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寻出了医院门,沿街一点一点的问路人和店面老板。好在父亲身穿病服,比较显眼,我一路问过来都有人看见。
最终,我停在了一个工地上。此时天色已黑,原本在忙碌的工人都下工回了宿舍,只留下初具轮廓的高楼大厦,周围毫无人烟。
凭借直觉,我爬上了这座足有二十多层的大楼。
大楼才建到一半,上下来去除了楼梯,就只有供工人上下的简易临时电梯。只是工人全下工了,电梯自然被锁了起来。但二十多层实在太高,我爬了十多层就已气喘吁吁,想到田锐不但要爬楼,还要背着父亲,怎么想也不太可能在楼上,想着还是回头继续找其他地方,可临回头时,却又顿住了向下的脚。既然已经爬了这么高,不如就爬到顶楼,站得高看得远,我对北京城也不熟,看一下地形能得到不少帮助。
抱持着这样的想法,我最终还是向上爬去。可就在快到顶楼时,不抱希望的我,在这寂静的夜空高楼上却听到了轻柔的谈话声。
“小逸,我们好久没爬山看月亮了。”是田锐的声音。
许是父亲有回话,可是他的声音实在太低,我完全听不到,又怕惊扰了他们,只得在楼梯口侧耳倾听。
“虽然今天的月亮不圆,但是很亮呢。”可光听田锐的说话声音,也能听出淡淡的幸福,就在这仅只月光照明的,脏兮兮的施工大楼中。
“我喜欢看月亮,因为每次看月亮就只有你跟我。所以,最后我就到了这里。这里高,离月亮比较近,可是看着月亮仍旧是那么点大。”
“自转?公转?我不懂耶,你是说,想看大的月亮是要等吗?但是……等不了了吧?”
“小逸,你疼吗?”
“可是我看着你疼……”原本轻快的声音染上了沙哑,还有点闷闷的,似是田锐埋入了父亲的颈间。
“小逸,你和我一起走吧,我们再也不分开。”安静了许久,或是被父亲安慰了许久,田锐才再度说话。
我一听惊恐地瞪大双眼,用尽全力冲了上去。
原本抱着父亲坐在地上的田锐猝然一惊,匆忙扶着父亲站了起来,后退了两步,站到了顶楼的边沿看着我,“小小瑞,你怎么来了?”借着月光,他看清是我问。
“我来接你们回家。”我深呼吸一口,急速喘匀气后,刻意平静的说。
“不,我要跟小逸一起。”田锐静静地看着我摇摇头。
“你跟我回去,我也不会分开你们的。”我努力劝说道。
“还是不行,”田锐再度摇头,“我答应过小逸,他死了我不能跟着一起死。所以,我只能陪着他,或者我先死了才行。”
“田锐,你别傻了!”我一听田锐去意已决,更是火烧火燎的急道,“我……我有办法救我爸,你们都不用死!”
“真……真的?”田锐被触动了,希冀地确认问。
“是的,”我用力地点点头,“不信你问我爸,我爸知道,我跟他配型成功了,现在我愿意捐骨髓救他了,那样我爸就会没事的,他还能再活个五十年,所以你快跟我回去!”我心惊胆战地看着田锐半只脚悬空站着的模样,只希望能尽快说服他。
好在心思单纯的田锐很容易就被说通,在他得到父亲的肯定回答后,欣喜地在父亲唇上狠狠亲了口,正想走过来时,却是脚底一滑!
“不要!”
第二十章
时间过得如此之慢,我眼睁睁地看着失去平衡向后倒去的田锐挣扎着想要站稳,却发现如此会拖累原本被他扶抱在怀中的父亲时,毅然将他推开,致使自己更加向后倒去。被推得踉跄的父亲虚弱地跌倒在地,仍是伸着颤抖的手想拉住他,却无力地连一片衣角也无法抓握。光与影的交错,犹如慢镜头一般,将他俩的每一个动作都刻入我的脑海。
时间又过得如此之快,瞬息间,田锐已经从边沿坠落,消失在我的眼前!
时间……仿佛就此停止,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好想都一无所知,没有听觉,没有触觉,只有浑身冷彻入骨寒意,却让我更加无法分清生与死的距离。
“小瑞,小瑞你怎么样?别吓妈妈啊……”虚无缥缈的声音游荡入耳,感受到环抱住我的臂膀纤细但温暖,我这才回过神来,宛如抱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紧紧回抱住母亲。
“妈,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恐惧而悔恨地痛哭失声,“我不应该任性的,如果我不发脾气,说什么不捐骨髓了,也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只要我早点同意,爸爸和田锐……”
“小瑞,这不是你的错,这只是一场意外……”一直担惊受怕的母亲哽咽着安抚我失控的情绪。
我第一次认知到母亲所说的生命的重量,绝不是能仅只小小的恨意就能抵消的,没有人能负担得起别人的生命。
等我情绪稍稍平复,父亲与田锐也有了诊断结果,没有我相像中的悲观,但也不容乐观。
父亲身体本就虚弱,再经由田锐的坠楼惊吓,更是雪上加霜,医生说要及早进行骨髓移植手术。虽说我与父亲配对成功,而血亲之间移植,出现排斥的几率要稍微低一点,但父亲虚弱的身体不知能不能撑过术后最关键的观察期。
而田锐虽然是从二十几楼的高楼上坠落,但好在是未建成的施工大楼,楼体外围层层叠叠竹架和网,给了坠楼的田锐以缓冲,最终让他停在了楼层中段。但田锐不可避免的还是受了十分严重的伤。除了包括肋骨断裂在内的十几处外伤外,最严重也是最危险的则是伤到了脑部。
田锐的头部十几年前就已受过重创,现在痴痴傻傻,就是因为那次受伤,在他脑部形成了一处压迫脑神经的淤血。因为淤血的位置十分危险,就算父亲曾带他去国外医治,依旧没有根除。这次伤到脑部,在与那次及其相近的地方再度脑出血,虽然做了急救,但其他的,医生也无能为力,只能听天由命或者依靠田锐自己的意志撑过来。医生说,如果脑部流动的血液将原来的淤血冲消,不但这次的伤不会有大碍,就连上次的后遗症也能一并解除,是最好的结果。而最糟的结果……就是脑出血致死。
在父亲临手术前,母亲将田锐的消息告知了他,父亲很平静地接受了。
“你想跟着田锐殉情吗?”我看着父亲平淡而憔悴的面容问。
“一个人活着不光光是为了爱情,还有责任。”父亲摇摇头,“而且现在锐只是昏迷,离死亡还很远。”
“……那如果他真的死了呢?”现在的田锐离死亡其实也就只有一步之遥,这我与父亲都知晓明白。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将你接来北京住吗?并不是你所认为的,想让你成为我的替身。”父亲看了我一眼,缓缓合上眼睑,说“我知晓我这个病是在三年前,一开始的确是晴天霹雳一样难以接受,可是等我发现,锐比我更担心时,我知道我不能再消沉了。我一个人死就够了,不用也拖着锐一起。然后我带着锐到处游玩,想告诉他这世上可留恋的有太多太多,可是锐心心眼眼里全是我,我高兴却也无力承受。”
“后来父亲去世,锐问我什么是死亡时,我毫无遮蔽地解释给他,想让他知道,死并不是那么遥远。但是锐却说,死并不可怕,那个被留下的才真正的可怜。自此之后,锐对我的依赖更加严重。就算我想让他与郝静相处来转移他的视线,他也认为这是我将要抛弃他的暗示,断然拒绝与郝静的一切见面机会,就连他仅有的两张旧照片,也被他封藏了起来。”
“后来郝静来了北京,想见锐,锐却一直很排拒。我不想郝静因为这样的原因而讨厌锐,所以特意去恐吓一个小女孩,让她以为一切都是我的阻拦,只希望等我死了,她还能愿意照顾锐。”
“我原本不想打搅你平静的生活,但我知道我时日无多了,迫不得已才去找了你。人的感情是最难控制的,连我当初是如何爱上锐的我都不知道,我又这么会想到要让你也爱上锐?我只是想让你能成为锐在这世上的留恋而已啊。但显然我是错的,我没有顾虑你的想法,也没考虑过锐。”
我摇摇头再摇摇头,却不知该说什么。我原本是埋怨父亲的,现在得知真相,却不知该怨他什么了。想起父亲出差的第一晚,田锐特意翻出那些照片,也许他早就猜到了什么,而做诀别。
之后不久,我与父亲做了骨髓移植手术,手术也很成功,父亲渐渐康复,但田锐却一直没有醒。
医生说,田锐脑部的淤血已经被冲刷干净,而脑出血也早已止住,本来应该是没事了,却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久了仍是不醒。
医生说,田锐可能是脑部长期受压迫,现在淤血消失,在自我恢复,时候到了就会自己醒来;但……也可能是哪里坏死了,成了植物人。人的脑部错综复杂,到底什么样,谁又能保证对呢?
花开花谢又一年,我无波无折地考了大学。收到录取通知书的这天,我再度去了医院。
我熟门熟路地走到病房外,敲了两下门,就径自推开了门扉。炫目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入室内,勾勒出坐于病床边上父亲柔和而平淡的面容线条,让我领略到一股宁静的美感。
田锐昏迷已然有整一年了,父亲照顾他却从没有过任何的焦与躁,宁静若水一般。
我问过父亲,他从不担心田锐再也醒不过来吗?
父亲只是平静的笑笑,这世上最大的距离是生与死,我连这都跨过来了,而现在锐只是睡着了,我只要安静的等他醒来迎接他就好。
“你来了?”原本甜蜜的注视着田锐的父亲注意到我的到来,转头淡淡地笑着望向我。
“嗯,我刚刚收到录取通知书了,就立刻想来告诉你们。”我点点头,将手中的录取通知书放在病床边的柜子上,低头凑近一动不动的田锐耳边,“干爹,我考中了哦,你也赶快醒来,跟我和爸一起过日子,哦,对了,还有小静。”
从窗外吹来的风徐徐的,微微打乱了田锐长长的刘海,在明亮的阳光下,给人以他在点头而带起的晃动感。
我有种预感,我与父亲不用再等多久了。
【番外】他们的故事。1
“柳教授,早上好啊。”门外打扫的护工熟络地与缓步走来的柳修逸打招呼。
“你好。”柳修逸点点头回应了下,推门进入了已经非常熟悉的病房。
夏日的阳光格外毒辣,虽然田锐的病房中装有空调,此时也不过才八时许,也仍旧令人忌惮。柳修逸拉上一半的窗户,避免升起的烈阳正射在田锐的脸上,又能保证充足的亮光后,开始了他每天的必修课。
先是擦身,而后换衣换成人尿布,将田锐周身都拾掇干净后,才是他最重要的工作——按摩。
田锐至今已经昏迷一年了,为了防止肌肉萎缩,全身按摩是必不可少的。柳修逸按摩是他病愈后,特意为田锐去学过的,手法看起来虽然不是十分专业,但他足够耐心,足够细心,早晚两次按摩,从头到脚,连手指与脚趾都不忽略。一次足足有两小时,纤白修长的仿佛专业钢琴手的手指力道适中,那样一点一点地揉捏过去。就算日复一日重复这样枯燥的按摩工作,柳修逸宁静的面容从未出现过不耐厌烦的神色。
就连专业的护理人员也表示佩服,柳修逸也只是笑笑,他觉得现在多给锐按摩,这样等他醒来复健时,也多少能轻松点。
田锐的女儿郝静,见他总是带着点惧意。想来是他曾让他一个当兵的老友装地痞恐吓她的缘故。柳修逸那个老友陆六虽说可以算得上是个兵痞,但本质还不错,不然他也不会这么多年,物是人非后,还认这个朋友。
后来田锐重伤昏迷,柳修逸的病也痊愈了,虽说没有解释因由,但也明确告知她这些恐吓全是假的。陆六觉得恐吓个小丫头十分不得力,之后说开了,也别别扭扭的道了歉。可不知什么原因,小丫头不怕吓人的陆六,反而一直惧怕几乎没见过面的他。也因此,郝静几乎没跟他说过话,而住进他的小四合院后,与他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问他,是否需要她来顶替他给田锐按摩的工作。
“女孩子力气毕竟小,还是我来吧。”他想了想,就直接婉拒了。给锐按摩这事儿之于他,既是他甘愿做的,也是他最为合适。
小姑娘沉默了一会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最终才有些不情愿地问:“你真的喜欢我父亲?”
他顿了顿,只是浅浅地笑了。生活的阅历,让他遇事处之泰然,对于情啊爱啊的,他也不会纠结。他对于锐的感情,不需要证明,也不需要对其他人说明,只从他的一举一动中就能了解。他觉得“爱”是个私密而有指向性的感情,他只会对所爱的人诉说。
小姑娘纠结了一下,或许是曾经纠结了许久,现在最后再纠结那么一下,而后轻叹口气,默默离开了。
独留他与田锐一人后,他靠在田锐的耳边轻轻地诉说着一遍又一遍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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