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无法刹车,”柳晨曦捂着流血的额头道:“像是被人动了手脚。”
匆匆回到红屋,两人对各自的伤势做了处理。接二连三发生在柳晨曦身上的灾祸不得不引起柳彦杰的怀疑。成批的文物即将送出上海,在这关键的时候,柳晨曦却屡次遭到袭击。
晚饭后,两人回到柳晨曦房中。柳彦杰将柳晨曦扶到圈椅旁坐下后说:“晨曦,这几天你呆在家里,不要出门,哪里都要不去!医院的工作先交给林牧。”
“要呆多久?”柳晨曦显然也对身边发生的事有了质疑,他怀着体谅一直没有催问柳彦杰。
“先呆三天!”柳彦杰在他身边坐下,安抚地说。
“好,就呆三天。但三天后呢?难道我就一直躲下去?”
柳彦杰抬头,看到柳晨曦额头纱布上渗出的血印,心情复杂:“不会一直躲下去!下个星期我们就一起离开上海。”
柳晨曦很吃惊,几乎就要站起身。“为什么?不是说好留在上海的吗?”
“情况有变,我们都得走,”柳彦杰接着说,“我们先去香港,到了香港还要看情况。如果香港形势不好,我们必须考虑出国!”
柳晨曦激动地撑起身体,坚决地说:“不走,我不会在国家最危难的时候选择出逃!”
“你留下来又能干什么?”柳彦杰面色严峻。
“我有许多事情可做!医院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完成,那么多的病人,那么多需要解决的病症,”柳晨曦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说道,“彦杰,你做什么事都从不和我商量。不可能你说走,我就走。把所有的摊子抛给别人算什么!这我做不到!这不可能,也不合理!”
“日本人马上就要占领上海了!”
“那又怎样?”柳晨曦激动地说,“日本人占领上海!中国人更需要抵抗。如果说日本人占领我们的土地,我们所做的只是逃跑。那么若干年后,世界版图上就不会再有中国。到那时,我们就成了真正的亡国奴!”
“晨曦!”柳彦杰继续安抚着柳晨曦,颇是无奈地说,“有些话我现在不能对你说。我只能告诉你,如果继续留在上海,我们就是在等死!”
柳晨曦拉住柳彦杰,让他靠近自己。他按捺住自己情绪,语重心长地说:“彦杰。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说?我知道你有一件事一直都在瞒着我。不只是你。白三爷、周景,你们都在瞒着我。我知道,你们不说,是为了保护我。但是,我并不需要这样的保护。我经常同你说‘我们是平等的’、‘我们可以分担彼此的一切’,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不会为你分忧呢?哪怕哪一天,我们真的死了,起码我心里明明白白,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牺牲的。而不是东躲西藏,甚至哪天不明不白地就再也看不到你了。彦杰,你能明白我的感受吗?”
面对柳晨曦的执着真诚的眼睛,柳彦杰轻轻叹了口气。他抚下柳晨曦拉扯着他的手,静静地站了起来。柳彦杰来到窗边,看着床头那盏温和亮起的灯,又看着灯罩上那两只相互追寻的蝴蝶。生死相随何尝不是一场分担与共勉的信任呢?
柳彦杰转过身,重新看向柳晨曦。“晨曦,在你眼中我是个怎样的人?”
柳晨曦对他突如其来岔开的话题有些诧异。他平静下来,柳彦杰知道他是在回顾自己的过去,或者是在重新审视柳彦杰这个人。片刻后,柳晨曦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刚回上海的时候,我觉得你是个极重利益的商人,你有你明确的人生目标,你的人生目标中除了利益我看不到任何东西。只要你想要得到的,都会不折手段。你是个野心家,一个真正的野心家。其实,在回上海前我就这样觉得。我一直以为这就是你,可是后来我知道,这是你希望我以为的。你对这片‘孤岛’漠不关心,在畸形的繁荣中做着肮脏的买卖,却又在细小的地方显出了你对上海的关心。你为育婴堂购买小床,为我的医寓购置药品,为沪西的老百姓配给大米。你在付出关爱时,总是装得好像迫不得已,但实际上确是心甘情愿。你伪装的太好,直到好久以后,我才看出了你的真心。你是个能乱局中看清现实的人,有一种隐晦的爱国热情,并把它埋藏在心底的最深处。”说到这里,柳晨曦顿了顿,接着说,“你还是个很好的爱人,能把感情看做平等的,有奉献有得到,有时候,我觉得你奉献地比我更多。”
柳彦杰看着柳晨曦的眼睛,他眼里的水亮映衬着灯光,洋溢着珍珠似的温润光泽。叮叮当当的风铃声传进了两人的房间,使得柳彦杰的心愈加的不宁静。柳彦杰说:“有时候,我不希望你把我看得太透;有时候,我又希望你能够理解我。人很矛盾,人的一生都在做对与错、是与非的选择。包括这次的事,要不要告诉你,能不能告诉你,我也一直在矛盾。”
“我希望你能对我坦诚。我想做一个能让你信任的人。”柳晨曦说。
“也许我不是你想的那种好人,”柳彦杰警告说,“甚至我会为达到目的而杀人!”
“每个人都有错,但只有愚者才执迷不悟,”柳晨曦用西塞罗的话回答了柳彦杰的警告,“你不是愚者,我相信你。”
柳彦杰没有说话,他再一次注视柳晨曦。最后,他微笑了。“晨曦,可能命中注定你是我的伴侣,是要与我一同承担诺言的人。”
温柔的夜色下,柳晨曦也微笑了。
柳彦杰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向他述说那场与紫禁城有关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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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三十三章全 。。。
第三十三章
这两天柳晨曦有些心神不宁。晚上从梦中醒来,他总会看着身边的柳彦杰,看很久很久。身下躺得是柳彦杰八月让人做的婚床,围栏上那些牡丹幽兰十二月也会绽放。真正的牡丹幽兰早已凋谢了。不远处的圈椅上搭着两人的外套,柳彦杰的盖着他的。大地镜被转了角度,它已经不能再映照出床上的两人,柳晨曦却还记得那时的缠绵。
柳晨曦失眠了。他静悄悄起身,抽出圈椅上的外套披在身上。拉亮台灯的链条,罩上那两只蝴蝶又栩栩如生。柳晨曦再一次望向床上熟睡的柳彦杰。他很安静地睡着,这几天的忙碌使得他心神疲惫。柳彦杰今晚在书房里打了电话给白三爷,确定了明日行动的时间与地点。
柳晨曦靠在窗边,撩起窗帘一角。夜静得可怕。高壮的梧桐在一片混沌中像森冷的幽灵。柳晨曦好像又看到那双居心叵测的眼睛。廊上落地钟的敲起了钟声,长长远远,深深沉沉。柳晨曦走到大衣柜前,衣柜里有他存放信件的箱子。箱子上的五金件用了许多年还是金色的,精致的铜爿,精致的小锁洞。柳晨曦从衣橱的隔板里取出一把精致的钥匙,插在锁洞上。他没有打开锁,又把箱子放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上海沦陷后会变得怎样?会不会也与南京一样?那美丽的玄武湖,如今只剩萧瑟与凄凉。柳晨曦重新坐回到床上,前几日的伤还没有痊愈,额头还会隐隐作痛。柳晨曦想到罗烈。他已经出院,但腿永远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稳健了,拐杖可能要伴他一辈子。柳晨曦感到愧疚,因为他,罗烈受了一场无妄之灾。
昨天在柳晨曦的再三要求下,柳彦杰答应让他去了一次华丹医院。柳晨曦不知道怎么跟林牧解释要离开的事,他说想把医院托付给林牧。林牧没说什么,可能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也可能他真的什么也不想说。最后林牧答应了他。他问柳晨曦要去哪里,柳晨曦又说了谎。他告诉林牧,自己要回英国。
睡梦中的柳彦杰是那么宁静,柳晨曦默默地看着他,右手抚摸着左手的戒指。这枚戒指,他只在夜晚佩戴。它是他们誓言的证明。他慢慢躺下,侧卧着,眼睛里是柳彦杰的眉毛、眼睛、鼻梁,还有曾经与他交缠的嘴唇。柳彦杰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柳晨曦知道,柳彦杰的所有都已深深印刻在自己的每一滴血液里。明天,这个爱他的男人就要去冒险了,为国家的文化传承而冒险。柳晨曦此刻心中的沸腾不知是不是在为他骄傲。
柳晨曦祈祷他平安。他想起朱丽临走的那句话,什么都是虚的,只有命是实的。只有命是实的……
不知不觉天逐渐亮了,黎明就要到来。
柳晨曦听见柳彦杰起床的声音。他穿衣、穿鞋,所有的动作都悄然无声。走前他轻轻地在柳晨曦的嘴唇上印下一吻。这也许是他们之间最后的一个亲吻。柳晨曦闭着眼睛,强忍着没有留下眼泪。他后悔为什么昨夜没有狠狠地在这张床上与这个男人做上一回。他留恋他的体温,他的霸道,甚至留恋他留在自己体内的痛楚。
汽车发动了。柳晨曦知道他是去锦绛堂。柳彦杰说过所有的事都要与往常做得一样。他会在锦绛堂等白三爷的电话,然后到丁香花园,最后去码头隐秘的地方,秘密注意着文物的搬运。柳彦杰告诉他,自己不会露面,一切都不危险。
他已经在危险中了,却不知情,柳晨曦慌乱地想。外面有无数双眼睛在贪婪地注视着这些价值连城的宝贝。
柳彦杰走后,柳晨曦立刻起床。他整理了床单被褥,把印着洋文Forever的钥匙扣塞在枕头下。他又摸了摸戒指,把它取下来,最后又不舍地重新戴回到手上。柳晨曦望了一眼这间住了好多年的屋子。
离家前,他看到美娟正在小厅里收拾碗筷。半敞的帘子后,刘福在与王贵说话。
天灰蒙蒙的,只有几家早点铺挑着灯火,偶尔诡异地闪烁。路上行人极少,整条贝当路空空荡荡。
国际礼拜堂还是他之前来过的样子,隐秘在高大的梧桐树后,庄严肃穆。门前两个十字架犹如希腊神话中的女神狄克,日日夜夜守护世间的公平与正义。柳晨曦还记得他与柳彦杰在这里一同发过的誓言,那天他俩的心是那么真诚。
弄堂后的影子里,柳晨曦仿佛总能看到高高竖起的衣领与刻意压低的帽檐,以及那双带着恶意像野猫一般的眼睛。柳晨曦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不知走了多久,柳晨曦看到一家民宅外摆了好几个纸花扎的花圈,一群人在哀哀地哭。他们穿着丧服,哭声悲切。一个女人在烧冥纸,火炉里烧残的纸灰顺着北风一起一伏落到柳晨曦肩上。柳晨曦不由停下脚步。
这是他来过的地方。有人在嚎啕。一个身体佝偻面相刻薄的老太,她挣脱亲人的手臂,去抓正在烧纸钱的女人。她指着她骂。柳晨曦认出跪在地上女人是张末根的媳妇。她穿着丧服,头上罩了一块白布,始终沉默无声地向火炉里放冥纸。脚边趴着一个流鼻涕的小女孩。她没有哭。小女孩也没有哭。柳晨曦看她的时候,她也看了一眼柳晨曦。老太婆冲上去扯住张末根女人的头发,嘶声裂肺的叫骂。小女儿哇的一声,大声啼闹起来。
柳晨曦看到屋内躺了一口黑色的棺材。
他快速走过那几个花圈。
穿过前方的弄堂,柳晨曦敏感地察觉到有人在跟踪。照相馆橱窗玻璃上,反射出黑衣男人的身影,对方躲藏在对街的一堵围墙之后。柳晨曦快速了几步,绕到另一条马路上。街上行人依旧稀少,他突然停□,弯腰去系鞋带。他确定看到身后有可疑的人影。
此时开来了一辆开往海格路的电车。柳晨曦三步并作两步赶上那辆车。车厢里稀稀落落有两个人,年轻人垂着头打瞌睡,老人倚在角落不停地咳嗽。柳晨曦买票后,坐在最靠近门的位置上。他警惕地朝外张望,已不见了之前看见的那个黑衣男人。他有不好的预感。
电车缓慢地在路上行驶。
到了下一个车站,老旧的铁门吱呀吱呀地开启,又有三人上车。两个穿中装的年轻人相互交谈,还有个身穿西服的男人。男人走过柳晨曦时,柳晨曦注意到他的腰际有不寻常的隆起。柳晨曦常常在周景身上见过这种隆起。是枪?柳晨曦忽然感到背脊发冷。
车在路上踉跄了一下。司机大骂路边讨饭的乞丐。原先打瞌睡的年轻人被突如其来的动静震醒,他茫然地看了一下窗外,很快大叫错过了车站。他拼命地挥动手臂,叫嚷着要下车。车厢内混乱了起来。司机又朝这个年轻人骂。
汽车猛地停下。车门再次被打开,年轻人骂骂咧咧走下车。柳晨曦立即起身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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