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定逍沉默了一阵,也不知在想什么。
一同到了屋外,守在那的锦婳见了苏定逍忙作了一揖:“门主!”
“还在里面?”
“是!”
苏定逍上前几步,伸手推了推,推不动,隔门温言道:“魄儿,怎么还不起来?”
里面久不应声,苏定逍等了一会,不动声色道:“昨天练功累到了?”
又等了一会,原以为得不到回应时听到里面传出个模糊的声音:“是……”
那声音颤动着,带着极大的压抑。
苏定逍仔细辨了会,心里便残忍地觉得满足,笑道:“那好,你好好休息。”眉眼一挑,又对身边苏心等人道,“你们都下去吧,别打扰了他。”
衣服是新的,身体也被清洗过,若不是疼痛,苏忘遥会以为自己真的只是做了个梦。
等外头人都散了,双手用力抱着膝盖蜷缩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掌中刺痛,木然松开拳头发现已经掐出了血,掌中那一点鲜红迅速在模糊的视野中喷涌飞散开来,眼见什么都旋转着蒙上了一层猩红,苏忘遥只觉手脚冰冷,什么都不真实起来,可是那些……都是真的……那人如何抱他,如何吻他,如何一点点进到他身体里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这样想着,全身遏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身体里传来异物感,嗓子像被什么东西堵了,胃里一阵翻腾,难受得想呕。
太脏了,不仅胃里,身体里所有的东西都肮脏得想要吐出来。
他竭力忍耐,最终还是“哇”一声吐得稀里哗啦。
吐完了,脑子也清明了些,将手伏在门上慢慢站起来,双腿软得站不住,苏忘遥站立了好一会,手指往脸上一抹,发觉指上湿润,无声地笑了。
这般没用,又能怨得了谁?
又失神了好一会,走到床边扯下一条帐布,然后将帐布塞进炉子里点燃,扔回床上,自己退了两步,冷眼看越来越大的火将那些不堪的见证一并吞噬……
浓烟从门缝中争先恐后出来的时候,苏心正好拿了满满一瓶白雪回来。
“少主!”苏心扔了瓶子快步上前拍门,“少主!在里面吗?你在里面做什么?快开门啊!”
门是从里面锁着的,苏心便想十有八九少主还在里面的。
“少主!少主!快来人啊快来人啊……”苏心急了,一边喊一边拿身体去撞门,门板结实,始终撞不开。
听到喊声,子柔第一个赶来,“哎呀”一声,帮着苏心一块撞门,苏心道:“快去喊人!”见子柔不动,狠狠推了她一把道,“愣着干什么?快去呀!”
子柔缓过神,急急忙忙转头往外跑去,隔着河,远远瞧见了魏德寿,扯开嗓子喊道:“魏堂主!魏堂主!着火了,快来呀……”
乱哄哄间,魏德寿一手搭在苏心肩上道一声“让开!”蕴起内力,一掌打在门上。
木门应声而开,浓烟滚滚中,苏忘遥对床站着一动不动,那火从床上蹿起,火舌已经舔到屋顶,苏忘遥站得离床很近,眼看着就要烧上身来了。
“少主!”苏心掩嘴尖叫。
魏德寿冲上前去,二话不说将人拉了出来。
苏心扳过苏忘遥急道:“少主,你怎么啦?不要吓苏心……”眼眶红红的,不住晃着苏忘遥肩膀。
苏忘遥人偶似的任她晃着,讷讷地转过头,像是在看苏心,又像是透过苏心在看别处,眼珠子里面一点神采也没有。
边上碎衣子柔等人也纷纷关切道:“少主,你说说话,你没事吧……”
锦婳忽的哭道:“是不是我跟筱墨做错了什么?呜呜呜……”
一时间,救火的救火,哭闹的哭闹,苏忘遥意外地觉得寂静空茫,像是眼前这些人事都与他无关似的,他淡淡扫了众人一圈,最后将视线落到苏心身上,唇角微扬,笑道:“苏心,我没事,我练剑去了。”
他笑是笑了,但这笑仿佛大冬天里微薄的阳光,撒开来一点温度也没有。
苏心一愣:“练什么剑!你看你!脸都脏了!”拉住苏忘遥,袖子一抬就往他脸上擦去,一边擦一边放柔了声音哄道,“先去房里换身衣服洗把脸也不迟。”她心里面急,手下就没了轻重,等意识过来,苏忘遥一面脸颊已经被她擦得微微发红。
苏忘遥也不觉得疼,待苏心“呀”一声放下手,缓缓道:“苏心,我想洗澡。”
把这一身的肮脏不堪全部洗掉。
苏心一愣:“好好好!苏心这就去准备!子柔,这边交给你了,碎衣,叫厨房备水,少主要沐浴。”一边吩咐着,回头与魏德寿交换了个眼色。
过不久,魏德寿将苏心拉到角落里道:“怎么回事?”
苏心道:“我哪里知道?看少主这个样子我也不敢问,昨天……”抿唇细想了一会,“昨天夜里门主来过了,看少主这反应,不知是不是门主说了什么。”
“这门主跟少主之间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魏德寿琢磨一阵,犹豫道,“莫非……”
被魏德寿一提醒,苏心讶道:“不会吧?”那边魏德寿已经把话续上:“莫非少主知道自己不是门主亲生的!”
苏心急忙掩了嘴。
苏心在苏忘遥之前来的煞生门,自然知道苏忘遥不是门主亲生的,原是武林世家出生,复姓南宫,江湖上传是门主灭了南宫一门,也不知是否属实,但十之八九与门主脱不了干系就是。
魏德寿叹道:“单单是这样倒也没什么,门主对少主视如己出,不是亲生的又有什么关系,怕就怕少主知道是门主杀了他亲娘,若是那样……咳!要我说当年就不该抱回来,抱回来玩两天闷死了也就算了,偏偏跟个儿子似的养着,这下好了吧?也不知道门主怎么想的?”
苏心听魏德寿越说越不像话,沉声道:“魏堂主,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魏德寿急忙赔笑道:“那不是当年吗?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都多少年了,现在自然是有感情了的。”
苏心瞪了他一眼,轻叹出声,也不去跟他计较,心道,若是那样倒也能解释少主今日的失常,但真那样了,这父子俩以后又该如何相处……
魏德寿道:“我看门主这次回来跟以前不大一样了,那个女人也不知道什么身份,我进煞生门十多年了,没想过门主哪天也会找个女人回来,虽说也是人之常情……哎,苏心,你说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缘由?莫不是那女的暗地里正挑拨门主跟少主吧?你说那女人这么做她到底什么心思……”
他一口一个你说,其实都是在自言自语,自揣自摩,苏心懒得搭话,况且主子的事向来不是她一个下人能妄自揣测的,她可不会去跟魏德寿胡扯。
忽又听魏德寿“哦”了一声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这女的是想以后让自己儿子做少主呢!哎呀!就是这样!怪不得要离间门主跟少主了!”
魏德寿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当下招呼也不打,直接往韬光阁找人去了。
韬光阁外,魏德寿逮了个侍从问道:“于夫人呢?”
那侍从正发呆,肩上被魏德寿拍了一下,浑身一震,结结巴巴道:“于……于夫人?于夫人她……”
“她、她、她、她什么她?问你呢,你倒是说啊!”魏德寿觉得那侍从面生得很,大概是新来的,一副局促的样子,惹得他老大不快。
侍从咽了口口水,又往左右看了看,悄声道:“于夫人死了。”
魏德寿乐了:“死了?”
“嗯,就昨晚上的事。”
“这……怎么都没个动静?”魏德寿纳闷一阵,却听那侍从为难道,“为什么没有动静……魏堂主……这个……这个属下也不清楚啊……”
侍从老实巴交的模样叫魏德寿一阵气结,又道:“怎么死的?门主知道了?”
“怎么死的属下也不清楚,反正……反正门主叫我们进去的时候人就没气了,身上也没见什么伤,门主就让我们把尸首扔了。”想到昨晚上的事,大白天的,侍从生生一个激灵,记得那时候夜挺黑风挺高,跟另一个人在后山上把尸体放下的时候,边上那大槐树上落了满树的乌鸦,是跟约好了似的从四处飞来纷纷落在这一棵树上的,看着怎么着也有百来只,当时两人吓得不轻。
那边,魏德寿若有所思:“门主还说了什么吗?”
侍从“啊”一声回过神来,想了想道:“那时候属下在外头,门主是说了什么,门主说……”
魏德寿急道:“说了什么?”
那侍从想了又想,哭丧着脸道:“说什么属下没听清啊。”
“你奶奶的!消遣你大爷呢!”魏德寿往侍从身上狠踹了一脚,骂咧咧往回走了几步又忽然折回去一把拽起侍从。
侍从以为又要挨打,急忙缩起脖子双手抱头。
魏德寿道:“这事,叶堂主知道了吗?”
“应该……应该还不知道……”
侍从大着胆子抬眼一看,刚还凶神恶煞的魏堂主此刻笑得意味深长。
第六章
苏心在门外等了大半个时辰,犹豫一阵便要敲门,手抬起,门吱呀一声开了。
苏忘遥一袭锦衣裹得严严实实,那衣服袖口领口上镶有绒毛,苏忘遥稚气未脱的脸埋在那一团毛茸茸里,雪娃娃似的,因为洗了澡的缘故,脸颊微红,双唇也出奇地丰润。
苏心一直觉得苏忘遥好看,却不是这样的好看法。
她看着看着心里头莫名一疙瘩,愣是从他身上看出几分柔媚来,一时间有种纷繁嘈杂毫无头绪的感觉,她定定心神,笑道:“怎么把这身衣服翻出来了,真好看!”
说是练剑,却是在林子里发了半天的呆,苏忘遥一个人立在光秃秃的桃花树下,整个人融在了雪里一般。
苏心见他始终低垂的眼睛里一会茫然,一会又似乎凌厉得很,实在瞧不出他在想什么。近辰时,天上又飘起了雪,漫天细细碎碎的白点。
苏心道:“少主,下雪了。”
苏忘遥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淡然道:“那回去吧。”收了剑,头也不回地走了。
苏心追上去犹豫着道:“少主……”
“苏心,我没事。”
到晚上,用过晚膳,苏忘遥说要一个人去外头走走,苏心不放心就远远跟着。
走了一阵,苏忘遥回头道:“苏心,我想一个人走走。”
苏心从大槐树后面露出半个身子:“少主,你让苏心跟着吧,苏心不打扰你。”
苏忘遥无奈道:“苏心,你要我说几遍,我真的没事。”
苏心不说话,光是拿眼瞅着他,眼中担忧、恳切,竟还有几分小女儿家的委屈。
苏忘遥张张嘴,忽然觉得很累,累得浑身无力,一个字也不想多说,他转身继续向前,在苏心看来就是一种默许。
苏心远远跟了一会,见苏忘遥进了韬光阁,想着应该不会出什么事了这才不再跟了。
门外,苏忘遥踌躇一阵,深吸一口气,抬手扣了两下。
这个时辰,韬光阁里本该是灯火通明,歌舞喧嚣,不知怎的,此刻却格外安静。
“谁?”
苏忘遥道:“父亲,是我。”
不一会,门开,苏定逍只穿了身里衣,头发散着,眉宇间不见丝毫睡意。
他道:“什么事?”
苏忘遥在他的注视下抬起头来,眼里的黑色干净,纯粹,不见一丝波澜,安静得叫人心悸。
“于夫人不在吗?”
“不在。”
他复又将眼垂下,长长的睫毛盖住乌黑的瞳仁,薄唇一抿,欲言又止的光景。
苏定逍不动声色,耐心等他说下去。
“父亲……今晚……”张了张口,又是一阵默然,好一会,终于低声道,“我今晚能不能睡父亲这?”
苏定逍柔声笑起来:“还当什么事,快进来,外头冷。”
苏忘遥既不应声也不点头,径直进了屋,蹬掉短靴,钻进被窝,大半张脸埋在被子里,身体缩成一团,真的很怕冷似的。
苏定逍扯了扯苏忘遥挡在脸上的被子笑道:“今天这是怎么了?”
苏忘遥把被子紧紧攥着,闷闷道:“就是有些累了。”声音也刻意透出几分沙哑,仿佛真的很累。
苏定逍又扯了一会,终于放弃,爬上床,将手枕在脑袋下面,与苏忘遥并排躺着:“听说你把床铺烧了,怎么,还没收拾好?”
“收拾好了。”
苏定逍等了一会,侧身,隔着被子把苏忘遥整个抱了,亲亲昵昵哄小孩似的道:“那怎么还跑这里来睡?有事对不对?”
苏忘遥被父亲结结实实抱着,眼中热气上涌,闷声道:“没有,真的只是累了。”
“魄儿,父亲这次回来没好好陪你,父亲错了,以后不会了,有什么事告诉父亲好不好?”
苏忘遥闷声不响,几乎整个头都埋进了被窝。
这间屋子他住了十五年,这张床他睡了十五年,而身边是自己的父亲,唯一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