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洋人先行动了。”周景轻声说。
白凌桀点了点头。“听他准备说什么。”
“我们要回避吗?”周景问。
“不用了,他认得我们的车。”白凌桀说。
柳彦杰是最该冷静的人,但听到伊藤健一到访时反而心绪烦乱地有些难以控制。柳晨曦的失踪已经让他整个晚上没有睡觉。他现在能体会当初自己被带到捕房后,柳晨曦的急躁。只是,柳彦杰的急躁愈加炽烈,他完全没有柳晨曦的消息。
军靴与地板碰撞的踢踏声从门口的玄关一路来到客厅。伊藤一身日本军装,腰间系了武装带与手枪。他的两个心腹日本宪兵被安排在门外,伊藤独自一人走进屋。见到客厅里的白凌桀与周景,他似乎毫不意外。沙发上的白凌桀与周景见他过来,站起了身,双方表面上礼貌地打了招呼后,依次入座。
伊藤开门见山地询问:“柳老板,我接到消息柳医生昨夜没有回家,你们失去了联系?”
柳彦杰也不隐瞒,说道:“是的,我们正在努力找他。听说,昨天伊藤先生见过我大哥。”
“昨天我请柳医生吃了顿饭,感谢他在英国时对我的帮助。”
“我听晨曦提过,伊藤先生曾是他医治过的一个病人。”柳彦杰发现他说‘晨曦’的时候,眼前这个日本人不悦地皱了下眉头。
“柳老板,我知道你们一定很怀疑我!”伊藤健一神情严肃,“因为我是日本人。”
柳彦沉默不语。他抬头望向伊藤健一。这是他第一次认真地看这个日本人。他有一副好相貌,加上他挺拔的身材,是女人眼中理想的美男子。但女人不敢轻易接近他,伊藤的眼睛像狼,目光凌厉凶狠,这样的男人时刻都在寻找猎物。
白凌桀一旁喝着茶,意味深长地微微抿嘴笑了笑。周景没有说话,他始终注意伊藤健一,一脸戒备。
“出这样的事,中国人认为是日本人下得手,实际上是一种直觉,但直觉并不一定正确,”伊藤健一端坐在沙发上,说道,“昨天下午,我原想送他回红屋,但被婉言谢绝,只将他送到了租界闸口。要是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一定会用车送他回家。晨曦下落不明,让我感到非常自责。是我将他约了出去,却没能使他安全到家。所以,即使知道柳老板对我心存不满,今夜也必定要来拜访。我要表达我的歉意,并愿意尽一切力量寻找晨曦。”
“感谢伊藤先生对我大哥的关心。我会竭尽所能找到他,保护晨曦是我的责任。”柳彦杰目光锐利。
白三爷朝他撇去一眼。那一眼让柳彦杰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看透了。
伊藤健一用一贯的军官强硬的语气说道:“柳老板应该知道,无论在沪西还是租界都有日本军队,只要晨曦还在上海,我必定能找到他的下落!晨曦是你的兄弟,也是我的朋友。”
日本人说得很有诚意。柳彦杰吃不准他的话中有几分真假。柳彦杰露出礼貌的笑容,对伊藤说:“伊藤先生愿意出力协助,让我很感激。如果有晨曦的消息,希望伊藤先生能立刻联系我,毕竟他是我唯一的兄弟。”
伊藤答应一有消息就通知柳彦杰。他没有久留,很快带着日本宪兵离开红屋,临走前伊藤再次表达了自己的歉意。
他走后,周景忍不住问:“这日本人说得是真的假的?该不会是贼喊捉贼?”周景压低声音又道:“我听说,这个伊藤健一从北平调任上海,就是为了调查那件事!”
“他接近柳医生或许是有目的,”白凌桀拿了茶几上的绿豆糕,细细咬了一口,“不过,他似乎确实对柳医生有好感。彦杰,你觉得呢?”白凌桀故意朝柳彦杰看,那眼神很复杂。
“不知道。”柳彦杰不愿回应他。
“如果真的不是东洋人干的,那就是租界的人在搞鬼!”周景说。
“那也未必。”白凌桀从口袋中抽出手帕。
刘福上前收了白三爷用过的碟子,用抹布擦干净茶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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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二十九章全 。。。
第二十九章
空气里混杂着郊外泥土的气息。柳晨曦躺在冰凉的地板上,缓缓注视着目前身处的房间。水门汀地板,天花板一角渗过水,有大片灰黑的霉斑。下方是两扇窗,都被安上了铁栅栏。柳晨曦扶着墙慢慢站起,迷药的药性还没有完全退干净,手脚难以发力。柳晨曦猜测对方可能使用了安非他命一类的药物。
他缓慢地挪向窗户,靠在窗边谨慎地向外望去。大片的农田,远处能看到几处农户。这可能是一栋建在乡下的民房。
从高度上判断,柳晨曦所在的房间在二楼。底下有院子,几个黑衣人始终在院子里巡视,戒备森严。他看到了四周围拢的白墙,墙体很高,不容易翻越。白墙过去刷过字,由于风吹日晒早已经模糊,依稀能辨认出“凝聚意志”四字,后面还有几个字被几棵大树遮挡了,只能看到零星的笔画。柳晨曦敏感地察觉到,这不是普通的牢房。
柳晨曦转向屋内。房间里除了一个摆在角落的木质马桶,还有一张铁床,铁床上摆了条陈旧的被褥。他轻轻地走到门边。厚重的铁门从外面反锁着。柳晨曦把耳朵贴在铁门上听动静,偶尔能听到脚步声。
他坐到床上,开始回忆之前发生的事。告别伊藤健一后,他乘了电车去杜美路,准备到小白楼。下车后,他遇见过周景,还和他说了话。快到白楼时,柳晨曦敏锐地感到有人在跟踪他。他经常有被人监视的感觉,那感觉从他回到上海的第一天就开始了。柳晨曦绕着杜美路来到格罗希路,警觉地注意着身后的视线。
那是一双居心叵测的眼睛。
柳晨曦摸了摸随身的物品,有钱包、手帕,还有一串白楼的钥匙。没有由来的,他想到张末根那番莫名的话。他突然紧张起来,有种不好预感。柳晨曦走进一家当铺,确定那双眼睛没有跟进来后,当掉了手表。他偷偷将白楼钥匙藏在花几下。柳晨曦若无其事地走出当铺,重新向杜美路方向走去。
那阵昏晕来得非常快,在他还没有走过第一个路口的时候,突然而至。柳晨曦甚至没有看到劫持他的人。对方大约有三四人,柳晨曦在昏迷前听到他们在交谈。有个声音是他熟悉的,但由于意识模糊很难分辨了。
柳晨曦伸进口袋,原先放在里面的钱包已经被搜走,手帕也不在原来的位置。那些人翻了他的东西。
他重新回到窗边,避开黑衣人,小心观察着外面的景物。那些人用车把他载到了这里。可能已经过了一天,柳晨曦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出了上海。如果出了上海,是在浙江还是江苏?
天黑的时候,走道里响起清晰的脚步声。柳晨曦躺回到原来的地方闭上眼。
门被打开,走进一个身穿蓝色上衣的男人。他来到柳晨曦跟前,起先试探地用鞋尖戳了戳柳晨曦的肩部,接着抬脚用力踢在他肚子上。柳晨曦吃痛地皱起眉,假装被疼痛折磨地弓起身,艰难地睁开眼睛。
对方对他做了个手势。柳晨曦颤颤巍巍站起身,没待站直,已经看到一支枪口对住了自己的额头。柳晨曦下意识停下动作,怔怔地望向对方。男人面无表情,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走!”
柳晨曦在身后男人的押解下走过阴暗的走道来到底楼。灯泡孤零零地吊在天花板上,两个穿着黑衣服的男人正在擦手里的枪。柳晨曦看到一个被丢在地上的钱包,里面的钱已经被掏空,周围散了不少碎纸片。柳晨曦看出那是过年时自己与柳彦杰合拍的照片。柳晨曦强忍住心中的愤怒。其中一人看到柳晨曦下楼,走上前,和柳晨曦身后的男人鬼鬼祟祟地耳语了的几句。他似乎得到了什么指示,找来一条麻绳狠狠地将柳晨曦的双手反绑起来。柳晨曦不合作,下巴立即被对方揍了一拳。他顿时感到嘴里涌起血腥,嘴角火辣辣地疼痛。出门前,另一个男人在柳晨曦的嘴里塞了一团布。
被手枪抵着,柳晨曦被迫走到院子里。
满月的日子,月亮却没有出来。院子里树影重重,像一道道阴森的幽灵。除了押解柳晨曦的男人,另两个黑衣人也一同尾随走出房子,紧紧跟在柳晨曦身后。柳晨曦感到他们的眼神就像毒蛇一般凶狠,随时可能用他们的毒牙咬断自己的脖子。
角落,两个浑圆的灯泡突然亮起。是一辆桥车。白墙上被遮挡的字猛地暴露在柳晨曦眼前——凝聚意志,保卫领袖。他心底发凉。柳晨曦知道这个题字,那是军统的口号。自己在军统局设的秘密看守所里。军统局和七十六号一样,是冷血残暴的鬼。这只鬼暗杀了许多人,汉奸、共党、所有与它作对的人。
三个黑衣人在柳晨曦身后同时举起了枪。
他们是要在这里枪毙自己?柳晨曦发寒地想。军统为什么这么做,他们知道了什么?柳晨曦不停地在脑子里思考。
“上车!”还是那个面无表情的男人,向柳晨曦做出指示。
柳晨曦愣了一下。他们是要转移他。转移到哪儿?难道要去重庆?如果真是这样,他们可能会送他上火车,柳晨曦希望自己能找到逃走的机会。
柳晨曦坐上对方安排的车。两个黑衣男人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中间,那个唯一会说话的男人坐到了副驾驶座上。玻璃窗被白色窗帘遮没着,车子安静的像一辆灵车,晃晃悠悠地开在乡间小道上。
偶尔转弯,柳晨曦能从前窗看到外面的农田。他强迫自己冷静,从作物的向阳性分析方向。车子时而朝西面行驶,时而又向东。车厢里没有人说话,有时会有几声咳嗽,是柳晨曦左边那人发出的。汽车总是在开了很长时间后,停下稍作休息。司机会在这时下车,坐到空地上抽支烟,或钻进道旁的草丛里撒尿。那些负责看守他的人轮流下去透透气,偶尔也会将他带下去放风。可能是觉得柳晨曦比较老实,后来他们拿去了他嘴里的布。柳晨曦动了动下巴,让下颌骨的酸疼不那么明显。
夜里的郊外乡间,黑暗无际,森冷凄凉。过去柳晨曦夜晚坐火车回上海时,农田间总有星星落落的亮光,那是从农户家中透出的光线,交织成温和的星芒。如今一切都笼罩在漆黑之中,恐惧压抑死死地侵占了这片曾经美好的江南土地。
汽车仍在小道上行驶,柳晨曦无法得知自己的目的地。东边逐渐白亮起来,他忍不住疲倦打起了盹儿。又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他感到一阵颠簸。柳晨曦张开眼。两边的男人都低垂着头睡觉。副驾驶座上的蓝衣人在抽烟,他把窗拉下一条缝儿。
他们已经出了原先的地方。之前是一片片农田与平地,现在多了丘陵,路变得越加难行。白天,道路上除了柳晨曦坐得车,有时也有其他车辆驶过。所有的车辆都默默无声,冷漠地与他擦肩而过。
前方道路旁有被炸毁的民房,焦黑的墙体早已没了屋顶。木桶横躺在乱草堆里。农田中的茄子被人拔光,只剩焉掉的紫红叶子瘫在泥地上。这地方早前一定刚打了仗,柳晨曦想,现在这条路是不是也成了日本人的呢。
后边有车跟了上来。司机把油门踩到了底,车子与它拉开了距离。
柳晨曦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从这场战争中活下来。军统对他的劫持是在意料之外的,自己被卷入了一场不可预料的战争。这场战争没有硝烟,看不清敌我,没有选择,只能前进,随时准备牺牲。如果自己死了,柳彦杰一定会难过,柳晨曦并不希望他难过。也许柳研熙能让他快乐,柳彦杰已经承认了研熙是他儿子。儿子总是能让父亲感到快乐的。
后视镜里,那辆车又接近了上来。司机向右借了道,放慢速度,让车超过前去。
一定是出上海了,虽然车子一直在绕圈子,但柳晨曦仍感觉自己离柳彦杰越来越远。饥饿折磨着他的胃,一阵阵的疼痛。有没有出南京?日本人在南京周围设了许多封锁线,没有见到封锁线,应该还没有离开江苏。柳晨曦又鼓励自己,或许还有希望。
变故总是来得急促。前方的车突然踩了刹车,横停在道路上。车上迅速下来数名穿军装的人,他们手里有枪,要求黑衣人停车。
是日本宪兵。
柳晨曦认出他们的军服,是日本兵巡路,他们经常在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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