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则灵,不信则不灵。不管哪路神仙菩萨,就怕一个“不信”。
求神拜佛,“信”是你至少应该付出的一点儿成本。
老太太也不是有意不信,实在怪净空这话说的不靠谱:齐云素来体弱,这次一病又反复不愈,更别提幼时算命先生批的“福薄”、“多舛”之词……所以净空说“吉人自有天相”时,老太太认为他是在敷衍。
你看,人生真真充满误会。
误会的老太太自袖中摸出一个小金条,大大方方递到净空跟前:“大师,早年弟子曾在菩萨尊前许愿,求菩萨保佑我老齐家开枝散叶,我愿将体己钱全捐做香烛。这么些年过去了,云儿他们转眼都大了,弟子出门不便,竟一直未能前去还愿。这一点心意,还望大师帮我孝敬给菩萨,了结我这一桩心愿。”
澄黄的金条闪着亮光,险些闪花了净空的眼。
净空宝相庄严:“阿弥陀佛,施主,使不得。”
“使得!大师慈悲,难道眼睁睁看着我这老婆子把心事带进黄土?”
老太太说得诚恳,嗓子眼都开始哽咽了,便仿佛这真是她一辈子最大一桩心事一般。
仿佛她真的菩萨跟前儿许过愿,又真的心心念念惦记着守诺还愿。
有些事情,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重要的不是它究竟是真是假。而是你愿不愿意相信。
曾经有一根金条摆在你面前,你只要相信一句话,就可以将它拿走。你是信呢,还是信呢?
净空看着亮闪闪的金条,意识到考验来了。
他犹豫了一瞬,便探手拿过了金条:“阿弥陀佛。老夫人宅心仁厚,虔诚有加,可敬可佩。小施主更灵根独具,与我佛颇有缘法……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老太太这才松了一口气。
净空看出来她松了口气,于是也暗自松了口气。
他暗叹:俗人啊,就是这么功利——白给的东西他认为要不得,非得花钱买来,才是好的。而且花的钱越多,买来的那物件便越好。
本是价值衡量物的钱,反客为主成了价值尺度。
俗人如此,大师也没办法,只能因时俱进、顺潮流而行。
何况,这一根金条,在齐老太太手里只有个收藏价值,到了净空这里,就能修缮庙宇、刊印经书、舍粥舍饭……这种种好处,不恰是为老太太广结善缘?
献上香烛钱的老太太回归了正题:“依大师看,云儿这病,为何迁延难愈?”
“阿弥陀佛,七情内伤,邪魔外侵,故不愈。”
“哦?邪魔?”老太太既觉震惊意外,又觉不出所料,“不知是何方邪魔入了云儿的体?”
净空含笑不语。倒是一旁的幽明沉不住气:“阿弥陀佛,此邪非彼邪,老夫人误会了。”
病邪与邪魔,可不是一回事。
听见这话,一直讷讷不言的齐云抬头看向幽明。一张苍白小脸,神色暗含感激:他不愿再被祖母误会为邪魔附体。
被他双眼扫过,幽明羞赧的红了脸、低下头。只低了刹那,又忍不住抬起来看向齐云。见他脸色苍白,心中便有些不忍,下意识往前迈步,意欲安抚。
可惜步子只迈出一半,便停了。停在师父净空一个眼神下。
一个不赞同的眼神。
幽明讪讪收住脚,也讪讪收住口。他知道自己僭越了。
师父既然不说,定然有师父的道理。
净空又看了徒弟一眼,才转向齐老夫人:“老夫人安心,贫僧这里有一副方子,小施主按剂服下,不日便可痊愈。至于邪魔之事,还望老夫人回避片刻,容贫僧与小施主交流一二。”
老太太踌躇一刹,还是带着下人离开。房中仅余齐云与师徒二人,一时寂静。
齐云才要张口,净空却不由分说捞起他的手腕。
方才号脉的那只手腕。
净空几乎是粗鲁地撸开齐云袖管,定定看向他腕子内侧,面色沉沉,与方才慈悲祥和判若两人。
幽明站在师父身后,这时也看到了齐云那截手腕——细腻肌肤上,两道狭长的紫红色疤痕,分外明显……
“这!”情急之下,幽明连“阿弥陀佛”四字也顾不得说了。
齐云被净空抓住手腕时,便一阵惊慌。他试图挣脱掩饰,奈何净空力气极大,齐云丝毫挣脱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扒开自己的袖子。
眼睁睁看着那两道齿痕暴露在天光之下!
齐云咬住嘴唇,心里莫名生出一股怕。
净空此时却抬起头来,双眼咄咄逼视看向齐云,张口吐出惊世骇俗一句话:
“阿弥陀佛,施主,请宽衣——”
17
17、17、小退缩 。。。
总有些要求,听起来那么不合常理,你却不得不按照它去做。
不是你有受虐癖,而是你人微言轻,位置太靠下。
这是一个位置决定一切的世界。
你处在刀俎的位置,自然随心所欲,处在鱼肉的位置,便只好任人宰割。
齐云被老和尚净空紧紧抓住了手腕,就像被按上砧板的鱼肉。
他不得不——宽衣了。
好在,只褪去上衣,净空便叫了停。
他神色认真的扫视过齐云□的上半身,眼中半是疑惑半是放松。
“徒儿,放开吧。”半晌,净空出声。
幽明红着脸,放开架着齐云胳膊的两只手。齐云得了自由,急忙披上自己的外衣,慌手慌脚间,接连系错了一排扣子。
幽明看着他,很想提醒他那扣子系错了。可他张了张嘴,无论如何说不出话来,仿佛有什么压住了他的舌头。
他自小便这样,一紧张就结巴甚至哑巴,他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令他想不通的是,自己为什么紧张……
大概是紧张齐云也如师父那般中了尸毒吧。他暗想。
只是齐云身上并无血瘀与糜烂,应是未曾中毒……
“阿弥陀佛,齐小施主这处伤,不知是——”
“擦伤。是我不小心擦的。”齐云急急开口。先前那老大夫号脉,看见他手腕上这处伤时也曾好奇发问,便被他如此糊弄过去。
可惜今日故技重施,却糊弄不了了。
净空慧眼如炬,不容他糊弄。
只是表面上,净空却仿佛任他糊弄。他面色恢复慈祥,向齐云心平气和发问:
“怎么擦伤的?”
“不慎摔了一跤。”
“在哪里摔的?”
“龙盘山。”
“摔了有几天?”
“近半月。”
“伤口可还疼?”
“不疼。”
“他咬过你几次?”
“只一次……不——”
“阿弥陀佛,小施主不必狡辩了。”净空老神在在。
将计就计,他赢了。他套到了自己要听的话。
齐云悲愤地看着净空。
他才知道,和尚原来也可以老奸巨猾。
他着相了,和尚怎么就不能老奸巨猾呢?佛祖不也陪孙猴子玩了场五指山的游戏么?
老奸巨猾不是错,只是种手段而已。对与错,端看这手段服务于什么目的。
净空的目的,其实很纯洁。
“齐小施主,听令祖母说,你一直好奇僵尸的事?”
齐云摇头。又点头。接着又摇头。
点头摇头之间,齐云自己已经懵了。净空却始终含笑不语,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齐小施主,你别怕。有什么想法,尽可与贫僧说说,贫僧为你答疑解惑。”
齐云沉默不语。他想起了一个故事:
从前有个人叫叶公,他喜爱龙喜爱到了极点,却在真正见到龙的那刻屁滚尿流。
齐云蓦然觉得他和这个叶公有那么点儿共同之处。
在没人能给他答案时,他充满了了解僵尸的欲望。
当答案近在眼前时,他又退缩了。
可耻的退缩。无奈的退缩。安全的退缩。
是的,退缩是安全的。风险总是伴着新事物而来,退缩了,就不会有新事物。至少,可以掩耳盗铃,当做没有。
掩耳盗铃是种不太聪明也不太男人的行为。但对齐云来说,未知的风险盖过了他的羞耻之心。
他怯懦一如既往。他瑟缩床榻,希望净空不要开口。
不要捅破那层窗户纸。
不要揭露真实到有几分残酷的世界。
可惜的是,齐云不是佛陀,不能左右净空的意志。
净空还是施施然开口了:“世人愚昧,妖魔近在眼前而不知。”
这话说的高高在上,已然将自己摘出了“世人”的框架,听着叫人敬畏。
然而齐云顾不上敬畏。
齐云觉得遍体一寒。就好像身上一直盖了床薄被,如今被人一把揭去了。
“什么妖魔?”齐云讷讷出声。
他并非认真要问,只是为净空气势所迫,不得不问。
气势,是一样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不等于不存在。气势不但存在着,还常常有妙用。妙用无穷,匪夷所思。
比如齐云此刻就在净空气势的胁迫下,顺着净空的思路,问出净空想要他问的问题。
“小施主聪慧,想必不需贫僧多言。”
直截了当够了,净空又打起言语机锋。
齐云垂头不语,仍想着退缩。
此时,净空却一把撩开自己的袖子,将胳膊伸到齐云面前。
这不是一只普通的胳膊。
普通的胳膊不会让齐云面色大变,胸闷欲呕。
这是一只血斑遍布、肌肤青灰的胳膊。
见齐云变色,净空才收回胳膊:“小施主该当庆幸,未如贫僧这般身中尸毒。”
“尸……毒?”齐云又讪讪发问。
“正是。贫僧当日斗不过那僵尸邪物,被他咬伤,中了尸毒——”
“真有,真有僵尸吗?”齐云咽了口唾沫,仍觉喉中干涩难受。
“呵呵,小施主何必明知故问?”
净空言辞咄咄,眼神锋利。齐云面色苍白,冷汗淋漓直下。
“不……”他摇头,否认。
却不知自己否认的是什么。
否认自己并非明知故问,还是否认僵尸的存在?
他不知道。人心何其复杂艰深,他看不明。不明他人,亦不明自己。
净空却明白。至少,自以为明白。
“小施主,你往日为那邪魔表象所欺,唤他一声哥哥,如今通晓本质,可是害怕?”
净空和气发问。见齐云怔怔不答,他便接着开口:
“不必怕,贫僧赠你汤药一剂,自可抵御邪魔——”
“你说谁是邪魔?”净空正说到一半,齐云忽然抬头发问。语气茫茫然,仿佛神游在外。
“自然是你那堂兄——齐帧。”
“齐帧”两字出口,净空便听见“咝”的一声抽气。
抽气声来自幽明。幽明看着齐云,有些呆怔。
齐云手指正掐住自己腿上一道伤口,方才用力,竟掐的鲜血渗出。
一点殷红,渐渐扩大,最终晕成一片,颜色由深至浅,参参差差,既鲜艳,又朦胧。
鲜血有种独到的美丽。
当你撕开温热的肌肤,獠牙直抵血脉深处,让那殷红液体侵润你的双唇与咽喉……鲜血有你无法想象的独到美丽。
你无法想象,因为你不是齐帧。
你不会知道,你无法想象,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因为鲜血之后是罪恶,沉沦之后是空虚。
空虚裹挟了齐帧,哪怕身体传达给他的是一阵又一阵饱腹感。
十分矛盾,又极其自然。
齐帧松开胳膊,一个女人从他怀里软软倒下,脖颈两个血洞,犹如开在暗沉肌肤上的艳丽花朵。
齐帧抹了把嘴唇,蹲下来,重新将女人抱在怀里。
这是个普通妇人,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卷起的袖口被水沾湿——遭遇齐帧前,她正在浣洗衣服。
她在一条熟悉的河边,浣洗着熟悉的衣服。
这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黄昏。这本该是一副无聊但娴静的情景。
但是现在,她静静躺在齐帧怀里。静到全无声息。
齐帧面无表情整了整妇人鬓发。那满头乌发松散凌乱,齐帧整理半晌,仍整不出个眉目。
良久,他似乎终于不耐烦了,弯下腰,松开手,将妇人轻轻送入河中。
她像一只小舟,很快乘着夜色顺水而下。
齐帧目送她远去。在河水中远去。在静谧中远去。
没目送到底,他就猛地扭过头来,看向身后灌丛。灌丛中传来窸窣声响。声响处,露出一双怯生生的眼睛。
齐帧转过身来,未见他如何动作,身体便陡然跃至灌木丛旁,一只冰凉大手,紧紧卡住一根脖子。
一个小男孩的脖子。一个眼睛怯生生的小男孩的脖子。
被这样怯生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