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单膝跪地落到萧撄虹面前,气也不喘一口,站起来一把握住后退的男孩,“小宝!”
萧撄虹抬手给他一个耳光,“你混蛋!”
德拉加怔了怔,苦笑,“哪一件事?”
萧撄虹气得浑身发抖,脸颊上的伤痕抽搐起来,是一张烂醉惨笑着的嘴。哪一件……他问哪一件事!他还有脸问哪一件!
他死死盯着德拉加的眼睛,“你把那颗珠子给了你爹。”
德拉加看着他的脸,表情难以抑制地流露出痛苦,那种痛似乎同萧撄虹的问题无关,是一柄刀冰冷而缓慢地捅进了脏腑,缓慢拧转,持续而撕绞的痛苦。
萧撄虹抓住他衣襟,嘶嘶地低声,“你把骨珠给了欧金纽,要他阻止我化身出来,为什么?你知道我是什么吗?为什么不许我化身?你不想让我成为一个真正的卓根提斯?为什么?为什么?为了你那个蛇狩师嘛!?”
他一头撞进德拉加怀里,死死抵住,几乎要放声大哭,却只发出一声低弱的惨叫。
“我给你珠子……是让你拿去跟维锦换一个留在药塔的机会啊!”
德拉加张了张嘴,又慢慢合上。
“欧金纽把珠子给了维锦,维锦又还了你,他叫你拿去医埃米尔,对不对?你答应他医好了埃米尔就进骨塔修业,对不对?他、他叫你在埃米尔跟我之间选一个,对不对?”
德拉加无言以对。
要如何才能忘记?尊主大人那张不再年少却依旧冶艳如癫狂处子的脸孔在他面前毫无规律地回放了多少次,反复转好又拆散的魔方一样提醒着他的无所作为。
“还你这东西。”他把骨珠轻轻扔回德拉加手里,眼神略带一丝不舍,“拿去报恩吧,死小子。”
报你那蛇狩师的救命之恩。
德拉加颤抖着抬起头,“主上。”
“治好他,让他跟从前一模一样地好起来。然后……”维琴秋几乎是阴森地笑了,“然后你再重新做决定吧,德拉加阿德里安维奥雷拉。把你欠的债还掉,欠的人搞定,然后再来告诉我,你是想一辈子窝在药塔,还是来到这里,站在我身边,最后……”
他又是微微一笑,按下半句不言,且诱惑且鄙夷地皱了皱鼻子,“无论如何,小宝是肯定要站在我身边的。”
你选他?还是埃米尔普优维奥雷拉?
——如果无赊无欠,你选他?还是小宝?
……
“你混蛋。”萧撄虹轻声地告诉他,“你就是个混蛋,德拉加阿德里安维奥雷拉。事到如今你仍然连自己做决定都不敢——不,其实你从来都不敢。”他对自己微笑了一下,“可那时候你怎么就那么敢?那么胆大?别忘了,我九岁的时候,你就亲过我了。”
德拉加紧盯着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半晌才勉强发出一点喉音,“我……”
“是啊,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那不过是哺了我一口气,你怕我淹死在地狱河里。”
德拉加呆呆看着他的脸,心里转着的念头让他自己都惊异,那和萧撄虹正在说着的话毫无关系,他只是混乱地想:那些地名,是什么时候被他念的那么熟练溜道的呢?
“我,绝对,绝对,绝对不会那么容易就死掉的。”
诅咒一样告诉了他,萧撄虹慢慢眯起眼睛,扯住德拉加领口,“我不会死的,不会让你和他称心如意。你不希望我化身出来,对不对?这么多年我一直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为什么我做了那么多事还能这样毫无感觉。真可怕啊,才不过一年,梵比多山就教了我这么多——胜过之前那十六年。那些卓根提斯,他们伤,他们死,你知道这告诉了我什么吗?不是怜悯——从来都不是!这只让我学会了一点,绝对不要让想弄死你的人舒舒服服地活着!”
“小宝!”
“我不会让你死的,德拉,我要你好好活着,看着这些。”他咬着细米珠般清透整齐的牙,一字字切齿纠结,“他想杀我,不管为什么。
我没死,要了他半条命,再赔了他一张脸。
从今以后,只要他不来惹我和我在乎的人,我不会动他。我答应你。”
他突然笑出了声,“但是你听好,德拉,只要他敢再招惹我一次,我会让他变得你连拼都拼不起来。”
德拉加抖得几乎停不下来,“小宝!”他从来就没想象过,会在萧撄虹嘴里听到这样一番话。
“你他妈的有什么资格做选择!”
那一声怒吼出来,萧撄虹泄了气似的后退一步,摇摇头,终于平静,“对,这就是我想说的,德拉,你没有选择的资格,至少,从现在开始没有了。我不做选项,永远都不做。”
只有我选你们,从没有你们选我。
“小宝……”
“就算你选我……”一丝惨笑战栗着浮在他扭曲的唇边,他坚持着说完了那句话。
“就算你选我,也得看我肯不肯要你。”
德拉加一把拉住他手腕,“你跟我来。”
不顾萧撄虹挣扎,他扯着少年直奔楼上,在走廊里稔熟奔跑着,最后推开一扇门,萧撄虹立刻看到直直躺在那里的一双赤脚,“这是什么?”
德拉加拉他进去,萧撄虹瞪圆了眼睛,“阿梅代乌!”
德拉加走到床边检查了一下那些俨然极其精密高端的维生机械——那看起来简直不像能够出现在这样一座古老高塔里的现代设备,他放心地点点头,转身看着萧撄虹,“我会查出来他被什么附了身——不是水银桥,这你也明白。虽然埃米不肯告诉我水银桥的炼制和使用方略,但我研究了很久,大致懂了一些。蛇畏火,如果附在他身上的是水银桥本体,蛇的本性不可能促使他亲手纵火;另一种可能:附在他身上的是埃米……但你我都知道,以他的身手,没可能打伤安布罗斯,不是吗?”
“所以那是谁?”
“他中了毒,始终无法醒来,但我检查过他每一分每一寸,任何一处伤痕。地狱河能隔绝妖灵,无论那时附在他身上的是什么,都穿不过河水,他是从火场这一边逃走的,而且,没有碰见任何卓根提斯。”
萧撄虹极其不耐烦,“你到底想说什么?”
“如果他是穿过正在燃烧的翡翠海离开的,没有可能不被任何人发觉。”看着萧撄虹的眼睛,他轻轻吐气,“他是从山崖下溜走的,小宝。”
“那是峭壁!要是能从那儿下去,小安早就带我逃了!”
德拉加沉重地叹了口气,“安布罗斯做不到,但是附在阿梅代乌身上的那个人可以。”
“什么!?”
“我又去了那里,从崖壁上缒下去之后,在岩石上发现了阿梅代乌的血迹,你知道,安布罗斯也抓伤了他。”
萧撄虹喃喃地,“疯了。”
徒手就能攀下地狱河边的悬崖,毫发无伤悄悄离开,那诡异的轻灵与高妙身手……
“至少我们知道,他是个强过狼林很多的家伙。”
他慢慢抬起头,陡然瞪大眼睛,尖声大叫,“德拉!”
不知什么时候,身后沉睡如死人的阿梅代乌已经坐了起来。德拉加一回头,那张僵硬脸孔啪地睁开眼睛,眼角隐隐约约一丝邪气的笑容。德拉加立刻把萧撄虹护在身后,步步退向门口。阿梅代乌伸手依次拔去身上各式管线,动作渐趋灵活,像刚做过润滑的陈旧机械慢慢习惯着关节的油润,他活动着吱呀作响的肌肉骨节,一迈步下了床,赤脚走向他们。
萧撄虹从德拉加身后探出头来,声音勉强镇定,“你是谁?”
阿梅代乌——或者不如说是阿梅代乌身上的那个东西吧——挑起一边嘴角,露出一个又戏谑又冷漠的表情。
萧撄虹喃喃地,“你觉不觉得他很眼熟。”
德拉加百忙之中瞥了他一眼,不敢开口,眼熟——那个单侧嘴角上挑的温柔嘲讽笑容,他在不止一个人的脸上看见过。
骨塔师匠哈拉兰布,还有……此时此刻躲在他身后的萧撄虹。
他咬牙向门口一推萧撄虹,“跑!”
阿梅代乌的速度快得令他不能想象,一瞬之间已经拦在萧撄虹面前,萧撄虹一声尖叫,下意识躲回德拉加身后,阿梅代乌挡在门口,微微扭动着脖子,动作柔软灵活,双眼平平地凝视着他们。
萧撄虹低声问,“你看他那样子……像不像条蛇。”
可是水银桥已经死在格拉齐安手里。
德拉加徒手挡着他,身为药塔御使,他从来不带武器,低声告诉萧撄虹,“我来对付他,你快逃。”
萧撄虹没有回答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有人告诉过我,水银桥是招魂术的产物。”他声音细如耳语,德拉加怔了下,紧盯着缓缓逼过来的阿梅代乌,点一下头。
“水银桥是死了,倒没妨碍阿梅代乌的身体成了个招魂术的壳子。”
“什么?”
阿梅代乌疾扑而上,一只手准确无误握住德拉加喉头,全无变化的一击,直接有效,连一星半点儿反抗的机会都无,他还没看清对方的方向就被用力掼翻在地,一只赤脚狠狠踩在他背上。
耳边是萧撄虹的怒吼,“放开他!你想杀的是我,对不对?!”
阿梅代乌踩得他牢牢的,肋骨似乎都要嵌牢在地板里,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呼吸都命悬一线,只能听着萧撄虹一连串地质问出来。
“在林子里放火的是你,和小安打斗的是你,对,我认得你这个表情,之前在龙鳞馆,你想把我从阳台上推下去,后来在图书室里,你又想叫我自杀……你到底是谁?你怕我说出什么?可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阿梅代乌点了点头,声音像从古旧留声机里吃力地迸出来,“你知道与否,根本没有关系。”
“知道与否没有关系……你只是不想让我存在,对不对?”萧撄虹轻声笑了,“其实这也挺好解决的。”他一扬手露出月牙刀,对准左手腕,“你看我这张脸,本来我也没兴趣偷生,只不过跟家里实在没法交代,正好这又碰上了您,您要我死,我也不想活,这算不算成人之美?
——不过您得让脚底下那家伙活着,做个见证,免得都以为我是自杀的,名声太坏。”
“虚荣的小子。”
萧撄虹喃喃地,“虚荣是好东西。”
他一刀划下,手腕上先是毫无动静,继而血珠子一连串地涌出,衬着苍白肌肤活像挂满了猩红珊瑚玛瑙。
“据说蛮多人想要我的血呢。”他有意无意地说,蓦地一抖手腕,鲜血飞溅甩上阿梅代乌的脸,一瞬之间目迷。他猱身而上,直扑阿梅代乌,逼得他退后一步。德拉加立刻跳起来,长袍衣袋里抖出鸡冠石粉,衣袖一振,雾似的布了阿梅代乌一身。
萧撄虹跺脚大叫,“烧了他!”
两人同时听见阿梅代乌轻声嗤笑,“这么点儿年纪,可真够狠的,也不知道像谁。”
他飞窜上来,径自扼住萧撄虹笔直推到窗边,哗一声玻璃粉碎,他把男孩压在窗台上向下推,萧撄虹拼死挣扎,渐渐无法呼吸。
身后陡然一阵灼热,硝石的苦寒味道透入鼻端,洒在他身上的炭粉已经燃了起来。阿梅代乌愕然回头,脸孔被燎得焦黑然而平静,“你想烧了这身体?”就算你明知他是被附身?
为了这孩子,你宁可活活烧死一个无辜的药塔督事吗?
德拉加看着他在火中一张一合的嘴,弯腰捡起萧撄虹掉下的月牙刀,“我就是这么做的。”他突然怒吼,“放开他!”
火苗瞬间窜上手臂,萧撄虹惊恐地睁大眼睛,阿梅代乌推得他半个身子已经悬空,他拼尽全身力气抬脚踹上去,阿梅代乌微微一退,德拉加抢上来一刀划向他手臂,嚓地斩断一只手腕。萧撄虹脖颈上压力顿时放松,抓住窗框努力直起身,眼睁睁看着德拉加合身扑上去同燃烧着的阿梅代乌卷在一起,青色长袍已经燃了起来。
他一抬手,衣袖里滑出放血针,不管不顾也扑上去,猛然戳向阿梅代乌脊椎。那一击郑重,阿梅代乌顿时像机械娃娃断了电,手脚举止瞬间迟滞,德拉加抓住这刹那机会,仗着自己身材高大有压倒性优势,拖住阿梅代乌狠狠一掼,向破碎长窗抡了出去。
燃烧的身体撞上空荡荡窗框,一瞬间似乎连声音都没有传出,那个坠落像消失魔术一样沉默而轻快。
半秒钟后,沉闷一声响伴着惊呼传了上来。德拉加气喘吁吁拍打身上微弱火苗,萧撄虹缓过一口气来,也忙忙地帮他扑打,两个人站在一片狼藉的房间里,扫视满地七零八落的设备、管线和墙壁上深浅不一的焦黑痕迹,干涸血迹变成暗红,戏剧性地点缀其中,视觉效果总体风格颇现代。
两个人站在烟熏火燎里,忽然神经质地大笑起来。笑了半晌,德拉加慢慢走向萧撄虹,抓住他手腕,扯下尚算干净的长袍衬里替他紧紧裹住伤口。
萧撄虹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