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别人与傅雪萍闲话家常,说三道四,她只是面带微笑地听着,既不评论,也不外传。薛适少时,因自私蛮横,曾与伙伴多次吵闹,回家后便向母亲哭诉,以求慰藉。母亲却只是严厉训斥薛适的贪嗔恶念,冰冷至极。久而久之,薛适看似没了情绪,其实,都憋在了心里,默默积压着。
用餐时,薛适一直回想着午后的答辩大会,脑中,台下同学们的嘴脸清晰依旧。他替朱嘉的无能辩驳深感懊丧,也对曾经怀起丝丝奢望的自己,嘲笑阵阵。
对面,父亲正嚼得酣畅,蓦地,他盯住薛适,皱紧眉头,将满口牛肉全然咽下,像是忍了多时,终就开口训斥道:“怎么薛适老是这么没精神?我像他这么大那会儿,整天神采飞扬的,浑身是劲儿,根本就闲不下来!”
薛适瞬时将目光瞥远,心中默默反驳,即便是这把年纪,父亲也如同少时那般精神矍铄,当然,也依旧那么幼稚自我。
薛勤胜见儿子面带反感,便转过话锋,讲述自己保持充沛精力的秘诀。其实那些长篇大论,是可以简单概括为两个字的,那即是,女人。
薛勤胜放下碗筷,开始叙述自己摸索多年的恋爱经验,言语虽粗鄙,但不无道理。
听着父亲那极为蛮横霸强的经历与感悟,薛适勉强装笑,频频点头。
说着说着,傅雪萍倒也插话进来,纠正丈夫的粗俗观念,阐述着自己的切身心得。
薛适在想,自己竟生在了如此奇特的家庭。父母对孩子少有管束,且开
放至极。寻常家庭,若电视中播了什么略带情…色的画面,儿女多是被捂住眼睛,父母也尽量敷衍而过。而薛勤胜与傅雪萍,不但毫不避讳,反怕儿子懂得少了,将来或沉溺沦陷,或情深吃亏,于是争相教诲,大方讨论。有时,身旁亲戚听到了,反而都会面红耳赤,目瞪口呆。
薛适从小被灌输着这些开放的男女思想,然而于他而言,大多都不实用。薛适为防父母起疑,总是认真听取,并装着插嘴讨论,偶尔反驳,营造出一幅与不少女生交往过,甚至是发生过性关系的样子,用以欺骗父母,令他们安心。
聊过些许,薛勤胜板正了脸,严肃告诫道:“玩儿归玩儿。然而,结婚找老婆,就必须得十分谨慎了,父母的意见必须当做最主要标准,因为我们毕竟是过来人……”
“找,就得找你妈这样的,知书达理,孝敬长辈,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三十岁之前,你随便玩儿。三十岁之后,必须结婚,而且必须找个孝顺的媳妇。这是咱们老薛家对晚辈最质朴的期许,也是必须遵守的传统……”
听到此刻,薛适倍感压力,顿觉胸口发闷。他抑制不住那股淌于血内的反叛,不禁翻起白眼,兀自冷笑了一声。
这一笑,令薛勤胜与傅雪萍纷纷瞪圆了双眼。显然,方才那席话,于他俩而言,乃绝对的真理,儿子又岂能有丝毫偏悖。夫妻二人,直直盯着薛适,一语不发,倒要听听儿子为何嗤笑。
薛适见状,不免干咽一口,脑中发懵阵阵。他一时编不出理由,便赶忙说道:“结……婚?我还没想过呢。我不想结婚。结婚多俗啊……”
刹那,薛勤胜的怒火瞬时燃起。他一拍桌子,大厅内乍响一声,仿佛将所有服务员都震了个激灵。
薛适急忙做好准备,等着父亲的暴怒斥责。怎料,他竟这样骂道:
“同性恋都是这么说的!你知不知道!”
薛适呆愣地盯着父亲,虽惧怕不已,但也不敢避过眼神,再落个心虚默认的嫌疑。
盛怒之下的薛勤胜,向厅内扫视一周,即刻也意识到了,自己方才喊出的字眼,有多么龌龊,便稍稍降低音量,尴尬训斥道:“说什么结婚俗!同志才这么说呢……”
薛适浑身僵硬,不知该如何辩解。随即,竟见父亲摇头晃脑,捏起了兰花指,用他的粗嗓,极其蹩脚地模仿道:“结婚多俗啊!”而后,父亲又变过脸,万分厌恶地骂了句:“呸!真他妈恶心!”
傅雪萍见状,赶忙插嘴补救。她的眼神,在恼怒的丈夫与呆愣的儿子之间往
复闪动,随即帮忙解释道:“阿适不是那个意思,对吧?他肯定是嫌车队啦、仪式啦、摆酒啦那些过场俗套,又不是说不要结婚,又没说自己是那个……”
薛适找准台阶,长吁一口气,继而软弱地白了一眼,将头低下,佯装受尽了委屈。他浑身不适,很想离开。脚刚挪动,抬眼见母亲眉宇间略带担忧,于是心一软,腿也跟着软了下来。
餐桌上,一阵沉默,如折磨那般的尴尬。
若是往常,每当父辈用极其侮蔑的口吻聊到有关同性恋的话题,薛适听过,顶多心中苦涩一阵,而后也就罢了。
那一天,他已是受够了同学们的嘲讽,却又在父亲这里遭到了唾弃。薛适没有胆量,当场挑明自己就是同性恋。然而,心底却仍有一丝期望,假使未来的某天,自己能够向父母坦白,二老虽会难过纠结一阵,但也终会接受自己……
话憋在胸口,仿佛这是试探父母唯一的机会。
薛适咧嘴装笑,故作调侃似的,淡淡提到:“今天,我们高二学生,开了学期论文答辩大会。呵,还有同学研究同性恋呢……”
傅雪萍的双眉,先是皱了一下,继而挑高,一副势要聆听的模样。
而薛勤胜,则死死盯着儿子,严厉打断道:
“我告诉你。咱们家,已经算是最开放的家庭了。虽然,你干什么都行,但是,唯独两件事不能做。一,是吸毒……”
薛适无力地望着父亲,脖颈竭力收缩,令脑袋僵硬地点了点,以示赞同。
对面,父亲的双眼锐利如刀,他狠狠龇着那口烟熏已久的黄牙,一字一顿,冰冷警告道:
“二,就是同性恋。”
瞬时间,薛适体内翻涌不已,五脏犹如火燎,皮肤各处都热得发烫。父亲的眼神犹未移开,如同将自己看穿一般。羞愧难耐的薛适,忽冷忽热,周身所有毛孔都在散发着凉气,仿佛魂魄抽离一般,惊骇阵阵。
薛适竭力维持着姿态,他哼笑两声,又摆了摆手,继而十分不屑地唾弃道:“呿!两个都不可能!”
见状,傅雪萍暗自松口气,她摸过筷子,作势要夹,才发现盘中就只剩残羹了。
薛勤胜将眼挪开,又恢复成了平常打趣闲谈的模样,兀自说道:“我知道,这两个你都不会去学的。跟你们讲,我小时候,住大院儿的时候,院儿里有个老头儿,总让我去他家玩儿,每次都给我好多好吃的,我就老去。后来有一次,他摸着我的腿,不停地喘气,就这样……”
薛勤胜单手扶上胸口,学着年轻男女发情时的春样,快速喘了一
阵粗气,继而又说:“后来,我回家后,告诉你奶奶了。你奶奶就严厉制止我,以后绝对不要再去那老头家了。那时我小,不懂啊。后来懂了以后,才知道,嘿!真他妈恶心……”
薛适侧着脑袋,假意在听,其实心中寒凉不已。被父母接纳的天真期许,在刹那间灰飞烟灭。而更令他心痛的,则是当下即将面对的难堪境地。
想想身旁那些同学,样貌俊秀的,总会被师长教导,莫要早恋。家资殷实的,便会被家长警示,不许铺张浪费。父母的叮咛,虽不见得有真凭实据,但起码也是因为有所怀疑,才忍不住唠叨的。
薛适想,自己总是在外留宿,成天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按照久混黑道的父亲推断,必有沉溺夜店之嫌,染上毒品,也有可能。
而薛适生来又是一副懦弱娇柔的样子,也很少带女生回家玩乐过。父母成日惦念儿子,思来想去,性取向也是迟早会被怀疑的……
父亲仍在学着那变态老头的模样,薛适弯着嘴角冷笑,以示自己同样恶心。而后,他故意转了转眼珠,玩笑似的提到:“其实同性恋也有好人。我们学校有一个,就挺……”
蓦地,父亲咧嘴,作呕般感叹一声:“哎呀呵!”
这一次,傅雪萍接过话茬,仿佛忍了许久,极为正经地告诫道:
“阿适,同性恋不能要,这是逆天理的……”
“佛家讲,淫,分正淫和邪淫。你和正式拜堂成亲的老婆睡觉,那是正淫。像婚外情、乱搞男女关系、同性恋,包括手…淫,这都是邪淫,都要遭报应的……”
“尤其是同性恋,最要不得了,他们都会遭天谴的!”
从母亲口中听到天谴二字,语调虽温柔,却也如同霹雳,直直炸在了薛适的心里。
薛适摇摇头,挤出两声冷笑,调侃父母道:“唉,太不开放了,你们俩……”
只听母亲,淡然说道:
“别人我不管。只要你不是那个,就行。”
薛适调遣着体内最后一丝气力,佯装不屑地承诺了一声:“放心吧。”
这令薛适魂飞魄散的话题,终于结束了。而后,父母又聊了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生于阴霾
七月下旬,进入了高三前最后一段尚能喘息的时日。
暑期伊始,某天上午,户外骄阳似火。薛适独自闷在小屋内,面对电脑屏幕中不断跳动的聊天信息,欢欣不已。
平日上学时,虽也不曾用功,仍与男人约会照旧,但当下时值假期,毕竟没了约束,也没了负罪感,身心不禁轻快了许多。他飞快打字,在众多网友的窗口间往复切换,默默畅想着,这该是个多么浪漫美好的假期……
当日晚餐时间,薛适才昏昏沉沉地走出了小屋。姥姥终于逮到机会,追在薛适耳边不断唠叨着。薛适敷衍应声,坐在了餐桌旁,见桌上那两碟惨淡的素菜,顿时也就没了胃口。
手边,只摆了两副碗筷。薛适问过姥姥,才知母亲今晚有聚餐,晚些回来。薛适听了,尚未有甚知觉,遂也并不担心。勉强吞咽几口后,他又回了小屋,继续与网友们戏耍逗弄,并逐个排定着往后会面的时间。
夜间十点多,薛适听屋外有了动静,便赶忙关机,走出了房间。
只见母亲踉跄两步,将身体倚在了鞋柜上。她双腿交错,脚尖蹭住鞋跟,憨笑着踢掉了高跟鞋。
薛适悄步靠近,淡漠关切了几句。只见母亲,瞬时提起精神,涣散的目光立即聚焦,一边豪气讲述着自己如何拒绝了老总敬酒的坚定过程,一边迈开大步,直直奔向小屋,而后将门一插,再也不出来了。
薛适站在原处,一股残存的酒气隐隐窜入了鼻腔之中。他见母亲神智还算清醒,便不再多想,只默默安慰,是因席间酒味过于浓重,才沾在了母亲的衣服上。
那一段段无法抹杀的记忆,太过恐惧。既然母亲硬撑欺瞒,薛适便也顺势麻痹了自我。有些事,如若不能面对,就干脆不要做出任何提前准备,以免心绪受扰,徒增惊吓……
恍惚之间,像是听到了一声轻响。被困于梦境之中的薛适,思绪断然抽离。他迷糊地睁开双眼,缓缓扫视着自己的卧室。
屋内昏暗无光,仅能看出个大致轮廓。床脚,那通顶的整墙书柜上,随意摆放的书籍与杂物略显凌乱。手边,那把转椅向后倾仰,好似有人凌空乍现坐在上面。心悸之余,定睛看,才分辨出,是自己将外衣搭在了椅背上。
屋外,赫然响起了马桶冲水的声音。薛适侧过身子,抬起手,向床头柜胡乱摸索了一阵。随即,电子闹钟映出了阴森的绿色荧光,一组数字赫然提示,时间不过凌晨四点而已。
薛适向墙边蹭了蹭,继而抱住双腿,将身子蜷成团侧躺,维持成了
往日的睡姿。他回味着方才梦到的场景,以及那些早就遗忘了、却在梦中纷纷重现的面孔。
令薛适困扰多年的,便是他那每况愈下的睡眠质量。他入睡很快,然而脑子却总也得不到休息。那些凌乱破碎、稀奇古怪的梦境贯穿始终,又格外真实。每每早起睁眼,身子反而更觉疲乏,刚刚梦中的仓皇逃命,仿佛都真切经历过一般。
夜晚,于多数人而言,都是静谧安详的。夜阑人静时,将白日琐事抛在一旁,缩进温暖安详的被窝里,在无事惊扰的闲静之中,一觉好眠,直至天亮。
而薛适,却从未这般坦然过。那无法预知的骇事,注定逃脱不开。那深植心底的恐惧,也永远封存不住。
人说时间是味良药,其实,时间只是疗效稳固的麻醉剂而已。它看似能够淡化一切伤疤,减轻痛苦,却总也不能根治。当疮疤再被揭开时,皮开肉绽,血流不止,心扉却是更加痛彻。
薛适无力地撑开双眼,谨慎扫视着,这已然睡了些许年头的空间,却仍觉得陌生。他惧怕声响,尤其是突如其来的声响,更能将他惊得心悸不已。
当下,他侧躺着蜷缩在角落,一只耳朵牢牢压在枕头上,另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