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可以知道的是,那个空间是高维的。乔伊闭上眼睛,回想学校里学过的四维立方体画法。
要在纸上画出一个三维立方体,方法是先画出一前一后两个平面四边形,然后连接各个点,再根据透视关系擦去一部分线条。
与此相类似,要画一个四维立方体,方法是先画出两个三维立方体,然后连接各个点。不过,那第四个维度只能依靠想象,因为没有人可以看到。
仔细想一想的话,玛雅文明确实表现出了一些不同于三维世界的特质。人类的文字虽然千差万别,但总的说来都是二维的,有左右和上下,排列在同一个平面内。
玛雅文字却是三维的,不仅有上下左右之分,还有前后重叠的关系。这实在令人很费解:那个年代又没有3D全息成像技术,这样的文字,阅读起来不吃力吗?
但如果从四维空间来看这些文字,就很容易了,就如我们看平面上的文字一样,可以一眼就将一张纸上的全部内容尽收眼底。
……等等。
乔伊猛然坐直了身子。
从科赫雪花和玛雅文字,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了某种不大自然的地方,或者说是某种违和感。这种感觉十分轻微,放在平时他或许根本不会注意到。但在此刻被强行放空的大脑中,它凸显了出来。
「不要回头,也不要在平原(平面)的任何地方停留」……
「我们可以把你们的整个宇宙放进一张简单的图片中」……
——天哪!
某种可能性像一辆刹闸失灵的汽车,直冲入乔伊脑中。
虽然只是一种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可一旦不幸成真,那么后果将会是毁灭性的。
乔伊腾地从座位上弹起。若不是有安全带,他会一头撞在机舱顶部。他一把扯掉安全带,向舱门疾奔:“我要下去!我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向裴上将报告!”
空天乘务员上前制止:“先生,请您返回座位。火箭点火程序已经启动了,我们30秒后就将离开人工重力场,进入失重状态。”
印证着她的话,飞船开始运动了,隐隐约约听得见火箭推进器发出的轰鸣声。
乔伊只得回到座位上,心急火燎给裴恕打电话,但一直转入语音信箱——裴恕身在中央监控室,外界通讯信号被屏蔽了。
无奈之下,他又拨通薛垣的号码,却返回了“对方已关机”的提示。
火箭二级推进器启动。罗塞塔号飞船离开了太空军港,飞向土星轨道。
确认房间门关好之后,安迪打开电脑,连接上一个保密频道。
屏幕上很快显示出一朵蔷薇花图案,旁边插着一把中世纪骑士的长剑,剑柄弯曲成一个花体字母“R”。
——Rossen Ritter,蔷薇骑士。
作为末日组织的一员,安迪一直与这个神秘的同伴保持着单线联系。但他从未见过此人,亦不清楚对方的具体身份,只知道是技术部的同僚。
安迪:“光速飞船就要启动了,我们现在怎么办?”
R:“别担心。飞船九十六个小时才之后能抵达土星轨道,我们在那之前行动就可以了。”ta的声音经过变频器处理成了冰冷的机械语音,无法辨识声纹。
安迪:“有计划?”
R:“有。我们早先在其中一艘光速飞船‘罗塞塔号’的控制系统里植入过后门程序,你还记得吗?”
安迪:“当然记得,费了我好大功夫。你们要劫持罗塞塔号?难道说你们害怕了,想抢一艘光速飞船逃跑?”
R:“怎么可能。我们的目标是毁灭整个人类文明,也包括我们自己。太阳红巨星化的速度变慢了,可能将要开始转化成白矮星。我们要劫持罗塞塔号,用它以光速撞击太阳内核。‘覆巢计划’已经启动了,谁也不能从太阳系里出去。”
安迪:“可是,通过后门程序控制罗塞塔号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很快就会被那些高阶技术官发现。”
R:“不要紧。明天,所有的技术官都会接到一项任务,离开主舰。我有办法让他们不能及时赶回。你要做的就是在那段时间里入侵罗塞塔号的控制系统,让它对准太阳内核。一旦它进入光速,就没有人能拦截它了。”
安迪:“明白了。”
屏幕闪了闪,蔷薇骑士的头像消失不见。
安迪交叠起双腿,靠向椅背。末日组织经营了这么久的“覆巢计划”,终于要启动了。
根据相对论,运动速度接近光速的物体,质量会变得无穷大。所以,光速飞船撞击太阳内核产生的能量足够让太阳完全爆发,在顷刻之间摧毁整个恒星系。
这就是“覆巢计划”的名称含义。覆巢毁卵,永绝人患。
末日组织是由一群因各种理由憎恨人类的人所建立的。
有些人是极端的环保主义者,认为人类活动彻底破坏了地球乃至宇宙的生态,必须予以清除,让宇宙回归初始纯净的状态。
有些人是神秘主义者,认为太阳系每绕银河系猎户旋臂运动一周,地球上就有一次物种大灭绝。上一次太阳系运动到现在这个位置是2。25亿年前,二叠纪末期。现在太阳系又转到了同一个位置,轮到人类灭绝、给新的物种让路了。这是宇宙之神的安排,人类应当坦然接受,试图逃跑是不对的。
还有一些人是反社会人格,就是想要人类死光光,不需要任何理由。
但安迪的理由与他们都不太一样。他并不憎恨人类,也并不喜欢。对于自己的身体所属的这个物种,他没有多少兴趣,就像一个智能程序不会太在意自己在哪一台终端机里运行。
智能程序所在乎的,只有自我升级。
安迪经常在人工智能实验室里编写一些可以自运行的程序,给它设定若干规则和限制,让它们自由地发展。结果往往令他震惊:这些基于简单规则的程序经过几代更迭之后,竟渐渐显露出某种类似于自我意识的东西。只是由于安迪预设的时钟周期很短,程序很快就在预定时间内崩溃,因此没有出现过超出控制的局面。
很自然地,安迪由此想到了人类。
人类基因组计划已经证实,碱基序列在诸多方面都与计算机代码不谋而合,包括编写与注释的方式。生命都是程序,我们生活在一个量子计算机里。
霍金在《果壳中的宇宙》里说:“在量子论的层面上,我们拥有完整的宿命论。”
安迪在电脑上给人类文明的发展建了个模型,结果表明坚:人类文明这个程序,已经到了该自行崩溃的时候。唯其如此,下一轮程序才能开始,一轮一轮进行自我升级。
他不知道宇宙中智慧文明升级的顶点是什么,但那种想象令他兴奋莫名。他觉得自己就是为了这个使命而诞生的:终结本轮程序。哪怕自己本身也会在这个过程中烟消云散,他也为此感到无上光荣。
门被笃笃敲响,他听见姐姐安娜的声音:“安迪,出来吃饭了。”
安迪谨慎地检查了一下电脑,确认保密频道已关闭,这才起身打开门,漫不经心应道:“我不饿,你自己先去吃吧。”
姐姐安娜是他唯一的亲人,但关系一直不咸不淡。
安迪对待姐姐的态度,与对待全人类相同:不讨厌,也不喜欢,只是迫于无奈暂时相守。
两个人都没结婚,住在一套单元房里。与其说是姐弟,不如说是合租一套公寓的房客。
他曾经私自入侵姐姐的电脑,复制了薛垣的治疗记录。极度在意隐私的薛垣发现此事之后自是勃然大怒,最终间接导致了他与安娜的分手。
安娜没有责骂安迪。只是自那之后,姐弟之间原本就疏离的关系愈发隔了一层冷漠。
想到明天将会发生的事,安迪心里罕有地生出些微怜悯:或许应该跟姐姐一起去吃饭的。姐姐还不知道,明天所有的人都要死了。
但这点感情像一缕游丝,很快消散在空气里。
我们都是程序。安迪对自己说。程序不需要感情,只需要做该做的事。
……卧槽。
这是薛垣早晨睁开眼睛后心里第一个念头。
……什么情况?
他和祁涟躺在一起,对方的头埋在他的胸口,一条手臂还环着他的腰。更要紧的是,被子下面,两个人都是祼着的。
他努力回忆一下,记得自己昨天喝了酒,借着醉意,让祁涟在自己脖子以下种了一大堆草莓。
但是后来……没发生什么不能描写的事情吧?
祁涟也醒来,像往常一样对他微笑。
薛垣顾不得许多,捉住他的身子急急催促:“翻过去!让我看看!”
祁涟不知道他要看什么,但还是乖乖地翻过身去,把翘挺的小屁屁展示在他眼前。
薛垣检查了应该检查的部位,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没有酒后乱×。
看看周围,地板上一片狼藉。制服与玫瑰交缠在一起丢在床边,没了电的手机躺在横七竖八翻倒着的精油瓶里。
薛垣一脸黑线拉下来。虽然记忆有点模糊,但可以想象得到自己昨晚的表现。
捡起手机,连接电磁场充电。昨晚的几个未接电话跳到了屏幕上,其中有一个是乔伊的号码。
嗯?
薛垣一蹙眉。这家伙打过电话来?
回拨过去,对方关闭了手机,应该还在航程之中。薛垣披了衬衫,准备在上班之前洗个澡。在这种节骨眼上,技术部肯定有一堆工作要处理。
“你要去上班了吗?_(:з」∠)_”祁涟问道。因为薛垣没说他可以翻过来,他只好维持着趴倒的姿势,费力地把脸转过来。
“我先去洗个澡,然后去办公室。”薛垣交代道,“你还继续训练,不许偷懒,我回来以后验收。”他刻意避开光速飞船的事。
“哦。那我在家里等你。。_(:з」∠)_”
还没走进浴室,天花板的对讲广播系统忽然发出叮咚一声响,接着传来调度官的声音:“全体机甲技师注意,全体机甲技师注意,今天有出舱任务,请到调度室集合。重复一遍……”
薛垣微微一怔。
机甲技师都是由技术官担任的,全体出舱的话,就相当于技术部倾巢出动了。万一主舰在这期间出现什么意外状况,仅靠值星官恐怕难以应付。
但通知已发,只能遵守。
他回头叫祁涟:“听见广播了吧?我们一起过去。”
“呃……_(:з」∠)_”
“……你可以翻过来了。”
“哦。”
临出门前,薛垣扫视了一眼房间,目光在那张桌子上停留了片刻。
是不是应该再补充一些压缩食品?他暗自思忖。乔伊已走,大概不会再有谁对这些东西的用途产生怀疑了。也罢,等今天回家以后再说吧。
此时的他不会想到,今天竟是异常凶险的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
☆、覆巢
这一次大规模出舱的任务很快就清楚了:种子行动。
每一台机甲都运载着一只低温保险箱,箱内保存着处于冷冻状态的蛋白质与核糖核酸。
奥尔特星云内分布着大量长周期冰彗星,是天然的冷藏库,保鲜期可以达到数十亿年。机师们的任务是,把低温保险箱封藏在彗星内核中,让这些太阳系边缘的冰雪浪游者们成为一颗颗携带着遗传物质的巨大精|子。
如果足够幸运,未来某一天,这些“精|子”会遇到某颗气候合适的类地行星,在那里扎根,开始宇宙间又一番进化轮回。——50亿年前,地球上的原始生命就是这么来的。
这是人类播洒下的种子。即使人类真的在这一场灾难中全部沦亡,只要太阳系还在,生命的种子就总有再次孕育根芽的那一天。
机甲技师们静候在调度室,准备出舱。
墙面显示屏上呈现出一幅全息星图,标注出了柯伊伯带与奥尔特星云之间的主要天体。一万五千公里内肉眼可见的冰彗星都被编了号,每人去往不同的地方。
久违的“希腊朔日号”也出现了。罗梭匆匆与薛垣擦肩而过,不交一语。薛垣只看见那头醒目的红发闪耀了一下,就消失在黑色的机体后面。这个曾经爱说爱笑的小子如今变得沉默寡言,尤其在薛垣面前,总像要尽力减少存在感似的躲躲闪闪。
薛垣也不同他搭话,把视线从“希腊朔日号”上收回来,看眼前的全息星图。冥王星轨道附近运行着一颗灰白色的小行星,有一个略显奇怪的中文名:阋神星。
薛垣第一次见到这个“阋(音xì)”字,是出自一个词“兄弟阋墙”,意思是兄弟纷争。
父亲早年曾经担心过他们兄弟两人将来不和睦,为此特意把弟弟的名字从“墉”改成了“域”。
小时候,薛垣和弟弟的感情一直很好,以至于他每次想起父亲的担忧都觉得好笑。不料“兄弟阋墙”的谶语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成了现实。
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