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焕继续说:“这段时间工作要特别小心,千万别叫人抓住把柄。前几天网站的事情你处理得不错,没什么疏漏吧?”
“没有,您放心。”
黑客用薛垣的IP入侵服务器这个情报已被封锁下来,对外宣称是一位值班技术员操作失误,不小心把自己制作的个人网站主页挂到了“深空家园”主页上。为了让事情更加像真的,几个技术官还特意做了一个网站出来当幌子,掩人耳目。
幸而公众最近的注意力都被“无形之墙”吸引了,相比之下,这件事简直小得不值一提,很快就被忘却了。
然而对薛垣来说,这件事远不止表面这么简单。
有一个信息他没有透露给任何人:那几句诗,正是出自他自己的译笔。
他有个小小的兴趣,喜欢在业余时间翻译一些诗歌,贴在博客里供自己玩赏。博客是匿名的,完全私密,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那首《金雀花》就是他不久前完成的,意大利诗人莱奥帕尔迪的长诗。他很喜欢那首诗,用了好几个晚上逐句翻译出来。刚刚贴在博客里,没想到竟会以如此诡异的方式被盗文。
所以,这次黑客攻击事件,表面上看是针对网站,实际上更像是在针对薛垣本人。
这个念头令薛垣如芒在背。
他深知自己最大的弱点:天性多疑。
对付一个像他这样的人,最好的手段就是故布疑阵,让猎物陷入疑神疑鬼的怪圈,惶惶不可终日。
他曾亲眼见过,有人中了这样的攻心战术,理智一步一步被对手瓦解,最终落得心力交瘁、惨败退场。不是败于对手的设局,而是败于自己的天性。
正在思索着这些,忽然似有两道凶狠的目光不知从何处射来,黏在他身上,令他不由脊背一冷。
他假装随意踱到舷窗前,整个宇宙霎时扑进他的视野。宴会厅内的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映照在玻璃上,成为这幅宇宙图景上一层流动的浮雕。
——在这一张张微笑的假面背后,究竟是谁杀意腾腾,又究竟有什么目的?
薛垣的瞳眸微微缩紧,唇角勾起一个不可觉察的冷笑。
他按下按钮闭合了遮光板,把宇宙的黑暗挡在外面。
没有了大气层的遮蔽,人类与太空之间仅仅隔着一层金属舱壁。舱外是混沌无垠的亘古洪荒,舱内是井然精细的人类秩序。
人世就在这其中,不偏不倚,无声无息。
作者有话要说: 【※】“露莎(Роза,玫瑰)”是俄文女子名,相当于英文的Rose,一般不会用来称呼男性。“露兹卡(Розка,小玫瑰)”是“露莎”的指小形式,表示亲昵)
☆、玫瑰
第二天薛垣去看祁涟时,他正坐在墙角,膝头摊开着一本书。
室内的温度调节得很适宜,但工作人员可能觉得总让他像动物似的赤身祼体不大妥当,给他披了一件白衬衫。
“早啊。”薛垣说。
祁涟笑起来:“你说的话和狐狸一样。”
“什么狐狸?”
祁涟指着书上一段话给薛垣看:
「早啊。」狐狸说。
「你是谁?」小王子说,「你很漂亮。」
「我是一只狐狸。」狐狸说。
“我刚看到这里,你就来了。”祁涟很开心的样子。
“哦。”薛垣毫无兴趣地扫了一眼,“他们让你看《小王子》?”
“他们给了我几本书让我选,我就选了这个。看起来好像很有意思。”祁涟翻回《小王子》的封面,一个小小的金发男孩站在一颗小小的星球上。
“嗯嗯,不错不错。”薛垣胡乱答应着,把笔记本电脑摊在小桌子上。
“我们今天做什么?”祁涟看着他开机。
“我比较忙,你暂时没什么事,继续看你的书吧。”薛垣挥挥手。他打算今天把脑机结合驱动程序的伪代码写出来。伪代码就像大纲,用来大致记录思路,方便今后进一步完善。
这个工作并不轻松。薛垣咬住下唇思索着算法,用一只手向后撩起头发。藏在金色发丛中的耳朵因为这个动作露了出来,白皙得半透明的耳廓有着姣好的形状。
祁涟用欣赏工艺品的目光盯着他的耳朵和侧脸看了又看,说:“你很漂亮。”
“谢谢。不用太嫉妒。”
“不会嫉妒啊。我很喜欢。”
薛垣早就习惯了别人对他外表的称赞,不过从毫无城府的祁涟口中听到,还是让他多少有点高兴。他摸一摸祁涟的脑袋:“你也很漂亮。”祁涟的长相很像他的“爸爸”,黑发绿眸,脸庞清丽如女孩子。
他亲切的态度让祁涟受到了鼓励,大着胆子提出更多问题:“他们说,我是人工智能。所以,我和你是不一样的吗?”
“还不能那么说,你现在还是人类。你的大脑里有一个脑机接口,等我的驱动程序写好了,你就能用那个接口连接到云计算中心,相当于有了一个超级外挂大脑。那个时候,你就是人工智能了。”
“我不想当人工智能。我想和你一样。”
“别这么说,你可是代表着人类进化的方向呢。知道吗,我一直都期待着人类最终抛弃肉|体,拥有数字化的载体,不用再被躯壳束缚。”
祁涟有点困惑,试探着触碰他的手臂:“你不喜欢人类的身体吗?”
“也不是不喜欢啦。怎么说呢,每个人对未来的期待,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对现状的遗憾,希望未来可以不再有这样的遗憾。比如我们部长,他的愿望就是全人类都进化成像他一样的秃头。——这话你千万不能跟别人说,如果我们部长知道了,我会死。”
祁涟赶紧严肃地用力点头:“跟谁也不说。”
“很好。现在我要继续工作了,你去旁边乖乖待着,别打扰我。”
祁涟马上噤声,缩到墙角继续看他的《小王子》。
中午,总务部的人打电话来,问午餐吃什么。
薛垣把菜单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祁涟现在可以吃普通的食物了,但他还不大放心,不敢点过于油腻的,最后要了两份口味清淡的蔬菜烩饭。
烩饭很快送来了。薛垣把没有辣椒的那一份放在祁涟面前:“喏,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将就一点吧。”
祁涟看看自己的,又看看薛垣的,说:“我也想要辣椒。”
薛垣想也不想就直接驳回:“不行。他们跟我交代了,你不能吃刺激性的东西。”
“……”祁涟不敢再说什么。也许是因为对方气场的缘故,他对薛垣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敬畏。
饭吃到一半,薛垣接了个电话。翌日有一场媒体见面会需要他出席,副官来向他确认行程。
薛垣一边翻看日程表一边交代:“明天九点你去接我,九点半到多媒体大厅——靠!”他从玻璃上的影子看见,祁涟正在从他的碗里偷辣椒吃。
薛垣匆忙挂掉电话冲过去,用手指撬他的嘴:“吐出来。”
祁涟把牙关闭得紧紧的,像一只不肯松开玩具的狗狗。
薛垣不敢硬夺,只好打叠起软语温言来哄骗:“乖,听话。你看,要是你吃了辣椒,他们就会找我的麻烦。他们那些人都很坏的,我这么娇弱,他们揍起我来一点都不手软。你想让我被他们揍吗?”
祁涟摇头。
“那就乖乖吐出来。呐,你要是听话,我明天送你一件礼物。——送你一瓶香水好不好?你身上也会有好闻的味道啦。快点,吐出来。”薛垣把手掌摊开在他的唇边。祁涟犹豫一下,把一小块辣椒吐进他的掌心。
“好孩子。”
“真的有礼物?”祁涟不放心地确认。
薛垣还没说话,电话再次响起,又是副官:“长官!出大事了!!”
确实出大事了,虽然是意料之中迟早的事。
红巨星太阳开始吞噬内侧轨道的行星。水星、金星相继陨落,接下去,马上就要轮到地球。
薛垣来到监控室。这里已聚集了上百个人,气氛鸦雀无声,每个人都神色黯然地观看人造卫星传递过来的地球影像。
地球上所有国家的官方机构都已停止运作,人们以各种方式消磨最后的时光。只有分布于地球同步轨道上的人造卫星们仍在兢兢业业地以光速向沃特希普传递实时影像讯号,直至被相继气化,为人类工作到了最后一秒钟。
沃特希普舰队的人类幸存者们目睹了最后一次地球凌日。
地球在被吞噬之前就已灰飞烟灭。朝向太阳一侧的地壳在到达近日点之前就被完全气化,由东向西推进的晨线成了收割生命的死神。它所到之处,仿佛《诸神的黄昏》,燃烧的天穹动地而来。地球像一个正在被削皮的苹果,晨线以东的部分,大气层、陆地、海洋,全都不复存在。
来自地球的最后讯号是一位不知名人士所说的话:
“先生们,女士们,我爱你们所有人。早安,再见。”
频道里再无人声,只有电磁波的杂音还在持续。三十分钟后,地球与沃特希普的联络永久中断。
地球失去了所有的外层物质,像一颗没有了皮肉的果核,在烈焰中炙烤。最终,碳化的地核在太阳的引力场中分崩离析,碎片坠入日冕。
沃特希普舰队距离地球670亿公里,现在展现于他们眼前的实况影像,其实已是62小时4分钟47秒之前的事了。然而这情景带给人们的冲击力,仍像它正在发生一样。
地球朝着红巨星太阳炽热的外围滑去之际,许多人情不自禁伸出手去,试图拦截那毁灭的轨道。这颗人类的母星看起来如此渺小和无助,如一粒木炭坠入洪炉。
实况影像被关闭了。
没有人发布全体默哀的命令,凝重的气氛自发地在人群中扩散。谁也不知道,面对此情此景,到底应该说些什么。
回到住处时,薛垣意外地看见有人在门口等他。
“伊万!”
昨天晚宴上的娇滴滴小姐巧笑嫣然向他招手。
薛垣换上应酬专用的微笑:“有事?”
“其实也没什么事啦。昨天听你说,你收藏了很多二十一世纪的香水,刚好我也是古董香水爱好者,想看看你的藏品,不知有没有这个荣幸?”
若是往常,薛垣也许会爽快地接受对方的要求。香水是他的一大爱好,很乐意跟人聊聊。他常跟别人说,假如没有做技术官,他可能会去当调香师。
然而此时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爬过他的心头,令他忽然连虚与委蛇的兴致也失去了。
他尽量放缓了声线:“真不好意思,我今晚要加班,只是回家取个文件,马上还要走。”
“这样啊……”娇滴滴小姐面露不甘。
为了证实自己所言,薛垣进了房间又很快出来,手里多了一个文件夹。
娇滴滴小姐见状,无计可施:“那,你先忙吧,我改天再约你。”
晚间的办公区冷冷清清,与生活区的活色生香迥然相异。四周阒无人声,节能灯发出惨淡的白光,映照着金属坚壁。
透过玻璃墙,他看见祁涟躺在折叠床上。他的身体是经过改造的,比自然人类强韧得多,更适合宇宙环境。然而在苍白的灯光下,他的身体看上去如此脆弱而无助,对周围的一切毫无防备。
直到薛垣在他面前俯身,他才吓了一跳睁开眼睛。
“早安,技术官先生。”祁涟惶惶坐起。还从没有人在晚上来看他,他不知道这个时段该如何打招呼。
“现在要说晚上好。”薛垣顿了顿,“另外,以后不要再说‘早安’了,从今天开始,‘早安’就是再见的意思。”
“可是……”
薛垣不想告诉他,就在不久之前,地球没有了。即使说了,祁涟也不一定真的会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对他来说,地球和成千上万其它行星也许并无区别。
所以薛垣只是耸了耸肩:“世界每天都是不一样的。”
祁涟还想说什么,忽地住了口,看向外面。
薛垣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见迟采蘩站在走廊里盯着祁涟。她在看着他,又不在看他。她的目光穿过此时此地,投往别的什么地方。
祁涟不解地问:“她为什么一直看我?”
薛垣叹一口气:“因为,你的‘爸爸’是她曾经很喜欢很喜欢的人。你的样子,和他很像。”
祁涟似懂非懂点了一下头。
薛垣拍拍他,“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明天见。”走出两步又想起什么,“差点忘了,说好送你的礼物。”
随着话音,一个手掌大小的黑色物体向祁涟飞来。祁涟本能地抬手接住,是一只精致的长方形玻璃扁瓶。
薛垣转身回眸,送出一个飞吻:“香水,给你的。”
By Kilian的一款香水,刚才他借故进房间拿文件夹时,顺手拿上了它。
他并不特别中意它的味道,却很喜欢它的名字——
Sweet Redemption,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