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辛仲远的情况拖不得,可他肚子里的孩子偏偏是个慢性子。闹得欢腾,却是光打雷不下雨。矫正胎位的助理逐渐加大了手劲儿,辛仲远露出痛苦的表情,有些发抖。
“放松,保持平稳缓慢的呼吸,不要刻意用力。”庄林也把手放在辛仲远肚子上,看着仪表上显示的阵痛频率和强度,找准时机把孩子往下顺。
可不知道为什么,庄林一说话一碰他,他的身体反而更僵硬了。
庄林一怔,暗暗叹了口气,示意导乐上去。导乐服务周到地开始跟辛仲远说话,以便缓解他的压力,但辛仲远似乎什么都听不进去,身体的不配合比刚才还厉害。
庄林无奈,是因为自己吗?其实他到现在还不知道引起这次纠纷的到底是什么,自然也不明白辛仲远排斥的根源。辛仲远紧闭眼睛忍受着身体内部传来的痛苦,他很难受很想叫出来很想找个怀抱依靠一下,可他知道,周围有很多人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庄林也混在那群人中间。他看到这个时候的自己,又在想什么?
其实庄林很着急,羊水指标逐渐下降,他又给辛仲远打了一支催产针,过了一会儿,临时产道开的情况好了一些。阵痛比刚才更频繁更剧烈,胎儿也活跃起来。辛仲远逐渐开始忍受不了,胳膊被固定在支架上不能动,双手无助地张开又握紧,然后再张开。身子也在努力地向上挺,可产床的设计是不会让产夫乱动的,于是他绷紧全身的肌肉,用以承受那抵抗无门的痛苦。可无论有多痛,他依旧闭着眼睛咬紧牙关,不肯发出一声呻吟。
看到这里,庄林的心扭在了一起。已经这个时候了,他不明白辛仲远为什么还要苦苦支撑。导乐不断地开导不断地让他放松,辛仲远却毫无反应。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拿这个固执的产夫怎么办。在产房医生跟产夫的交流很重要,大家看看庄林,庄林也知道自己责无旁贷,问助理要了块毛巾走过去,认真地帮辛仲远擦汗,说:“乖,宝宝很健康,它马上就能出来就能看到我们了,你也跟着一起加油,按我说的做,好不好?”
大家一听庄林的口气,更加惊叹,原来这两个人认识的……
庄林劝了一番后,辛仲远还真是配合了一些,叫他放松就放松,叫他使劲儿就使劲儿。胎儿开始慢慢往下滑,情况渐渐回到了正常轨道上,大家都松了口气。
大概是体力不支,辛仲远努力了一会儿就再也坚持不住了,低低地喘气,头也开始发昏,分娩的过程再一次受阻。助理去问了几次,辛仲远终于开口答道:“不行,头昏,用不上劲。”
庄林一愣,看了看辛仲远头上的伤口,心里一滞,该不会是有内伤吧……之前听到辛仲远车祸的时候,浑身几乎都僵了,连他自己都在质疑他是怎么跟陈硕说了那样冷静而有条理的话并且把车顺利开到医院的。听到辛仲远没有受重伤,好不容易放下了心,紧接着又听说分娩情况不好;好不容易分娩顺利了些,又开始担心他头上的伤……这样下去,不被整出心脏病才怪。
“坚持一下,胎儿已经下来了,就快看到头了。你感觉到了吗?”
庄林现在只能指望孩子快点儿生出来,然后再检查他身上还有没有其他毛病,毕竟这个大问题不解决,其他的完全无从入手。
辛仲远也不想给孩子和大家添麻烦,咬着牙使劲儿,可就是找不到那个力量的源头。身体内部被撕裂的痛,他感觉到了;还有那种抑制不住的排泄感觉,他也有。他知道这是孩子快出来时才会有的,最关键的时刻,他不能掉链子。即使头昏眼花看周围的人都是重影都在晃动,他也要把体内仅存的最后力量拿出来。为孩子付出了这么久,现在,他终于要成功了。
看着辛仲远憋得通红的脸,庄林鼻子一酸,别过头不去看他,继续自己的本职工作。或者自己真的不该来,自己的内心并不是很强大,无法面对最爱的人还保持着坚决、精明和冷静。而对辛仲远而言,此时的他,需要的是一名合格的医生,而不是一个让他牵挂甚至让他生气的人。况且,辛仲远习惯了掩饰孤独、伪装坚强,他不想让别人看到他的狼狈和脆弱,即使最亲的人也一样。
胎儿的头已经顶到了出口,突然,一个仪器发出尖锐的叫声,助理忙说:“庄医生,胎心越来越弱,突然发现脐带绕颈一周,怎么办?”
庄林心里一惊,紧接着导乐几乎是语气颤抖着,叫道:“庄医生……”
庄林抬头一看,辛仲远闭着眼睛,却已泪流满面。
大包子出生结束曲
辛仲远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那些眼泪,既有痛的,也有因为心有余而力不足产生的急躁和失望。产房里很安静,助理的声音虽然不大,但他听得很清楚。即使不专业,他也知道胎心渐弱脐带绕颈有多么严重,可自己身为人父,却无法保得孩子平安。
这孩子经历了那么多坎坷,到最后一刻,还是要离自己而去吗?回想以往的种种,他顿觉自己很无能——从来没有任何一件事是处于他掌握之下的。
辛仲远的眼泪也尽数流进了庄林的心里,他愣了两秒,然后突然扯掉口罩,来到辛仲远身边,重重地吻了一下他的额头,有些激动的语气带着苦苦的哀求:“仲远,我已经看到宝宝的头了,你再努力一下!我保证它不会有事!绝对不会!你不是让我想宝宝的名字吗?我已经想好了,就叫它辛悦,无论男女都可以用,让他快快乐乐一辈子,你喜欢吗?仲远,我求你,别放弃!”
突然出现的一幕让在场的人大为震动,原来这两个人不仅仅是认识啊……
庄林退回来,示意助理递来产钳和吸盘。“仲远,再来一次,宝宝很快就出来了!”
看到庄林的指令,两位助理一边一个给他推腹。辛仲远涨红着脸,双手死死握拳,紧闭双眼,浑身都在颤抖,一下一下挺起上身。
在内外双重力量的作用下,胎儿的小脑袋一点点地挤了出来,庄林看准时机干净利落地下刀侧切,然后小心翼翼地拖住胎儿的头,把一个肩膀转了出来,还好,脐带缠了不到一周。他隐约听到辛仲远喉咙里发出的闷哼,但这时他没时间去看他的表情。集中精神把胎儿从体力拖了出来,交给助理剪了脐带,简单清理后,拎着脚一拍,孩子哇哇大哭起来,紧接着上称,进行完所有步骤,助理把孩子送到育婴室,关于刚才胎心突然减弱的问题,还要做进一步检查。
庄林长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的感觉,辛仲远此时更是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他刚想走上去跟他说话,只见他张了张嘴,导乐连忙去听,表情顿了一下,再然后,辛仲远就累得睡了过去。
庄林问:“他说什么?”
导乐说:“他说,好疼。”
庄林一怔,突然想起来曾经有一次他给辛仲远讲产房里哭天喊地的情况,辛仲远当时就说,他生宝宝的时候,绝对不会大喊大叫。如今看来,他不仅不会大喊大叫,而是根本一点儿声音都没发出。做到这一点,需要多大的忍耐?其他人善后,把辛仲远推回病房。庄林看着他们离开,晃了晃脑袋,精神有些恍惚。总感觉,辛仲远整个生产过程中一直闭着眼睛以及一直不肯发出声音的倔强,是对自己无声的控诉。可自己到底是哪里把他惹了?
正想着,陈硕突然跑了进来,问:“生了?男孩儿女孩儿?”
庄林有气无力地答道:“男孩儿。”
“儿子?那好啊,恭喜了!”陈硕乐呵呵地拍拍庄林的肩,根本没意识到这孩子不是庄林的,又一看,摸了摸他头上的汗,“对于头胎来说,已经生得挺快的了,你怎么累成这样?”
庄林叹了口气,“我不是身上累,”然后用拳头砸了砸自己心口,“是这儿累。”他有些沉重地走出产房,剩下陈硕一个人站在那儿发呆,本来要忽悠他请客的,现在倒弄得不好开口了。
经检查,辛仲远头上的只是外伤,没有大碍;孩子也只是因为车祸的影响,在母体内有些波动而已。听到这个结果,庄林终于感觉自己踏踏实实地落在了地面上。
守在辛仲远病床前,这才知道他一个人人受了多大的痛苦。嘴上被咬了好几个深深的口子,手上也是,他没有留指甲,却有很多处被抠烂的红印,至今仍然很明显。
庄林郁闷连连,世界上最惨的事不是你做错了,而是你根本不知道错在哪里。
辛仲远醒来的时候,本能地抬手,却动弹不得,睁眼一看,顺着手延伸到被子外面,是庄林的两条胳膊。辛仲远无语,自己现在等同于伤患人士,他有必要防止逃跑似的握得这么紧吗?
“你醒了?饿了吧,先喝点儿水吃点儿东西。”
庄林刚要起身,辛仲远拉了他一下,问:“孩子,好吗?”
见到对方还愿意跟自己说话,庄林有些喜出望外,忙答道:“放心,孩子很好,你先吃东西,等一下我叫护士把孩子抱过来给你看。”
正当他以为一切都烟消云散的时候,却发现辛仲远的脸色很黯淡,看来是自己太乐观了。他主动跟自己说话,不过是因为孩子的事非问不可。
气氛突然变得很奇怪,说他生气吧,好像也不是,但明显是不高兴,偏偏脸上还写着“庄林都是你这个大坏蛋欺负我”。庄林彻底懵了,我到底做了什么?
“仲远……”他试探叫道,无论如何,你也该跟我说个理由啊。
顿了顿,辛仲远说:“你为什么要骗我?”
庄林一愣,“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一听那绝对无辜的语气,辛仲远又气又笑,想了想,说:“好吧,不知道是你的想法有问题还是我的想法有问题,换个说法,你为什么要瞒我那么多事?我昨天不小心听了你跟薛子尧的那通电话录音,我才知道,自从薛子尧出现后,我就在扮演着一个不折不扣的傻子。我知道你心里有我,为我付出了很多,可我不明白,你用那些伎俩让我上钩,又故意辞职嫁祸宋家声,隐瞒你家里的情况,都是为了什么?就我听到的那些而言,我认为你的理由,很站不住脚。”
庄林听得懵懵懂懂,“电话……录音?家里的电话有这功能吗?”
辛仲远皱起眉头,“庄林,你这是在故意耍我吗?”
“不是不是,”庄林连忙澄清,努力回想自己跟薛子尧都说了些什么,慢慢回忆起来,才明白辛仲远到底在气什么。“好吧,既然你知道了,那我也不否认。其实那些,都只是我的小聪明吧。先前你一直对我很冷淡,正常的追求无果,无奈之下,就用了些特别手段。后来虽然跟你在一起了,但还是很没安全感,不知道怎么样能安全地拥有你。我知道你因为那些事压力很大,因此我也想让你明白,我不是只会托你后腿,我不想让你再操心,所以想私底下把那些事摆平。我真的没有要骗你要瞒你的意思,说实话,我们现在在一起算什么呢?宋家声不是什么好人,可只要有那张结婚证在,你们俩就是光明正大的伴侣,而我不管有什么理由,都是半途插足的破坏者,这样……”
“我都明白,”辛仲远打断他,“可是是你说过这些事等孩子出生了以后我们一起解决的,我听你的话,想要跟你无牵无挂地享受这段时光,但你在干什么?你到底是聪明还是傻?如果我对你没意思,你以为用个什么扩张工具就能搞定了吗?既然我跟你在一起,就说明我已经跟以前决裂了,你瞒着我做这些事,又有什么意义?隐瞒你的家庭情况,说是怕我有阴影,我连宋家都见识过了,还能怕什么?难不成你们家是上古皇族后裔,还是意图颠覆政府的黑恶势力?”
“你说什么呢……”庄林无奈,“其实我也没骗你啊,我爸爸是S省的省委副书记,当然是公务员,我妈妈是退休教授,关系网比较强而已,就这样。”
辛仲远没说话,停了一会儿,庄林巴巴地问:“你还不原谅我么?”
“原谅你……”辛仲远喃喃自语,“真不知道你脑子里哪儿来的这些可笑想法。”
“你还说我,”庄林十分不忿,“你这么大的人了,做事还这么不冷静。为了这点儿小事,一声不吭跑出去,不知道你快生了吗?我回家见不到你的时候,听到你那个电话的时候,听说你出车祸羊水破了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着急吗?你就是故意用这种方法折磨我是不是?”
辛仲远冷笑:“你认为那都是小事吗……好,庄林,”辛仲远深吸一口气,“我愿意再相信你最后一次,记住,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