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上海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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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上海晨曦-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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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面的风有些大,柳晨曦将帽子压得更低。
  
  多年没有在家常住,柳晨曦对上海已有些陌生。电影和戏都不是他喜欢看的。柳晨曦想到上回来上海时,霞飞路上开了家沙利文饮冰室的支店,但这种大冷天去,实在太不聪明。最后,他还是决定到霞飞路的DD's喝咖啡。
  
  贝当路离霞飞路虽然近,但其实还是有些距离,柳晨曦想试一试乘上海的电车,这对他倒是新鲜玩意儿。在上海,他更多时候是坐柳家的流线型汽车。当他走到刘福告诉他的车站时,银红相间的车站木杆前已经站了不少等车的人。不相识的人各自张望电车将要驶来的方向,多日不见的会小心地询问朋友如今住几上几下,互相熟悉的则聊着当天的米价,然后免不了抱怨疯涨的米价和黑心的买卖人。柳晨曦从人们嘴里听到柳彦杰的名字时,车来了。
  
  车子比较新,白藤绷的座椅。
  
  卖票员穿着制服,动作十分娴熟。柳晨曦给她一角,她看了眼他身上挺刮时髦的毛呢大衣,给了柳晨曦一张头等票,里面还夹着三分找头。柳晨曦到的地方三等票只要二分。柳晨曦笑了笑,拿着票到头等票才能坐的靠车栏那边椅上坐下,欣赏车外风景。三等票在他身边站着,挤来挤去,努力站住脚。这么冷的天,三等票却冒着汗。它们对头等票永远是羡慕的。
  
  柳晨曦在霞飞路亚尔培路下的车,步行到DD's咖啡厅。DD's有两层楼,二楼才是喝咖啡的地方,环境很雅致,周围一圈火车座沙发,中间有个小舞池。
  
  点了咖啡后,柳晨曦一个人细细品着,有时也会把目光投向舞池看表演。
  
  DD's是个容易集聚作家、记者、艺术界人物的地方。不少类似星探的人,上前要和他搭讪,都被他婉转地拒绝了。柳晨曦更喜欢看别人聊天。坐在东边角落的是一群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谈着什么,很激动,柳晨曦猜他们在讨论如今敏感而又畸形的政治局势。火车座沙发上,有个正在看报纸的男人,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可能是注意到了柳晨曦的目光,他有时也会向柳晨曦望上一眼。窗边,有一位时髦的小姐,她戴着深蓝色礼帽,西式呢料的连衣裙也是暗暗的蓝,胸口别着一朵枣红带羽毛的绢花,脚下是双黑色亮皮高跟鞋。她不停望着窗外。或许是等人,柳晨曦不由这样想。
  
  快中午时,那位小姐等的人到了。是个穿袍褂的男人,袍褂外罩了件貂皮领的大衣,头戴一顶黑尼礼帽。在西式的咖啡厅穿中式袍褂,有些不合时宜。柳晨曦注意到他的同时,反而不如别人来的惊讶。三爷是合适这种打扮的。
  
  白三爷也注意到了他,摘下礼帽,冲他颔首一笑。
  
  白三爷和那小姐在窗边说话。柳晨曦偶尔也会注意他们。他能从他们的神态猜测,白三爷是笃定的一方,小姐是着急的一方。两人对话没有维持很长时间,期间,那小姐还去柜台打过一个电话。最后两人似乎谈妥了什么,小姐先离开了咖啡厅。
  
  小姐走后,白三爷特意走到柳晨曦的座位前。“柳先生。”
  
  “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三爷。”柳晨曦站起,礼貌地点头问候。
  
  白三爷叫来女招待要了咖啡,顺了顺袍褂先坐了下来,柳晨曦也跟着再次坐下。“柳先生早上遇到周景了?”白三爷问。
  
  “是的。不知道是不是麻烦到了三爷?”柳晨曦态度谦恭。
  
  白三爷笑了笑,没有答他的话。他端起刚点的咖啡,浅浅尝了一口。“上次你给我的是南北朝时的镏金开元通宝,昨晚我让人替我估了个价,是个还不错的价。我没想到你是柳老板的兄弟。”
  
  白三爷两句话转得生硬,柳晨曦琢磨他的意思。他想了想说:“我也才知道,三爷是彦杰的朋友。我不懂这些古董。与其让我这个不懂的人糟践了好东西,还不如让它留在三爷那儿。而且之前我把它给了三爷,那通宝就是三爷的了。”
  
  咖啡厅响起华尔兹舞曲的音乐,有几对青年男女滑进舞池。
  
  正是中午时间,两人都感到有些饿,白三爷建议就在一楼大菜厅吃个便饭。菜点得不多,但上得不快。间隙两人又聊了一会儿。用过午餐,白三爷微笑着站起身。“柳老板过去总和我说,柳先生只会在学堂里做学问。他真是说错了。柳先生不只会做学问。可惜今天我有事,不能多聊,先走一步。下次有机会,我一定会登门拜访。”
  
  柳晨曦也立即站起,道:“三爷太客气了,理应我和彦杰拜访您才是。”
  
  “今后就是朋友。”白三爷戴上礼帽。他慢步走到门口时,两个保镖一前一后跟了上去。一辆雪佛兰已经停在DD’s门前。不久白三爷的车便消失在霞飞路茫茫人海中。
  
  柳晨曦想着回家也无事可做,便回到二楼咖啡厅,让女招待取份报纸来读。咖啡厅角落里本有给上咖啡厅喝咖啡的人提供当日各大报馆的报纸。不巧,今日咖啡厅人来得多,柳晨曦想再取报时,报桶内已经空了。白俄女招待无措地低头向柳晨曦解释。
  
  “这位先生如果不介意,可以看我手边这份《申报》。”此时,坐在火车坐沙发上那位架着黑框眼镜的男人开了口,将一份申报摊在桌前。
  
  “谢谢。”柳晨曦在他身旁坐下,点了杯咖啡,悠悠读起报。租界报纸上的标题总少不了抗战,柳晨曦选了几篇读。翻开后几版,还有最近上海发生一些暗杀报道《神秘男子被杀于XX饭店》、《黑夜的枪声》、《买办被刺之谜》。
  
  舞池边的乐队换成顿挫感强烈的断奏式演奏,青年男女随之舞起带有霸气的探戈。东边角落的那群大学生的说话声也逐渐响了起来。
  
  柳晨曦听到左边一个头戴鸭舌帽的男大学生低着头说:“我看单子就在今晚撒,圣母院路(近霞飞路),撒完马上离开。”
  
  “昨天我在沪西警察局门口看到他们贴的布告,说在沪西‘越界筑路’地方的居民以后报案都要报到沪西警察局。”另一年轻人道。
  
  “之前不都是报到租界警局?东洋人已经控制那地区的警察权了?看样子,租界警察也忌讳东洋人。”
  
  “所以,趁东洋人的势力还没有扩大到租界里,这事越早做越好。”鸭舌帽说。
  
  柳晨曦佯装看报,耳朵却一直注意着那群年轻人。
  
  “租界警务处最近常抓路人抄靶子(搜身),大家要把东西藏妥,别让租界巡捕给抓了。”圆脸学生提醒同伴。
  
  “那些租界的警察就会欺负我们老百姓,他们有这个力气不如去管管那些米贩子、开赌场、卖大烟的!”身穿呢格裤的青年义愤填膺。
  
  “他们不敢管!”鸭舌帽双手交叉插在胸前,拧紧眉头,“那些米贩子、开赌场、卖大烟的,背地里都有东洋人替他们撑腰。”
  
  “还真是无法无天了!”呢格裤青年握拳愤道,“那些混蛋还是不是中国人!”
  
  “那些人表面上都是中国人,做正当生意的。你瞧,就像那贝当路的柳家,表面上开的是颜料堂,暗地里,在沪西已经做起第二家赌场的买卖了……”
  
  听到柳家,柳晨曦心里一惊,立刻放下了手中的咖啡杯。他不敢相信柳家会做这样的事。这两年都是柳彦杰在打理柳家的生意,是他的主意?柳晨曦知道柳彦杰做事一向胆大妄为,但从不晓得他会胆大到什么程度。贩米的事,柳晨曦听柳彦杰提过,当时他很生气,但他管不了。本以为柳彦杰“作恶”也就做到这份儿上了,如今看来,一个人一旦贪上了,是没有底的。
  
  柳晨曦举杯喝完咖啡,感觉心里平静些后,收起面前的报纸,匆忙起身准备回家。
  
  “柳先生,你的帽子。”身旁架着黑框眼镜的男人指了指柳晨曦遗忘在座位上的礼帽。
  
  柳晨曦回首,警惕地凝视这个男人。
  
  男人从报纸中抬起头。“抱歉。之前不小心听到你和白老板说话,”可能是想讨好柳晨曦,男人自报身份,“我是《社会版报》的编辑,蔡恒。”
  
  柳晨曦重新打量蔡恒。一套深驼色西服,涂了发蜡的短发虽然梳得一丝不苟,却因那副过于宽大的黑框眼镜,显得没有精神。柳晨曦不是很喜欢与报界的人打交道,这些人远比外表精明得多。
  
  柳晨曦拿起帽子,说了声谢谢,转身要走。
  
  “柳彦杰在沪西开了两家银岭山庄。有一家是半年前新开的,据说过去是医院,现在生意非常好。赌场可不是我们旁边那些年轻人在玩的角子机,就投几个分币角币的。这都是办家家酒。赌庄玩得都是法币。一夜倾家荡产的都有。北边就是苏州河,投那儿去的人也不少。柳家在租界这些年轻人眼中和沪西那些十恶不赦的警察做得是一样的事。”蔡恒自顾自说,很得意地看到柳晨曦又望向他。
  
  “你把这些话说给我听,是什么意思?”听到医院、赌庄时,柳晨曦心咯噔一下。
  
  “和那些学生一样,我也只是随意说说”,蔡恒看柳晨曦一脸自责的愤慨,又问:“看先生的表情,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那家新开的赌场在什么路上?”柳晨曦心有不祥地问
  
  “劳勃生路。”蔡恒说。
  
  柳晨曦浑身像被爬满了虫,他从嘴中挤出几个字:“华丹医院?”
  
  “好像是叫这个名字。”蔡恒点了点头。
  
  柳晨曦戴上礼帽,转身离开咖啡厅。他一边后悔今天出来走这一趟,一边又庆幸今天走了这么一趟。不是今天在外面走,还不知道柳彦杰瞒着他做了多少混蛋事。柳彦杰伤天害理的买卖竟然已经做到他头上来了。
  
  回程时候,电车出了问题,停在半路。无论是头等票还是三等票,都只得下车,等下一辆开来。柳晨曦完全没心情等,他凭记忆拐进一个长长的弄堂,准备走回红屋。
  
  上海的弄堂是四通八达而又嘈杂的,连没人的时候都有油纸的声音在风里哗啦哗啦得响。柳晨曦转过第三个弄堂口时,身后跟上了几个唱新闻的卖艺人。他们嘴里里哼着小曲“今儿就要把那米商的情事唱一唱,米商那婆娘真漂亮,大大的眼睛头发长,不爱那米商爱出墙……” 主妇与娘姨们打开屋门,纷纷跑到弄堂里来凑热闹。这让这个只有三米宽狭窄的老式弄堂,更挤得难以走动。
  
  柳晨曦拨开人群加快脚步,正准备在前面没人的道路口打弯,前方传来“叮-叮-”两声悠长铜铃响。柳晨曦知道那是有算命先生在做生意。
  
  段哀怨的弦子声在柳晨曦走过时,突然停止。
  
  柳晨曦回身望,正对上一对凹陷的眼窝。
  
  “算命吗?”那对眼窝问。
  
  “不用。”
  
  老瞎子没有眼珠,一动不动,却看着柳晨曦。
  
  柳晨曦转过头,心底一阵冷飕飕,这股不舒服的冷逐渐扩大,通过血液一直钻到脚趾尖。
  
  一条老弄堂里,柳晨曦不停地向西走,身后是老瞎子重新弹起的弦子声。
  
  绕过下一个道口,柳晨曦再向算命瞎子的方向看,没有人影,只有挂着一条条黑色水迹的旧围墙。他继续向前走,转过一个又一个口,总觉得还能听到那个凄凉的弦子声。走出弄堂,柳晨曦不放心地再次停下。
  
  一辆插着太阳旗的绿色军车突然从柳晨曦前方呼啸而过,柳晨曦立刻侧身向后躲闪,撞在肮脏的青砖墙上。
  
  




6

6、第三章下 。。。 
 
 
  柳晨曦花了不少时间才走回红屋,冬日的天暗得快,天又渐渐黑去了。屋里坐着柳彦杰,拿着纸和派克金笔,正同刘福交代什么事。看见他回来,放下手中东西,柳彦杰又仔细瞧了瞧他一身的狼狈,问道:“怎么弄成这样?”
  
  “我上楼换身衣服。”柳晨曦原想质问他赌场的事,但望了眼一旁站立的刘福,想想还是先压下了火气。
  
  这天夜里,柳晨曦往父亲那儿送了一顿饭。吃饭时,他压抑着对柳彦杰不满,与他还有朱丽一起吃了晚饭。这顿饭吃得柳晨曦心里很烦闷。晚上,柳晨曦交代吴妈烧了桶香草药汤,送进房间泡了澡。
  
  他没有睡。
  
  他在等柳彦杰上楼。
  
  一直等到英式落地钟敲了十一下,楼道里传来轻微地脚步声。
  
  柳晨曦打开门,靠在门边,注视着正走上楼的柳彦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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