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组长
柳光宗警惕地看了看四周,顺着墙角闪进一条长长的、无人的巷子里。深夜的巷子里三三两两地散落着灯光,一盆丁香花在二楼一扇灯光昏黄的窗外静静地开着。柳光宗呆呆地看着,心中想起一句诗来:
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
他。
柳光宗微微一笑,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张清冷绝艳的面容。他闪身进了楼,摸黑上了楼梯,两短三长,敲了敲二楼的门。
门无声地开了,柳光宗无声地走进去。
屋里只放了一张桌子,两张椅子,桌上摆着一盏十分昏暗的台灯。柳光宗一进门就径直走过去,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接着他就看见为他开门的人站到了桌前,一双白玉雕成似的手支在了桌上。台灯昏黄的光笼在这双手上,泛起了月光般的清辉。那人的上半身都藏在台灯照不到的上边,看不清容貌,可柳光宗的目光只在那双手上停留了片刻,就忍不住看向黑暗中的那人的眼睛。
柳光宗之前只清楚地看见过他三次,但那人的眉眼就好像是从前世开始就被刻进心里一样,他只要闭上眼就能记起那端丽冷然的模样。不过,让柳光宗无法忘怀的不仅是他的样子,还有他的声音。这干净、清亮,在低语时略带沙哑的嗓音,像一杯余味隽永淡茶。
“查到了?”那个熟悉悦耳的声音说。
柳光宗会意,从衣兜里拿出一张纸片递给他:“我通过在公共租界的内线,彻查筛选了从日租界进入公共租界的人,这些人都是在短时间内又搬离公共租界,进入内陆的,用红圈圈出来的都是受过教育的,是重点怀疑对象。”
“好,我知道了。对这几个重点对象继续查。查出有银行从业经历的,把资料给我。”
“是。”
“日军特别调查团的派遣目的查到了吗?”
“还没有。他们的暂时组成人员很庞杂,正式成员又还没有透露,所以我也没有头绪。”
“不着急,慢慢来。日本人现在还没有做好开战准备,心里没底,才弄了这么一个特别调查团。他们越是没底,派出的调查力量就会越强,这力量越强,整个体系的运转就越笨重。咱们就算不事先得知,到时候等他们来了,追着他们查,也是赶得上的。”
“是。”柳光宗本来还为这件事的毫无进展而忐忑,这人几句话就让他重新镇定下来。
“还有事吗?”白玉般的手将小纸条折起放进纯黑色西服的口袋里。
柳光宗犹豫再三,还是问道:“组长,最近日军负责经济情报活动的武官武田弘明有异动,他总是出没各种货栈,不断买进、卖出一些货物,而且经常往银行跑。我想,是不是与‘偷天计划’有关?而且,武田最近和一个中国人走得很近,我远远地看见过,觉得那个人长得……”
“我知道,那个人叫方天羽,他们上个月才认识。破解‘偷天计划’的任务是我和桑妮负责的,你不用多问。你只要专心调查日军人员异动就可以了。”
“是,我知道了。”柳光宗想了想,又问,“组长,咱们的经费什么时候能到?法租界的内线已经嚷嚷着要我给钱了。”
那人沉默了几秒,低声说:“很快吧……”
…………………………………………………………………………………………
黑色轿车停在了银行面前,武田和方天羽从车上下来,方天羽手里拎着个结实的布袋子,看起来沉甸甸的。看着银行里进进出出为数不多的人,方天羽看不出什么商机,他掂了掂手里的布袋子问道:“离一个月之期还有三天,你确定咱们手里这一百块多一点的大洋能翻一番?”
“不相信?”武田抱起双臂看着方天羽,“好歹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我已经用各种货物进出让你从用十赚到了百,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能帮你从一百翻到两百呢?”
方天羽不说话,但那神情显然就是不相信。
“走,我们进去!”武田拉起方天羽的手进了银行。
……………………………………………………………………………………………
飞扬乐器行,橱窗后的钢琴沐浴在夕阳下,弹琴女子的侧脸也染上了绚丽的金色。
“日军近日在黄金流通上可能有动作。”站在一旁听琴的男子低声说,好听的嗓音被琴声掩盖,只有那女子能够听见。
“这个消息太模糊,我没办法着手查。”女子说。
“经济上的事情我也不是很懂。反正近期租界里的黄金价格一定会飞涨。”
“黄金价格?组长,您这个消息可靠吗?”
“武田弘明今天在银行买进了一批金条,根据咱们之前的调查,日本人早就已经在有意识地囤积黄金,只怕都是为了某个阴谋做铺垫。武田这个举动,我觉得可能是阴谋发动的先兆。”
“好,我马上去查。”
“等等!动用我们在黑市和银行的内线,把我们剩下的钱,不管纸币还是银元,统统尽快换成黄金!日本人的顺风船,不搭白不搭!”
………………………………………………………………………………………………
离一个月之期还有两天,日租界银行发出通知,停止黄金与各种纸币互相兑换,兑换黄金一律只能用银元。
通知一出,整个租界一片哗然。战乱时期本来物价就不稳定,黄金是唯一的硬通货,纸币一旦不能兑换黄金,那么手头的纸币什么时候会变成废纸都不知道。可是日本人之前一直不声不响地将黄金囤积不出,市面上流通的黄金本来就不多,跨租界兑换黄金又是被禁止的买卖,所以半天不到,越来越多的人到银行求兑黄金,以求心安。黄金的价格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往上涨。
武田让方天羽把手中的黄金抛出的时候,已经是转天中午,两百七十块大洋沉甸甸地放在方天羽手中。
“这回,你相信了吧?”武田开车离开银行,得意地对坐在旁边的方天羽说。
方天羽脸色阴沉,抱着鼓鼓的布袋子不说话。
“你怎么了?赚了钱还不高兴?”
方天羽转头看着他,严肃地问:“吴添明,你实话告诉我,你跟日本人到底什么关系?你为什么会知道日本银行的计划?”
武田愕然,叹了口气把车在路边停下。“你先别激动,听我说。”武田咬咬牙决定说出真相,“其实,我叫武田弘明,我是日本人。”
方天羽无言地看了他半晌,痛心地问:“你不光是日本人,你跟日租界的官员关系不浅吧?或者说,你本来就是?”
“我是。”武田说,“可那又怎样?我是真心想跟你结交的。难道日本人和中国人就不能成为朋友吗?”
方天羽冷笑一声,把手里的袋子扔给武田,丢下五个字:“永远不可能!”说完,打开车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天羽!”武田丢下布袋下车,想要追上去,可是街上人来人往,一眨眼的功夫,方天羽就消失在了人群中。武田无力地坐回车里,布袋刺眼地躺在方天羽坐过的座位上。
………………………………………………………………………………………………
武田从舞厅出来,阳春时节的夜风吹得他本来就昏昏沉沉的脑袋更加昏沉。
他喝多了。
一个人喝酒比两个人喝酒更容易醉。武田想起和方天羽斗酒的那个晚上,自嘲地笑起来,他又回到孤独之中了。他笑自己应该一开始就看清楚,在中日交战的条件下,一个日本军人,和一个曾是军人的中国人,是永远都不可能是朋友的。
“不过,够了。”武田跌跌撞撞走在巷子里,自言自语,“我武田,也算是有过一个朋友了……”
拐角处,一个黑影追上来,武田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记手刀打在后颈,登时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流氓
*2*流氓
桑妮把一袋银元藏进琴凳下的暗格里,笑着说:“组长,一共八十五个银元,这下我们的经费就不用愁了!不过,上峰如果知道我们拿剩下的经费去炒黄金,会不会处分你呀?”
“他们高兴还来不及,我们自行解决经费,他们就能多扣一点。只要我们能查出有用的情报,这种小节他们懒得管,也没兴趣管。”站在一旁的男子温柔一笑。
桑妮点点头,但还是心有余悸:“可是,您当时怎么敢把所有的经费都投进去,万一血本无归呢?”
“武田不会让自己亏本的。所以,他怎么做,我们跟着做,绝对没有错。只是组里懂经济的人太少,不然就能早点看出日本人的意图了。现在租界里的银元大量流入日本人的手里,他们大赚了一笔,也就能给他们的军队配更多装备。以经济战支持武力战,好高明的手段!”
“原来日本人的意图是这个。不过,原来,组长您也会违反纪律,我以前还以为您严肃得不得了呢——哎,那不是柳光宗吗?”桑妮望着橱窗外街对面的人群说。柳光宗一察觉她看过来,立刻闪进了人群。桑妮纳闷地说:“他怎么到这里来了?”
“应该好好警告他一下了,连我都敢跟踪!”
“组长,还有一件事要向您汇报。咱们买通的内线告诉我,那天除了咱们,还有一个人托他兑换金条,而且数额不小。那个人叫白彦飞,是日租界樱河小学的校长。组长,你觉得这个白彦飞是什么背景,他哪里来的情报?”
“不清楚,现在租界里各方势力鱼龙混杂,这个白彦飞也不知是敌是友。下次遇见的时候小心防备就是了。还有,告诉那个内线,他把别人的行动告诉我们,我很高兴。但是如果他敢把我们的行动捅到别人那里去,我绝不放过他!”
“是。”桑妮肃然回答。
…………………………………………………………………………………………
武田悠悠转醒,眼前是雪白的天花板。他想爬起来,动弹了一下,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然躺在地上,还被捆起来了!他尝试着挣扎,不过他身上的绳子捆绑的手法很老道,一丝松动的迹象都没有。
“喂,别动了。我们当年都用这种办法捆逃兵,没人挣脱得了。”
听到这略带嚣张的声音,武田觉得一腔怒火都被失而复得的欣喜掩盖。他转头看向方天羽,脸上露出无辜的神情:“方少帅,小的哪里得罪你了,您要像捆逃兵一样捆着我?”
方天羽斜靠在沙发上,双腿惬意地搭在扶手上,嘴里叼着一支烟,吊儿郎当地说:“没什么,只不过有件东西拉在武田先生那里了,想拿回来。但是偷偷摸摸的事情我方天羽不干,只好把你绑回来,当着你的面光明正大地拿了。”
“我可从来不随身带着两百多块大洋,方少帅只怕是白绑一次了。”武田摆出一副破落户的架势。
方天羽从沙发上翻身下来,用手指夹了烟,虚点了武田两下说:“我要的可不是钱。”
“难道你想要我这个人?”武田调笑说。
方天羽又抽了一口,蹲下来把烟在武田的衣扣上捻灭了,脑袋一歪,嘴角勾起一丝邪笑:“武田先生,我要动手了……”说完,潇洒地把烟头一扔,动手解武田的扣子。
阳春时节,武田只穿了一件衬衣和一件外套。方天羽解开他的外套时,武田还心平气和地嗅着他身上好闻的烟味,欣赏他凑近的侧脸,时而还笑着问他:“你不会来真的吧?”
方天羽开始在武田身上摸索,嘴角笑意更浓:“你以为我是那么无聊的人,把你绑过来什么都不干吗?”
武田大惊:“你!”
方天羽的手隔着薄薄的布料抚摸过他的身侧、胸腹,在胸口处逡巡。胸前两点被无意擦过,武田觉得身体里一热,要不是被绑着,他真想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乱点火的家伙!
方天羽的手居然停在了他左侧胸口上,武田觉得自己的体温在他的手心里急速上升。他刚想制止,方天羽却眼睛一亮,把手指探进他胸前衣兜里。
“哈哈!找到了!”方天羽捏着从武田身上找到的家传戒指,孩子气地笑起来。
“那可是我买回来的,是我的东西。”武田松了口气,欲哭无泪。
“我用两百多块大洋换这个戒指,你还赚了呢!”方天羽干脆坐在地上,得意地眨眨眼,看着武田。
武田的笑容里不知不觉带了点宠溺,语气里火气全无:“方少帅,你好像忘记了,那两百多大洋是你扔给我的,我就当你送我了。现在连大洋都是我的,你拿什么跟我换?”
“呸!我什么时候说送给你了?”方天羽认真地瞪起眼睛,旋即笑起来,漂亮的眼睛眯起,像狡黠的狐,“行,就当送给你好了。但是你现在在我手里,也就是说我把你给绑架了。哪有绑架了不捞点好处的?一个戒指当赎金,你还是赚的。”
武田哭笑不得:“方小朋友,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真的有当流氓的潜质?”
“流氓?”方天羽挑眉一笑,“我倒没当过。感觉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