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反而让薛垣有点隐隐不安。祁涟不是那种会在心里藏事情的人,疑惑也好,沮丧也好,赌气也好,都一定会显露在脸上。怎么这一次,他这么平静呢?
祁涟小心地取下一本书,拿在手中翻阅。
薛垣注目他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那个……昨天晚上的事,你不要介意。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祁涟点点头:“你的脖子以下不能碰,我知道了。”
“……”薛垣又想以手扶额,“不是,呃,我不是针对你的,这是我的问题。”
正在思索如何恰当地作出解释,祁涟却冲他微笑一下:“你没有问题呀,玫瑰本来就是这样子的,有四根刺,又很骄傲。我一直都知道,可是你对我太好,结果我忘记了。”
《小王子》的故事中,小王子最先是在自己的星球上邂逅了一朵玫瑰。他很爱这朵花,可玫瑰的多疑和虚荣也把他折磨得苦恼不堪。于是他决定离家出走,到别的地方见见世面。他来到地球,遇到了狐狸。狐狸教会了他如何驯养对方,也教会了他爱和责任。于是他决定回到自己的玫瑰身边去。
祁涟若有所思:“你是玫瑰,你也是狐狸。这样真好。”他的瞳眸璀璨如绿宝石,“这样,我就不用离开你,到别的地方去了。你什么都能教会我。”
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可是我得更聪明一点才行。玫瑰和狐狸都是很骄傲的,而且口是心非。”
明明是孩子气的童稚话语,偏偏神态和语气又认真得一塌糊涂。
薛垣动了动唇,竟一时张口结舌。你说的只是童话,我却还无言以对。
他向他的小王子俯身,贴近对方的脸颊:“不会离开我,这是你说的。”
“嗯。”
“我记住了。”狐狸这样说着,手指游弋。
对方及时捉住了那只不安分的爪:“我做了错事,今天没有奖励。”
“我可不这么认为。”狐狸在对方耳边蛊惑,“驯养小动物的时候,奖励永远比惩罚更有效。”
“……”祁涟稍微挣了一挣,便不再抵抗。薛垣发现他的眼神忽有一瞬间的游离,显然心思飘到了别的什么地方。
“不许走神。你在想什么?”
“嗯……”祁涟犹犹豫豫,“我……在想你的……小玫瑰。”大概害怕对方又突然生起气来,他慌忙补充:“很好看。”
薛垣睨他一眼:“20厘米,你觉得小?”
“…………”祁涟脸上竟露出一丝窘迫。
薛垣当即断定,这家伙绝对偷偷摸摸在网上搜索过奇怪的东西,对某些事不再懵懂无知。
他弹了一下祁涟的脑门:“你整天都在想些什么东西啊?”
“你说过,我的程序算法是你写的,是你思考世界的方式。”祁涟嗫嚅。
“靠!”薛垣气结。这家伙连嘴炮技能也提升了吗?“那你告诉我,我现在在想什么?”
不待对方回答,他附唇悄声说出答案:“我在想,要等到哪一天,才可以真的把你吃下去啊。”
从水枪里喷射出的水流,冲刷着“蔷薇骑士号”红色的装甲表面。
无论是汽车还是机甲,男人对自己座驾的重视程度,总是胜于其它的一切。机师们从不会把自己的机甲交给别人去清洗,再忙也会抽出时间亲自动手打理。
机体肋部的装甲板上,有一处显眼的凹陷,是上一次被陨石碎块撞击造成的,还未及修复。乔伊心疼地蹲下,用手摸了摸。
蔷薇骑士,多帅的名字。
他自幼就对骑士文化着迷得紧。家里堆满了有关中世纪三大骑士团的书,张口闭口就对人谈论医院骑士团、圣殿骑士团和条顿骑士团的称号与历史。
不管这三大骑士团后来做了什么,他们成立之初的理念是保护照料前来朝圣的弱者和伤患。骑士们像僧侣和修道士一样遵循着“守贞、守贫、服从”的戒律,仗剑送迎朝圣之路上来来往往的神之子民。
在乔伊的理解和想象之中,理想主义化的骑士形象是这样的:他们像摆渡者,把形形色色的朝圣者护送上各自的旅程,然后转身离去,不再过问天意与人事。
至于战斗,并不是他们的本意,而是不得不为之——有所守护,就必须战斗。
《银河英雄传说》中,蔷薇骑士团坚持战斗到了最后,一直攻入莱因哈特皇帝的御舰,深藏功与名。
唉唉,真是太适合自己这样孤高冷傲的男人了。
说起来,某个金发蓝眼的技术官,跟莱因哈特皇帝颇有几分相似。
或许,这也是自己潜意识中执著地以他为对手的缘故之一。男人的英雄梦从来都离不开两样东西:兄弟和假想敌。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乔伊远远望见,停机坪上走来一道修长的白衣人影。
罗梭的“希腊朔日”仍然停在泊位内。从它身旁经过时,薛垣不由放慢了脚步,有意无意投去一瞥。
他暗中动用了一些关系,把对罗梭的处罚降至最轻,也保住了机师资格。
罗梭请了几天假,一直没有出现。
这样也好,不管怎么说,现在再看到他,薛垣都不可能再像过去一样无动于衷。
“嘿!”乔伊站在脚手架上,向他打招呼。
薛垣对他点点头,径直穿过泊位,爬上另一部脚手架,来到一台金色机甲面前。
它还没有名字,但它不久之后就要跟北极狐号一起,登陆一颗冰彗星,为舰队取水。
至于它未来的主人,就是某个刚才还在和薛垣做一些嗯~~啊~~事情的家伙。
薛垣手脚麻利地打开引擎仓后盖,检查增压器的转轴和压缩机叶片。
因为主人非同寻常,这部机甲的配置也卓尔不群。四涡轮增压引擎,机甲中的保时捷。
驱动方式也是为祁涟量身打造的,神经脉冲驱动系统。祁涟不必再像他们这些普通机师一样手动驾驶累成狗,只要动动大脑、用用意念就可以。
薛垣默默嫉妒着。魂淡,你一个受君这么拉轰,叫我可怎么混?
仔仔细细把这台金色机甲检查完毕,薛垣又去打理自己心爱的北极狐。
“劳驾,帮我接根水管!”他冲着已经下到地面上的乔伊喊道。
乔伊捡起塑胶软管的另一头,接在水龙头上。
“谢了。”
乔伊耸耸肩,“谢谢你给我的精油,好像挺有效,我昨晚睡得不错。”
“你喜欢的话,我那里还有,你可以随时去拿。”
“哦?”乔伊扬起眉,“我以为你很讨厌我。”
“没错,是很讨厌。不过……”薛垣侧了侧头,转眸望向对方,“也许现在说这种话为时过早,但有些时候,我还挺想相信你的。”
有句话这么说:职场就像一棵爬满猴子的树,往上看全是屁股,往下看全是笑脸,左右看全是耳目。
相比周遭那些暗藏着阴鸷目光的笑脸,反倒是这个一开始就明确地说出“我很厌恶你”的家伙,还让人觉得可靠些。
乔伊敏锐地嗅出了这句话中企图结盟的意味,向前紧走两步,仰面与薛垣对视:“你可以相信我。”
他隐约有种感觉:薛垣心中藏着的秘密太多,就快承载不下,想要吐露一些什么。
有一个瞬间,薛垣望向他的目光炯炯如炬,像一枚准备吐出珍珠的贝壳。
但那个瞬间转眼即逝,贝壳再次关闭。薛垣转回头,开始冲洗北极狐雪白的外壳。
“……”乔伊默然伫立。他失望地意识到,撬开薛垣的时机已经过去了。
狐狸,狐狸,你究竟想要对我说什么?
熟悉的焦虑感再次侵占了他的心。连着水枪的塑胶软管在他眼前晃动,敲打着北极狐的外装甲板,发出有节奏的啪嗒啪嗒声。水珠噼啪溅落,地面上蜿蜒的水流快速爬向他的脚边,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在催促他作出一个决定。
咬一咬牙,乔伊下定了决心似地再度开口:“我们,交换秘密。”
“什么?”薛垣诧异地回首。
乔伊缓缓吁了一口气,“不是说,缔结盟友最快捷的方法就是交换秘密吗?我手里有一个秘密,我知道你也有。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换,看看到底可不可以……彼此信任。”
作者有话要说:
☆、忧愁
第六章、忧愁
〖我感觉不到遗憾、痛苦与忧愁
花朵已被吹散,歌曲也终结了
金秋笼罩着大地,明天来临
我将不再年轻。
——叶赛宁《我感觉不到遗憾、痛苦与忧愁》〗
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不久前还剑拔弩张、嘲讽脸相向的两人,此刻挤在一起,以同样的表情注目面前的屏幕。
他们把各自掌握的秘密输入了计算机,正等待它运行出结果。
与乔伊进行那番对话的过程中,薛垣耍弄了一些小花招。
以前参加国际象棋比赛时,他知晓一个令对手分心的小伎俩:在对手思考棋步时,重复弄出一些很有节奏的声响或小动作。
比如,看似无意地轻轻敲击桌子,或者用相同的频率反复摆弄棋盘旁边的一枚棋子。
这个伎俩比较卑鄙,但却行之有效,害人于无形:对手往往会在不知不觉间被带快了思考的节奏,最后作出一个并不明智的决定。
他也对乔伊使用了同样的伎俩。
有节奏的敲击声,不断溅落的水珠,逐渐逼近的水流,这些都会给人以紧迫感。更何况,乔伊原本就被压力和焦虑所折磨。
不仅如此,薛垣还故意令乔伊感觉到:他本想告诉他一些什么,却又改变了主意。
人类都有一种“失去憎恶”,对于“差一点就会得到,却最终没有得到”的东西,往往会怀有异常强烈的执念。
这就是为什么欲言又止会很令对方恼火:对方觉得,自己失去了一些信息。
乔伊果然接受了这样的暗示,几乎是急不可耐地提出了交换秘密的请求。
然而他说出的秘密有点出乎薛垣的意料:他手中也掌握着一个平面方程。
“但你不要问我是从哪里知道的,那是另一件事。”他以一张冷硬的脸如此说道。
看着薛垣把两个平面方程输入计算机时,乔伊的内心是鸡冻的。
虽然单个方程似乎无法解释任何事情,但或许两个方程加在一起就不一样了,会出现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也说不定。
运算结果呈现在屏幕上的那个瞬间,他幻觉自己化身成为洞悉宇宙终极的先知,振臂挥舞手中的真理之剑,攻破神之国度的奥妙法门。
快了,快了。
拯救全人类的时刻,就要到来了!
……然而并没有什么鸟用。
事实就如他们眼前所看到的:两个平面在三维坐标系中相交,就酱,没了。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乔伊皱起眉头,虎虎瞪视薛垣,“就想告诉我们这两个平面会相交?”
薛垣毫不客气地瞪回去:“我哪会知道?难道你认为我掌握的信息比你多?”
“那可很难说。”乔伊有点气馁地咕哝道,“你总是藏着掖着的。——该不会你随便编了个方程来骗我吧?”
“喂喂,你这么说,是在怀疑盟友的意思吗?”薛垣语带不满,“一个平面方程虽然普通,但也不是随口就编得出来的吧?交换情报是你提出的,不管怎么看,你都更应该是有备而来的那一方。要说怀疑,也该我怀疑你才是。”
乔伊做了个打住的手势,“好了好了,我的错。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姑且相信你。那现在怎么办?这两个平面方程貌似什么也没告诉我们。”
薛垣沉思片刻,“我觉得,应该还有一个方程存在着。三个平面相交是一个点,那样我们就会得到一个坐标了。”
一个平面、一条直线或许无法确凿地指代什么,但一个坐标点透露出的信息想必就明朗得多了。
“那就是说,我们得去寻找某个第三者?”乔伊整个人都不好了。他找到薛垣已然如此费力,现在又要在丝毫没有线索的情况下去搜寻一个还不确定是否存在的第三者。这根本就是海底捞针,而且是一根莫须有的针。
薛垣叹口气:“我只不过是提出一种可能性。至于可行不可行,现在谁也说不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走一步看一步吗……”乔伊笑了笑,“这可不像你会说出来的话。我听那些跟你下过象棋的人说,你走一步至少要看三步。说不定,你现在就已经在心里预测我下一步的举动了吧?”
乔伊的顾虑显而易见。现在,他和薛垣都掌握了两个平面方程,接下去谁先找到那个第三者,谁就抢占了先机。
薛垣的语气转冷,“我以为我们现在是同一阵营的。别的事情你尽可以对我保留戒备,但唯独在这件事上,你不必有所顾虑。”鼠标在屏幕上轻击,清除了全部使用记录,“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