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来,父亲的精神全面崩溃,是在“太阳将在几年内爆发”这个消息被确认和发布之后不久。
是不是那个时候,父亲突然意识到了一些什么呢?
他是否也曾像故事中的那个火箭工程师一样,与人类获救的希望失之交臂?
末日论者或许不是在舰队起航之后才产生的,而是早在地球时代就存在着了。这些人生活在人群之中,却憎恨着人类,祈求天降之灾将世界摧毁。
而他们如今仍然存在于舰队之中,伺机而动。
薛垣打了个寒颤。
自己手中握着一个有可能是钥匙的东西,却不知锁孔在哪里,更不知该信任谁、交给谁。甚至于就连自己本身,似乎都是值得怀疑的。
这种感觉,真的让人很想发疯啊。
每一天每一天,都在焦虑不安中度过。真的害怕,自己哪天也会像父亲一样崩溃。
只有在和祁涟相处的时候,才能短暂地忘记这一切。
“我刚才做了10组悬垂举腿,每次可以坚持一分钟。”祁涟喜孜孜向薛垣汇报。
这是一个锻炼腹肌和前臂的高难度动作:双臂抓住吊环使身体悬空,将双腿伸直举起,用腹肌的力量保持住。即便以薛垣的体力,最好成绩也只能坚持10秒。
“知道了,知道了。”薛垣拿过毛巾,为他擦拭身上的汗珠。指尖有意无意地划过小腹两侧清晰的人鱼线,几块腹肌立刻怕痒地绷紧了,愈发显出雕刻般的轮廓。
好一副完美的躯体。
但躯体主人的脸上所流露出的表情,实在不像一个拥有八块腹肌的人应该具有的:
“……(* ̄︶ ̄*)”
薛垣无奈地叹息:“不用摆出这个脸,我懂你的意思了。去把自己洗得白一点。”
比起过程,薛垣更喜欢的是结束之后。
因为体格异于常人,祁涟的余韵也比普通人持续的时间久一些。薛垣喜欢抱着他,感觉他在自己口中或手中一点一点软化下去,像一只桀骜的动物慢慢显示出臣服的姿态。
祁涟没有羞羞的概念,因此也不会有忸怩的态度,一举一动都娇憨而天然。
正因为这样,每次他在紧张中无意识地抱紧薛垣、在薛垣身上轻轻啃咬的动作,才会显得格外趣致可爱。那样的亲昵和信赖,全然出自动物性的本能,不掺杂一分一毫的矫揉与欺哄。
但薛垣有一个原则:他只会单方面为祁涟服务,不要求祁涟为他做任何事。
潜意识中,他始终把祁涟的命运与莱卡划上了等号。
——如果相处的时间注定短暂,就让祁涟在离开之前尽可能多地享受这世上的每一种快乐。
自己的内心深处,大概一直是这么考虑的吧?
睡梦中,有一种酥麻的感觉侵扰着蒙昧的意识。并没有危险,仿佛一只毛茸茸无害的爪子,但却确凿是入侵的信号。
薛垣猛然醒转。眼前的一幕令他陡生错愕:自己的衣服不知何时被剥开了,祁涟趴在他身前,这里捏捏,那里咬咬。
“你在干什么?!”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薛垣叱责出声。
祁涟大概没想到他的反应会是这样,着实吓了一跳,怔怔地没说话。
薛垣坐起身。往常他都会回自己的房间去睡,今天因为特别疲倦,他抱着祁涟就势睡了过去,不料这家伙竟然趁机动手动脚。
“我……”祁涟只说了一个字,又怔在那里。他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了。薛垣不是也这样对待他的么?那种感觉很舒服,他想偷偷学起来,让薛垣也舒服。
可是为什么对方这么生气?
他眼睁睁地看着薛垣整理好衣服,丢下一句“我明天再来”,就匆匆离开了他的房间。
该死的。
该死的。
薛垣抓着自己的头发,满心懊丧。
跟那个孩子一样的家伙,到底生什么气呢?就算用膝盖也想得出,那家伙无非是想投桃报李罢了。
不知该如何向祁涟解释自己的亲密关系恐惧症。
曾经以为,祁涟是与众不同的,他治愈了他。
然而现实终是发出了恶狠狠的嘲笑:心里最深的那道壁垒依然存在着,这个身体还是不接受任何来自于他人的触碰,哪怕是充满爱意的。
薛垣在舷窗前烦躁地疾走几步,唰地扯开遮光板。
远处,无形之墙前方的光幕缥缈,仿若无声的召唤。
父亲曾说:密码学是孤独的学科。你得把自己想象成一道墙壁,同时设想着敌人会从哪个方向攻入。
就像他的名字“垣”,含义就是墙。
听母亲说,原本弟弟的名字叫“墉”。后来父亲说,兄弟两个都是墙,就不好了,会有隔阂。墙是用来守护一方地域的,小儿子的名字就叫“域”吧。
“墙必须守护广大的地域,才有它的作用。长城就是因为守护的地域足够广大,才当得起Great Wall这个名称。如果只是守护自己的内心,反而会变成牢笼,把自己困死在里面啊。”父亲这样说。
父亲,我该怎么办呢?
我破解了你的密码,可我还是敲不开自己心里的墙。
作者有话要说:
☆、狐语
拿着薛垣递交上来的报表,秦焕舒畅地摸了摸光头。
他对祁涟的培训进度深感满意。
科学官曾说,要进入墙那边的人需要具备四个条件:第一,人类大脑的处理能力;第二,计算机的运算速度;第三,远超自然人类的身体力量;第四,数据库一样浩繁的知识储备。
这四个条件里,前三个祁涟已然达到了。只要再稍加孕育,一个超级战士即将破壳而出。
“这个第四点,你打算怎么办?”
薛垣沉吟道:“这个没有捷径,只能让他自己去学习。虽然他的大脑可以接入网络数据库,但我们必须考虑没有网络的情况。他还必须像普通人一样,通过学习,把一些必要的知识储备在大脑里。”
“唔,是的。”秦焕点头,“就好像虽然每台电脑都可以接入云数据中心,但也必须把一部分重要数据储存在本地。你今天就带他去藏书库吧,不管什么都好,能看多少看多少。谁知道‘墙’那边的世界到底需要什么样的知识呢。”
有人敲了敲门,安迪走了进来。他对薛垣略一点头,转向办公桌:“部长,您找我?”
薛垣瞥他一眼,退出了秦焕的办公室。
早就有人向薛垣打过小报告,在他前番执行陨石爆破任务而离开主舰之时,这家伙趁机在秦焕面前狠狠参了一本。
在那之后,秦焕虽从未说过什么,对薛垣的态度却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而安迪出入秦焕办公室的次数也悄然增多了。
职场中从不缺乏这一类角色。他们在同僚中口碑不佳,也未必会真正得到上司的倚重,但却往往被当作权力制衡中的一个着力点。
薛垣默然沉思。看样子,安迪的那番话令秦焕对自己有了戒心。假如有必要,秦焕就有可能会利用安迪这个支点,架起一根杠杆,撬掉薛垣这块危险的大石。
可恼的是,就连薛垣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单单就安迪所说的那个结论而言,并非全无道理。
小时候,弟弟曾告诉他一件令他大为吃惊的事。
那时家里的后院种满了玫瑰。薛垣很喜欢这个花园,经常帮助母亲采摘。
卡罗拉红玫瑰做成鲜切花,摆在长颈玻璃瓶中观赏;大马士革玫瑰放在大玻璃容器中,在炉火上加热、冷却、蒸馏,让精油一滴一滴分离出来,用吸管采集,最后制成精油。玫瑰精油是很贵重的东西,数万朵花才能萃取出1克,价格堪比黄金。
某天早晨,全家人忽然发现,花园被人恶意地破坏了。玫瑰植株被扯得七零八落,花瓣撒落满地,混着泥土铺了厚厚一层。
院子的门夜间是锁着的,外人不可能入内,所以这必然是自己家里的人所为。
母亲大动肝火,把兄弟二人关在小黑屋里审讯了一天。两个人谁也不承认,一起被罚没有饭吃。
晚上饿着肚子躺在被窝里时,弟弟委屈地小声说:“哥,是你干的。我看见你夜里出去,又不像上厕所,我很好奇就跟着你,结果看见你把院子里的花都拔了。”他接着又很仗义地说:“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妈妈的,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薛垣闻言惊骇不已,因为他一点也没有这种印象。难道自己真的培养出了邪恶的第二人格?
虽然自那之后再也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这个念头却深深植入了薛垣心里。每当身边有难以解释的事件发生,他除了怀疑周围的每个人之外,还会习惯性地怀疑自己。
啊啊,真是麻烦哪。
薛垣头痛地捏了捏额角。
这个年头,防火防盗防自己。既要考虑自己真的存在第二人格的可能性,也要考虑是否有人在故意这样误导。
做人怎么就这么复杂呢?
要是每个人都像祁涟那样清澈见底,活着该变得多么容易。
一想到祁涟,薛垣的心又是一颤。那个家伙,现在会不会在生闷气呢?自己昨晚就那么走了,连一句解释都没留下。
藏书库是整个舰艇上最清净的去处。
如果说,以技术部为核心的办公区与生活区是热闹繁嚣的市井红尘,这地方就仿佛深山古刹,长年不见人迹。
唯一的一名库管员也因此清闲得要命。外界发生的事件他概不操心,即便太阳马上就要烧到眼前来了,也只管自己打卡上下班、月底领薪水。
因此,当他看见今天居然来了两个人的时候,不禁颇为诧异。
走在前面的金发青年他认识,曾在电视新闻里见过。后面跟着一个斯文俊秀的小白脸,看样子应该是文官。
薛垣向库管员出示了证件。
库管员为难地挠头:“长官,恐怕你暂时没法进去。”
“怎么?”薛垣挑眉。
库管员拍了拍身后厚重的金属门,“这道门的密码已经丢了。自从舰队起航之后就没人来过这里,而且没有预算经费,工程维修部也不来,所以好多年都没有上报过了。”
薛垣看了看门上的密码锁,“那就只好暴力破解了。”
所谓暴力破解,就是用“穷举法”列出密码所有可能的排列组合方式。例如,要破解一个由1、2、3这三个数字组成的三位数密码,就列举出123、321、213等等所有可能的组合,逐一尝试,总有一个是正确的。
库管员继续为难:“不行啊,长官。当初给这道门加密的方式是这样的:从0到99这一百个数字里随机抽取了十五个。要打开这扇门,必须全部输对那十五个数字才行。——从一百个元素里随机抽取十五个,您知道那一共有多少种可能性吗?”
薛垣转眸看向祁涟:“多少种?”
祁涟连眼睛都不眨就报出一串数字:“253338471349988640。”
“………………”库管员的脸扭曲成了一个囧字。这TMD是超级大脑啊!!
“确实是太多了一点。”薛垣摸了摸下巴,“如果我把门板弄破了,你会不会有麻烦?”
库管员摇摇头:“麻烦倒是不会有,报修就是了。不过您不可能就这样弄破它的,还是打电话叫工程部拿切割工具来吧。”
薛垣一挥手:“Killian!”
库管员看见,那个小白脸文官上前一步,将手指插|入两扇合金门板的中缝,试着掰了掰。
“长官,没用的,这是钛合……”
咔叭。
……卧了个曹操啊!!
这TMD不仅仅是超级大脑,还是超级肌肉啊!!
我果然隐居得太久,已经跟不上时代了吗!!
狐狸扬着尾巴进去了,忠犬侍卫也亦步亦趋跟了进去,留下库管员独自风中凌乱质疑着人生。
仓库内灯光昏昧,清冷的空气中充斥着尘土气息。
保存于此的都是古老的实体书籍。从羊皮卷、竹简、帛书,一直到纸页泛黄的线装书,浩如烟海。
人类匆忙离开家园时,它们尚未来得及被转化为数字形式储存在磁盘里,弃之不顾又太过可惜。于是人们尽可能多地把它们搬运上了舰艇,之后却又不再问津,任由它们被长年幽闭于此,承载光阴和尘埃。
薛垣扔给祁涟一副手套,“喏,这里的书你能看就尽量看吧,谁也不知道到底哪些东西将来派得上用场。”
祁涟戴上手套,有些茫然地在高大的书架之间仰头四顾。
这副模样,令薛垣回忆起幼时的自己。初次踏足父亲的藏书室之时,他也曾为之一窒。无论时代如何变迁,人类对书籍的敬畏始终如一。
薛垣默默转过脸去。
今天两人见面后,谁也没有提及昨晚的不愉快。祁涟就好似忘记了薛垣那番喜怒无常的表现,对他一如既往。
这反而让薛垣有点隐隐不安。祁涟不是那种会在心里藏事情的人,疑惑也好,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