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启却说:“人不累,心累。而且进去之後,仿佛就能看到自己三十年後的样子。”
周祖望不知道说什麽好。他因为一个手术,便被从效劳7年、为之立下汗马功劳的企业里扫地出门,终於觉悟资本主义果然是剥削阶级吸血鬼,毫无人情可言。多番打击下,赚钱的拼劲儿早就衰弱了。现在只想努力工作,把日子过下去。即使能恢复说话能力,他也不很愿意再回到公司企业工作。
他打了个点头的表情,随後道:“反正不管以後,现在没别的心思好活动,总归是好好干了。呵呵。”
杜启过了几分锺,才回过来一句话:“周哥,差不多糊弄住就行了。别太拼。”
周祖望有些呆愕。
一个两个都当他是工作狂还是怎麽的?狄寒生这几天就在跟他唠叨说什麽别人什麽程度他就做什麽程度啦、好好休养生息啦。现在连杜启也这麽说。
两个给他雪中送炭的人,虽然方式不同,说的话却如出一辙,恐怕是有其道理。但周祖望实在不能理解。
狄寒生也就罢了,他一向反对自己这麽快就开始工作,总是说要再休息再调养。看那意思,除非自己在家躺一年,天天吃补品,养壮20斤,他才能满意地感觉这是有效的术後恢复。但杜启自己在公司的工作也是很拼命的,为什麽连他都这麽说呢?
(小周同学此时不了解某些机关单位的生态环境,一个工作狂异类在那里是会被当怪物的,还是大家一起磨磨工,协调协调关系,比较符合构建和谐社会的原则…)
周祖望想了想,忽然觉得自己相通了,心下隐隐又升起一丝感激:介绍人进来,还是个哑巴的。自己如果识相就该拼命干出点业绩,才算不给托关系的人丢脸。杜启恐怕是担心自己为此而有心理负担,所以才一再叮嘱自己不用很努力吧?
他感激杜启的帮助时,对方也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说:“周哥,以前你也帮过我,你大概是忘记了,但是救了我的命。我也没说什麽呢。”
问他具体是什麽,杜启笑道:“以前,有人给我提交的出货单修正了一个数据。不修正我就完了。”他顿了顿,“当时我发现後,知道一定是被上面的人复查出来了,一直提心吊胆等著被处分,但後来看样子,这事压根儿就没人知道。只是在批下来的文件里用铅笔在错误的地方标记,提醒我注意。大概那人没觉得算一回事吧?可我知道,以前有职员就是因为这样的错误被辞退的。”
说著他看周祖望,认真地说道:“我虽然没你升得快,好歹和你是同期,而且也搭档过。字迹还是认得出来的。我一直想说谢谢,却苦於没有合适的机会。”
周祖望隐约记得类似的事。但当时每天工作繁重,也记不分明。
举手之劳的帮助,对方居然这样记情,实在出乎他意料之外。
长时间在电脑的静坐让身体有些负荷不了。感觉到轻微的疲惫,周祖望靠在椅背上仰起头,望向屋顶伸了个懒腰,随後无意识地朝窗外望了望。
望出去,窗外是一片璀璨的灯海。密密的钢铁丛林顶端装饰著巨大的霓虹灯广告牌,星罗棋布点缀著浩瀚的灯海,远处还有探照灯的光柱在天幕上缓缓滑行。无声的喧嚣,不夜的城市。
这套房子,当初购买时因为这个能看到城市中心灯景的景观,价格还上浮了不少。
其实周祖望本身对这个并不要求。买这里房子时,他每天的工作已经很忙碌也很疲累了。回家後,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端一杯四零年份的红酒远眺都市夜景酝酿浪漫气氛;他最希望的是一片漆黑,和他迫切希望进入的睡眠之乡一般的漆黑。
但是玉秀喜欢热闹和华彩的东西。而且大家都认为景观房是最好的──也许是因为它最贵吧──所以周祖望便买了这处。
他能陪伴玉秀的时间太少,她难免苦闷无聊。能看到她喜欢的东西,也许会高兴些吧?如果连这点小小的希望也不能为她达成,他这个做丈夫的也太不称职了。
恋爱3年,结婚7年。十年的光阴就这样不知不觉溜走。
其实玉秀的变化,并不是突然的。
刚认识的时候,她是一个漂亮可爱的女孩子,善解人意,又有无穷的主意和永远耗不尽的活力。所有人看他们俩,都觉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刚毕业,玉秀便意外怀孕了。他们思考再三,还是决定立刻结婚,把孩子生下来。
转变,可能就是发生在这之後吧?生过孩子後,玉秀没有再去寻找工作,在家操持家务,打理钱财。他赚的钱足够让小家庭过上不错的日子,这还让玉秀的很多女同学著实羡慕了一阵子。
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个小小职员,工作虽然忙碌,每周总还能腾出一些时间陪伴妻子和新生的女儿。这样的时候,玉秀总是很开心的。即使他偶然因为突发事件不能兑现原先的承诺,她也完全谅解,并不会怨怼。最多就是嘀咕几句,逼他买点小礼物赔礼道歉罢了。
可是在自己工作越来越忙,爽约频率越来越高之後,玉秀也渐渐发生了改变。她变得焦躁,歇斯底里。时常无缘无故地发脾气,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有时候上一秒还在对他发火,下一秒却变成了哀戚痛哭。
女儿斐斐也常无辜地被卷入父母亲紧张气氛的漩涡中。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麽,惊吓之余,只能随著妈妈一同哭泣。最後往往变成玉秀抱著孩子,母女齐声哭。
他也想回到过去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时候,无奈力不从心。
周祖望并不能十分了解玉秀的心态,大概猜测是因为她与社会脱节,成天在家中,为寂寞侵袭无处寄托,因此心理上无法负荷。也许再找一个工作,不需要赚钱、打发时间性质的那种,会有助於改善玉秀的心态。但小心的建议玉秀重入社会,寻找工作时,换来的却是对他“嫌弃妻子是家庭妇女”、“心肝被狗吃了”的重度指控。
於是周祖望便不敢再说什麽了。
他的工资慢慢升高,家里的经济状况愈来愈好,可是玉秀却渐渐地不再快乐。日复一日,日积月累。周祖望现在想起来,也许妻子也是忍耐到了受不了的时候。就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摩损的绳索般,只剩下细如发丝的一线相连。任何一点外力作用,都能使之骤然间完全断开。
生病只是契机。
他好生後悔。在玉秀开始焦虑时,不应该总想著以後还有机会补偿,想等事业达到一定的高度後再来安抚。其实他只是以此为籍口,来逃避沟通解决问题要面对的困难。
殊不知,裂痕一旦产生,只会以最快的速度,向最糟糕的方向发展。
更何况,还有那样难堪的秘密。
对玉秀选择在他最落魄的时候离开的绝情,他有怨,却恨不起来。
不愿意继续沈浸在过往的悔恨伤感中,周祖望打点精神,坐直身子,开始聚精会神地对著电脑,在手绘板上划写起来。
这份工作十分安定,而且对他来说,也比较容易。每天八小时坐班之後,有大把时间可供自由支配。周祖望便想把狄寒生嚷著要他补全的肖像画了结了。
狄寒生自然很高兴,又指手画脚地建议他用电脑绘图。这人自己不会画,设备倒是齐全,都是最先进的货色,也不怕浪费。因为狄寒生高中时便对画画很有兴趣,所以倒是不奇怪的。
初时他不喜欢这种方式,因为还不太适应手写板,但慢慢磨合了几天後,便得心应手了。他本来就有几年科班功底,只是熟悉绘图软件的各项功能花费了一些时间,但是一旦弄明白了个大致,後面的就融会贯通、一通百通。
寒生的那副素描小像被扫描进了电脑。他练手就是第一个拿它开刀。
即使是一幅一节课完成的速写,快乐的青春气息也能从轮廓间洋溢。画里的人,永远是噙著笑,瞪著双明亮的眼睛的样子。
那时候的他们都还是不谙世事的少年。理想依然鲜明,希望正是蓬勃。苦恼和疲惫都还只是沾衣浮灰,掸一掸衣襟,便又是新的一天。
现在,已经习惯了这些,烦恼忧虑深刻骨髓,又像丝萝藤蔓,密密攀附、浑然一体。哪天压力轻了些,反而浑身不舒服。
周祖望不想去看自己的面孔。即使是狄寒生这样洒脱的人,眉宇间仍然会偶尔缠绕阴霾。他自己的脸色,不必看也能知道。
补好最後一笔,在面颊处抹上一点亮色,周祖望站起来,退了几步,离屏幕远些来观察画面效果。设定光线从画面左边的窗户里照入,图中还是少年脸庞的人忍著笑,虽然正襟危坐在讲台旁边努力维持表情的严肃,细节处的生动,仍然铺洒了一脸灿烂的阳光。
虽只是铅笔素描,画中人的情态仍然被勾勒的十分传神。
狄寒生之所以是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是因为当时下面有不少好事之徒,在完成充满想象力的作品後便开始不务正业,一直在百般勾引台上的模特发笑──只是同学间乱开玩笑,单纯的恶作剧。
美术老师也不管这些。他通常的状态便是半眯著眼睛,沈浸在初春午後懒洋洋的日光里,时不时地信手涂抹两笔。有时候高兴了,便下来指导一下学生,夸奖夸奖他们灵感突现的地方。更多时候是一个人眯缝著眼,任由思绪飘移到虚无的世界。
那个年纪老大,却仍然俊帅的老头子,做什麽都是一副无欲无求的安然样子。只要有一支笔,一张纸,便能满足得好像拥有全世界。
周祖望虽然爱画学画,自问是绝对做不到他这样淡泊世事,只要画画的。
他还有很多很多的理想,沈甸甸地压在身上。注定只能一步一个脚印,付出汗水和代价,跋涉在通往顶峰的崎岖小路上。华山一条道,功成名就,出人头地,和所有世俗人一样。
要有所得,必有所失。很少有人能把所有想要的都抓在手里,获得之前,必先放弃。
画画只是梦想。
在现实的世界里不能实现的理想,至多在梦里想想。
美术课作为一门休闲课程。和升学既然无关,便没有什麽强硬的要求。学校大慈大悲没有压榨它来挤时间做数理化的试卷,让学生们在书山题海中得以寻到缝隙,喘匀一口气,已经是格外的恩典。美术老师的教学目标就变成了“快乐地涂鸦”、“放松和休闲”。
大家画得开心就好。
周祖望算是科班出身,画得好,完成作业快。但当时已经在竞争激烈的高二升高三时期,他即使不敢明目张胆拿出其他科目的习题来做,很给老师面子地默默对著已完成画稿,心思也早就飘移到心里反复思量的解析数学题上了。
很多同学都是他这样的。到了高中,大部分人都早已明白利害关系,不似年纪小时,贪玩严学。不需要别人督促,自然会为自己的未来担心和努力。
但狄寒生属於异类。
他平时不太学习,成绩倒过得去。有不少人喜欢在人前装出不用功的样子,背著人恨不得整晚都不睡觉。但和狄寒生同住一个寝室的周祖望知道,他是真的没有全力以赴在学习上拼命的。
狄寒生兴趣爱好广泛,什麽事都喜欢尝试一下。他更乐意把精力均分到多样事物上。
比如,他画出来的东西比鬼画符好不了多少,但偏偏就有那个信心和勇气,时不时地涂涂画画。课余甚至还会翻看艺术大师的作品画册来附庸风雅──这是某次,他无意间发现狄寒生在看一本米开朗基罗的画集时,才知道的。
那是一整套的西斯廷天顶画。
这所高中,是地区重点,位於省会城市,升学率在当地所有高中里独占鼇头。每年全国顶好的那几所大学,这所学校的学生总能上几十个。对於竞争激烈残酷的高考,已经是奇迹了。所以当地乃至周围县市的考生家长,都以能进这所高中为荣。
即使是在那里面排名末位学生,也能上一个还过得去的本科。如果能争到前几名,看得见的光辉前程就在眼前。
周祖望家在这个省会附近县城。他就读的初中只有他一个考上了这所高校。这在那个小小的县城算得上是件轰动的事了。谁都知道,上了省一中就等於跨了半只脚在大学门槛里。
周祖望的父母是插队落户的知青。当年结了婚,回不了故乡,於是一生的愿望都著落在儿子身上实现。儿子考进省一中,自然让他们欢喜。但这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後面紧接著还是有许多艰难险阻,虽然儿子自小就懂事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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