳光灿烂如金,和风丽日。位于市郊的青园男子高中占据了上千亩地盘,这是华南地区最好的私立学校,甚至圈进了两座山头作为校产,此时漫山遍野盛开着金银桂花,李契刚刚下车,一抬头就看到了这般恢弘气象。
常靳亲自送他上学,随车的司机保姆大包小包提着东西,李契原本觉得这么大阵仗非常夸张,但是当他看到对门舍友甚至专门多要了一间寝室来作为衣帽间,他才知道在这所学校里,怎么炫富都是小意思。
常靳专门给小儿子留了两个保镖,校方对此并无异议,事实上,在这所全封闭的贵族男校里,每一个学生都是凤凰,数人即标配一个专职管家照料生活,学习课程完全是量身定制,不发学历,但是青园的学生从来不需要一张纸来证明自己的能力和价值,他们生来就是天之骄子。
李契从最初的茫然很快陷入了欣喜,他对中文还不够熟稔,但是完全可以选择全日文授课。他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上中文课程,至少,他已经是一个中国人的儿子了。
除此之外,他选填了许许多多的绘画课,从素描水粉到更高阶的油画版画。他像是个贪多嚼不烂的饕餮之徒,满怀狂喜的扑进了一个与出身血统高贵低贱都没有关系的世界。
绘画老师夸他有天分,李契很羞涩的笑了笑。他的轮廓里还是继承了一点白俄罗斯母亲的深邃,当真心欢喜的时候,眼睛里会像是有繁星坠落。
画室里的时间总是走得很快,这一天李契放下油彩笔,才注意到日光已西沉,他突然就童心大作,悄无声息踩着一寸寸移动的灿烂金晖,从走廊最东端的画室一直低着头往西走。
忽然一个声音钻进了他的耳朵,那嗓音听着极为熟悉,让李契轻快的步子陡然一滞,惶惶然循声望去。
“没有受过伤的才会讥笑别人身上的创痕。轻声!那边窗子里亮起来的是什么光?那就是东方,你就是太阳!起来吧,美丽的太阳!”
夕阳的金色穿过大幅玻璃窗,这层楼的最西端是一个巨大的剧场排练室,舞台上搭着欧式的景,一个男扮女装的华服少女从上方的窗台出现,下首是个身材颀长的男子,深红色金丝绒搭配黑色滚边的戏服,那衣服太合身,勾勒出修长挺拔的腰身和腿。此刻他正仰着头深情注视上方,一张侧脸如雕如琢,李契一刹那屏住了呼吸。
他以为自己是看见了常棣。
舞台上仍在声情并茂地念着台词,配戏的女演员夸张长叹,一个导演样的人抬手喊了句,“卡!”随着这一声,李契禁不住浑身一凛。
台上那人应声转过了身,下头立即就有人冲上去递湿巾和水。那人笑着说谢谢,接了水仰头喝。李契盯着那人的脸和身材看了又看,松了口气,认错人了。
他的目光太专注,让隔着玻璃的男主角也察觉到了异样,余光瞥见,就朝这方向看了过来,看见一张生面孔明显是让对方有些疑惑。李契仿佛是个窥伺的小偷被撞破了,脸上一热,匆匆忙忙跑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就是初恋?
一日下午结束了绘画课程,李契坐在飘满桂花香味的走廊里抱着速写本随手勾描,笔下一个模糊的轮廓正在成型,阳光落在他的脸侧,长而上翘的眼睫毛在白皙的皮肤上落下浅浅阴影。
他画得认真也没有意识到有几个人从他身后路过,看了眼他面前大大的速写本就停了下来。
旁边是李契同一个画室的同学,伸了个脑袋过来看他笔下的内容,忽然笑了起来:“嘿李契,你画的是秦悦啊。”
李契茫然抬头:“啊?秦悦是谁?”
身后有个声音响起来,带着微微的笑意。“秦悦是我。”
李契一扭头,顿时被身后这四五个人吓了一跳。说话这人面带笑意,俨然是那群人中的焦点。那张脸跟常棣有那么两三分相似,但那双眼睛看过来十分和善,让人如沐春风。
这不就是上次那个罗密欧么?李契顿时窘迫上了,“不,不,我画的不是你。”
几个人就笑起来,有人起哄道,“得了吧别否认了,暗恋秦大帅哥的多得是,多你一个也不嫌挤。”
李契脸红了,微恼道:“说了不是就不是!”
秦悦却只是笑,伸手去拿李契的速写本。“我也觉得不是,我哪有这么帅。小学弟,你画的真好,送给我吧,我贴床头,照着这样儿长。”
李契不假思索的一伸手,直接从他手中将本子夺了过来:“这个不能给你。”
秦悦手里一空,脸上的笑容也僵了一下,旁边这一堆都安静了,看了看李契又看看秦悦。秦悦很快缓和了表情,似笑非笑的挑起一边眉毛。“哦……”
李契这才觉出了自己的生硬,赶紧道歉:“不好意思,这个,画的不好。你要是喜欢,我可以专门给你画一张。”
秦悦笑了笑:“再说吧,回见。”说完就走了,那几人瞧了瞧李契,目光中也不知是惊讶还是别的什么,一个个都跟了上去。
画室同学撞了下李契的肩膀:“喂,你可够厉害的,居然不给校草面子。”
李契抱着速写本咕哝了句:“……也没觉得特别帅啊。”
世外桃源一样的生活总是过得很快,周末是回家的日子,李契对那座开满夹竹桃花的大宅子没什么感情,但是他有点想念爸爸。他特意收拾了几张自己也很满意的写生,想带回去给常靳看。
他走到校门口的时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青园学院的校门要修得如此宽阔,因为各种各样的豪车已经把大门口堵得水泄不通。保镖通过一轮电话以后很恭敬地对他说,“李契少爷,我们可能要多等一会儿。”
李契点点头,把那几张卷好了足有一米多长的画纸抱好。先前保镖说过要替他拿,他拒绝了,其实他并不习惯这么被人伺候。
一辆辆车陆续走空了,李契抱着画稿又开始神游天外,他最近常常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优渥的生活环境终于让他恢复了一点十五六岁少年该有的模样和心态。
一辆看着颇为低调的黑色商务车缓缓驶过,经过他四五米以后停了下来。李契无意中扫过,他不认识车牌子,但是那辆车有个很打眼的车牌号,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车里司机钻出来,打开副驾驶的门,躬身请人进去。
那人居然是秦悦。
李契忙收回目光,但是秦悦却朝他这边看了过来,然后扬声叫他。
“嗨,那位……画画的小学弟。”
李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好像是冲着自己,疑惑地用手指了指脸,“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