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忘遥黑长的眼睫颤了好几下,终于挣扎着打开来,映着夜色,有些蒙昧模样。
苏定逍道:“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你心里想什么随你,但是你要知道没什么比自己性命来得更加重要,你有什么算计有什么不痛快且先收起来,一切等你身上的毒解了再说,知道吗?”
苏忘遥始终垂着眼,木愣愣地,什么也没说,缓缓地,又将眼重新闭上,那样子也不知道有没有将那些话听进去。
苏定逍也不勉强,继续打马向前。
又走了一阵,有一人骑马自夜色里迎上来,堪堪挡在路前。
那人尖嘴阔额,中等样貌,下巴处留着一小撮胡须,勒马抱拳道:“在下冯赞,七蠹教卫左使部下,阁下可是扬州煞生门苏门主?”
苏定逍道:“正是。”
那人道:“久仰苏门主大名,冯某已在此恭候多时,这位是……”视线在苏忘遥身上转了转,眼波微动,后来竟有些了然的意思。
苏忘遥此时已经坐直了身体,并与苏定逍保持了一定距离。
那人兀自笑道:“想必是令公子了。两位请随我来。”调转马头,径直走在了前面。
苏定逍凑去苏忘遥耳边轻声道:“我方才说的话,听清楚没有?”
顶顶温柔的语气,可怎么听都有些威胁的意味。
苏忘遥似是想了一会,淡然道:“父亲多虑了。”
随那冯赞走了一段,面前出现一座大宅,灰墙黑瓦,檐角横飞,内外灯火通明,早有十几人立于大门口,中间一人锦衣华服,五十上下的年纪,花白头发束在镶金的发冠里,纹丝不乱,头顶正对匾上“闲风庄”的“风”字。
冯赞下马向那人道:“庄主。”
又向苏定逍介绍道:“苏门主,这是我们卫庄主。”
苏定逍微微颔首:“卫庄主。”
冯赞说的是卫庄主,而非卫左使,这当中就很值得人琢磨了。
卫祖一拱手笑道:“苏门主,一路辛苦了,请!”侧开道来,做了个相请的手势。
庄内流云阁里已摆下宴席,隔水,歌舞笙箫。
席间,苏忘遥一直没怎么动筷。
卫祖一道:“不合苏公子胃口么?”刚说完,恍然大悟地“哦”起来,向边上一人招了招手。
那人走过去,卫祖一附耳吩咐几句,不一会,那人回来时拿了个手掌大小的匣子。
卫祖一将匣子打开,里面一颗乳白色药丸:“卫某知道苏公子身中七殇,这是解药。”
“解药……?”
苏定逍迟疑一阵,伸手将药丸从匣子里拾起。
他心知天底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将药丸收入袖中,口里道:“多谢卫庄主。请。”端了一杯酒向卫祖一举,面上波澜不惊。
卫祖一放下酒杯,口里“啧”一声,摇头叹道:“不知苏门主是否知道,要解这七殇的毒,一颗解药还远远不够,至少需要三颗,而且最好是隔七天一服,可惜现下我这里就只有这一颗。”说着又是一叹,端了酒杯向苏定逍道,“这杯酒是向苏门主谢罪的。”
“卫庄主哪里话,这杯酒该是苏某谢卫庄主才是。”端起酒杯道,“多谢卫庄主,先干为敬。”
“干!”
客气一番,各自喝满三杯。
卫祖一道:“实话跟苏门主说,苏门主收到的信并非是聂教主的原信。”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信,递于苏定逍。
这封才是原信。
苏定逍展开来,两封信内容是一致的,以黑玉虎符换取解药,但时间上不一样了,这里写的是十五天后,而苏定逍之前收到的是“十五天内,过时不候”。
苏定逍缓缓转着手中酒杯:“卫庄主什么意思?”
卫祖一叹道:“卫某也是迫不得已……”又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等哀叹够了才继续道,“卫某只是不想看着七蠹教一日日衰败下去,聂教主整日耽于男色,修那采阳补阳的邪术,早就是个妖怪了,这次又以七殇要挟门主,身为一教之主,这样的行事做派实在叫人看不下去,至少这样的事,卫某是做不出来的。”
至此,卫祖一的意思苏定逍算是明白了,不过是想借煞生门来实现自己的野心。
“卫庄主一心为教,其心可鉴。”说着浅浅一笑,“若是什么时候与聂教主调个个了才好,相信七蠹教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卫祖一顿时心花怒放,脸上强忍着道:“门主说笑了,不过解药的事,卫某定当全力以赴,我能拿到第一颗,便能拿到第二第三颗,不过是时间的问题,苏门主大可放心。至于那黑玉虎符,门主可要收好,听说是个好宝贝。”
苏定逍起身,踱步,不远处赤足的女子提篮而舞,落花散了一地。
“说到宝贝,我就只宝贝我这唯一的儿子,只要我儿子没事,其他什么宝贝不宝贝的,到时候就是送于卫庄主又有何妨。”
第三十章 聂峥
五天之后。
七蠹教。
苏定逍见到了聂峥。
一十八级阶梯之上,俊逸无双,孤傲无朋的男人。
男人身后是叠影层层的龙纹浮雕,满满一面石墙,巨龙张牙舞爪,硕大无比,栩栩然像是要破墙而出。
聂峥蹬着他那双玄色的靴子,自一墙石龙中缓缓走下阶梯,目中坚毅,脚下无声,及腰黑发无风自动,施施然君临天下的气势。
“苏门主,幸会!”
但见他唇角微扬,眉眼五官便也跟着生动起来,眉心一抹焰火似的暗红,美得有股子邪气。
说聂峥修习什么不老不死的邪术,苏定逍原是不信的,可现在看到了人,也不禁诧异——这份容貌气势,难道是修了邪术的缘故?
苏定逍暗自警惕,便在此时——
“进去!”
随着一声低喝,一人从侧门里跌了进来,灰头土脸,形容狼狈,竟是两日未见踪迹的卫祖一。
卫庄主。
卫左使。
两日前,还是七蠹教的人将他请离闲风庄的。
两日后,他们又来请苏定逍了。
洛枫说过,任何药到了他手上,只要东西设备齐全,五天之内必能配出一模一样的,卫祖一给的解药苏定逍已送回煞生门,也就是说他应邀而来,目的已经不是拿解药了,当然能拿到肯定是好的。
他想见识见识这位聂教主。
卫祖一像是不知自己到了何地,神情恍惚地望了望四周,望到聂峥时浑浊的双眼忽的亮了亮,扑上去喊道:“教主!教主明察秋毫!属下对教主忠心耿耿,绝不会勾结外人做对不起教主对不起七蠹教的事,教主英明,万不可听信小人谗言……”
聂峥淡然道:“卫左使,有人说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对不起本教的事了?”
卫祖一一愣,一张脸瞬间煞白。
聂峥向卫祖一身后那人道:“冯赞,你说了吗?”
冯赞道:“属下什么也没说。”
聂峥又道:“那你是卫左使说的那个‘小人’吗?”
冯赞笑道:“属下今天三十有七,不‘小’了。”
“卫左使,你看,是你想多了吧?”
聂峥冷笑着缓步踱到卫祖一面前,卫祖一冷汗涔涔,前胸后背凉了个透,人伏在地上,两条手臂抖个不停:“教……教主……明察……明察秋……”
聂峥仍是那副淡然无味的口吻:“对了,还有‘勾结外人’……”说着,头微微侧着,挑起眉眼对着苏定逍,“苏门主,你是那个‘外人’吗?”
苏定逍没有反应,倒是卫祖一突然受不了似的蹿了一蹿,或许他是想跑,或是想向苏定逍寻求救助,只是他刚刚迈开脚,“咔”地一声脆响,人就跟被抽了骨似的瘫软下去——聂峥拧断了他的脖子。
尸体很快被处理掉。
石室内,苏定逍与聂峥,面对面,三步之遥。
案上一个比拳头稍大的香鼎,一缕缕白烟欲断还续,袅袅娉婷,骨节分明的左手穿过那一层似有若无的白烟缓缓伸过来,一墙石龙依旧张扬无声。
苏定逍道:“聂教主想将我的脖子也拧断?”
聂峥收手,扬唇,笑。
苏定逍忽觉心头有什么东西略过,一阵熟悉且微妙的感觉。
定定心神道:“解药呢?”
“虎符呢?”
然后是短暂的沉默。
苏定逍有种不太舒服的预感。
“聂教主这么肯定虎符在我手上?要是不在我手上呢?”
聂峥笑容蓦然扩大:“其实我最想要的不是虎符,而是苏门主你!”
“我?”
“是。你。”聂峥揭下香鼎盖子,自案上抽了一线线香立于鼎内,“我给你一线香的时辰,你若走得出去,解药定当奉上,若走不出去……束手就擒,如何?”
苏定逍很不喜欢这种被动的感觉,眉头撞到了一处。
聂峥眼波一转:“苏门主,开始了。”
话音刚落,原先稀薄的白烟瞬间腾起膨胀,耳边是千斤石壁缓缓摩擦挪移的声响,氤氲中聂峥的身形轮廓越来越模糊,苏定逍急忙去抓聂峥,抓到的却是一脸惊疑的苏忘遥。
“你怎么来了?”
“我……”只说了一个字,抿唇,默然。
身后一堵石墙压来,苏定逍拉起苏忘遥迅速闪入一门,他早知道七蠹教内机关甚多,没想到整个七蠹教就是一个大机关,暗合五行八卦。
他熟知奇门遁甲之术,这样的阵势原是困不住他的,只是现下白烟弥目,光凭声音来揣摩阵势变化,找到生门,困难了些。
他聚精会神地听辨,一边心中算计,几个曲折来回之后,路越走越窄,只能一个一个走,连转身都不方便。
走了一阵,苏定逍忽的放缓了脚步,抓着苏忘遥的手紧了紧:“如果你这时候在背后给我一刀,我一定躲不过。”
他说这话的时候苏忘遥袖中薄刃正好露了一点锋芒出来,踌躇片刻,终又悄悄藏了回去。
苏定逍面上不动声色,心神却不知不觉间散了,这阵势本来也有迷人神智的作用,苏定逍渐渐就忘了自己正身处险境,待前路渐渐开阔,苏定逍下意识地觉得高兴,觉得该是柳暗花明了,两只手却松开了苏忘遥不自觉去捂左腰,身体先脑子一步,他这一捂就捂到了满手腥热……
是血。
鲜红刺目的血。
嗒!
一滴滚圆滚圆的血珠自刀尖直直掉落。
转眼间,白烟消弭无迹,还是之前所处的石室,聂峥在,他在,苏忘遥也在。
案上线香烧了大半,一截指甲长短的香灰委顿落下。
苏定逍颓然跪地,膝盖重重磕上冰冷坚硬的地面。
他听到有人叫“哥哥!”,急匆匆一阵脚步声,似乎是谁在叫苏忘遥。
他又听到有人说“拿去,七日一服”,又是谁在嘱咐苏忘遥。
他看到自己膝盖跪的地方,一滩血渍,他还在那摊血渍里那看到了自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有人一步一步过来,对他说:“血债血偿。”
说话那人站得离他很近,声音却似隔了很远,他恍恍惚惚了好久终于慢慢反应过来——
哦……原来刚刚叫哥哥的是南宫月吧?
原来他们相认了?
那“血债血偿”说的是用他的血偿叶青雪的血吧?
他忽然伸手抓住了那人的衣摆,抓得死死地,紧紧地,可是抓了一会,最终还是松开了,他轻轻说:“你最好盼着我死在这里,否则……”
否则什么?他一下子也想不出来做个什么威胁,他想那就磨磨牙吓吓那个人,可是好像没什么力气了……
那人说:“不是你拿黑玉虎符来换解药,而是我拿你来换解药。”
那人说:“一开始就是我跟聂教主之间的交易。”
……
苏定逍想,真的没什么力气了,于是不得不用一只手撑住地面,手掌正好撑去血渍里自己半个影子,而口里吐出的一口血又正好盖在半个手背上,心里面忽然疼得厉害,脑子里涌出许多画面出来,争先恐后的,最后通通变成了一个人,那个人他不知道要叫他什么——
魄儿?
师父?
师父?
魄儿?
魄儿……
真的没什么力气了……
苏定逍手臂一软,重重栽到在地。
第三一章 前尘
“唔……”
七蠹教一间封闭的囚室内。
半昏不醒的苏定逍眉头紧锁,呲牙忍着腰上疼痛轻轻辗转。
颈上套着铁环,环上连着链子,链子另一端深入地下,也不知是不是连着什么机关。因着他的辗转,链子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搅起细细尘灰,还有涩涩的铁锈味道。
阵痛过去,一脸苍白的苏定逍缓缓睁开眼。
囚室顶上凿了许多小孔,外头阳光照进来,落下一地斑斑驳驳的光亮。
倒是个好天气。
苏定逍不太确定自己昏迷了多久,指尖温热,原来伤口又渗出血来。
伤口很深,大概是发炎了,一阵一阵地疼,所幸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