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老爷喝了很多酒,周二爷又不在,大家谁也不知是出了什么大事,都不敢去劝。
姓陈的老仆人披上了衣服,终是放心不下:“老爷,夜深了,这酒明日再喝吧。”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方老夫人从灵华寺拜完菩萨回来,是陈安赶的马车。
八岁的季天羽捂着肚子蹲在方家大门外,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里又委屈又倔强。
陈安搀老夫人下车,对心慈的老夫人道:“夫人你看,那是哪家的孩子?”
自此
苦乐自当
道只道个天凉好个秋……
第二二章 黑玉虎符
“……要是我不痛快了,你跟你那蠢二哥还有你全府上下七十几口,都得死!”
苏定逍抱起苏忘遥转身而去,走了几步,听得季天羽在他身后轻轻道:“厉盟主的帖子我原是打算退回去的。”
苏定逍脚下一顿。
季天羽窝在躺椅里,一伸手将酒杯放回边上的矮几上,放定之后,缓缓松开:“我一介商贾小民,实不愿卷入江湖是非,我父母是谁杀的,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我只想安安稳稳过我的日子,苏定逍,我对你,没有多少利用价值。”
苏定逍想了一下,冷声笑道:“你该不会以为周放是什么简单的角色吧?”
言下之意,即便没有他,季天羽也是过不上什么安稳日子的。
季天羽眼中神色微动,叹道:“你竟知道……”一会,却又淡淡笑了,“原来就我一个是傻子,还巴巴地当你们是兄弟。”说着微微侧过头去,望着不远处几盘新近购置的花草,略有些失神。
苏定逍道:“就算我这个魔头肯放过你,只怕厉盟主那边不肯。”
季天羽往椅子里侧了一下,似是有些畏冷,好一会,方道:“大哥,季家是不是你灭的?”
这一声“大哥”语气柔缓,倒像是真心叫出来的一般。
苏定逍道:“不是。”
微起了雾,透进人衣衫,呼吸间都有些凉了。
季天羽深吸了一口气:“那好……”说着从椅子里站起来,将手微微拢着,缓步走到苏定逍身后,“二哥是厉盟主那边的人,我既知道了你的身份,他那边迟早也会发现,厉盟主一直在向我要一样东西,这件东西我之前在方老夫人那里见过,是半块黑玉虎符,不过毕竟隔了这许多年了,倒也不是十分肯定当年老夫人手上的是不是他要的那块,两年前我发现府上有外人,似在暗中找寻什么东西,但那时候并不知道是二哥,更不知道这背后的人是厉盟主。”
苏定逍微微皱眉。
“据说另一半虎符原先在秦北南宫家,后来南宫家为你煞生门所灭,于是厉盟主结合全武林的力量来伐煞生门也就有了解释——他这个人从不把所谓的武林正道放在眼里……”季天羽顿了一下,试探道,“另半块虎符在你手上。”
南宫家并非苏定逍所灭,至于什么黑玉虎符,苏定逍未曾听闻。
季天羽显然是误会他了,以为他这一番行事是为了那半块黑玉虎符。
似乎与南宫家被灭有些关系。
这倒是个意味的收获。
黑玉虎符……
苏定逍在心中默念一番,渐渐觉得耳熟起来。
《虎诛经》所载,黑玉虎符并非人间之物,为冥主桑问所有,用以调遣冥将。
难道这种东西真的存在?
苏定逍不动声色继续听着。
季天羽看苏定逍并未否认,便想自己多半是猜对了,缓缓吐了一口气道:“那半块虎符不在我身上,你信也罢不信也罢,你跟厉盟主都找错人了,当然你也可以把这里翻过来找一遍。我所知道的就这些了,该说的也都说的,黑玉虎符于我一点用处也没有,怀璧之罪却不是我能惹得上的,要是我有,我早拿出来了,还望苏门主你明察秋毫高抬贵手,不要再为难小人了。”
由方府家丁引路,苏定逍将苏忘遥抱回房内,轻手轻脚帮他退了外衣靴子。
期间苏忘遥说了几句醉话,头微微侧着,毫无戒备的样子。
眼前这个被外人称作小魔头的人,其实比任何人都要无害。
江湖纷扰,什么黑玉虎符,什么止煞盟,亦或是五钝使,说实在的苏定逍一概懒得去理,只是六年前止煞门的教训尚在,这次若不先发制人,日后怕是不得安宁。
这边他一想到五钝使,便想起向镜当日所言,若真如向镜所言,苏忘遥前世是他师父,这颠倒过来的辈分,倒也有趣。
苏定逍不觉无声笑了出来。
前世今生之说苏定逍倒不是信或不信,只是未曾在意。
现在想想,这般也好,既有前世的因缘,那苏忘遥这一世成了他儿子,大概也是冥冥中的注定。
当日向镜只说了个大概,依其所言,苏忘遥这个师父并不是个好师父,而自己那个徒弟似乎也颇为不孝,苏定逍想着想着忽的就来了兴致,也不知前世会是个怎样的纠葛,不过即便有着血海深仇也是无妨,只要这辈子他是他儿子就够了。
也是这几天听了太多乱七八糟的事,纷繁错杂,似乎又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苏定逍回到房中匆匆洗漱完毕,上了床,辗转不得入眠。
努力将季天羽关于黑玉虎符的一番说话抛去脑后,渐渐地烦躁起来,他方才与季天羽说话一直是抱着苏忘遥的,现在孤枕寒衾总觉得苏忘遥的温度还在自己臂弯处似的,这么一想觉得还是苏忘遥小时候好,那么小小软软的一团,想亲就亲,想抱就抱,不像现在,一墙之隔,明明想过去抱他想得要命,却要诸多顾忌,就怕自己一时忍不住……
苏定逍似乎已经想到了一时忍不住后的画面,真到了那地步,苏忘遥定是不肯的,免不了要狠心一次。
苏定逍将脸埋在被子里,一只手忽的拽紧了身下床单,手背上青筋微凸,泛出青白之色。
十足隐忍的姿态。
不一会便有细细碎碎的声音从被子底下溢出,苏定逍意识到是从自己口中发出的,突兀地笑了一声。
他苏定逍是谁,几时这么克制过?
苏定逍不想抚慰自己,他想要的不是自己的手,他想要的是自己儿子的身体……
发了狠去想,想到极深处,眸中渐冷。
第二三章 自渡渡人
宿醉难醒,脑袋沉得厉害……
苏忘遥微蹙了眉往苏定逍怀里蹭了蹭,将醒未醒。
苏定逍收拢手臂,将人抱紧了些。
窗外隐有鸟语,看样子天快亮了。
又在床上贪了会,苏忘遥身子一僵,霍然坐起:“肖……肖大哥……”
苏定逍口里轻“咝”了一声,抬手拧了拧眉心,这才缓缓睁了眼:“醒了?”
苏忘遥当苏定逍昨晚与他一样喝醉了,这才睡在了一块,咳一声不自然道:“早……”微红了脸,手忙脚乱地找衣服穿。
苏定逍道:“早。”目中含笑。
穿戴整齐,推开门去,但见灰色布衫的季府家丁抬了手正要往隔壁门上敲,见了苏定逍,那家丁先是愣了一愣,随即笑道:“原来肖爷在这,我家老爷请肖爷跟苏公子去正厅吃粥呢。”
家丁只当苏定逍是起得早了,来苏忘遥房里转转,哪里想到这位肖爷昨晚抱着苏公子睡了一宿。
到了那边,季天羽跟周放已经候在桌边,季天羽正轻声向边上的人吩咐着什么,周放上前几步,唤一声“大哥”,拉苏定逍入坐。
四个人,一顿早饭,倒也吃得和睦融洽。
收拾碗碟时,有家丁来报,说是钟夫人来了。
季天羽“哦”一声微诧道:“这么早……”
这么早,定是有要事相商了。
不一会,二十出头的女子进得门来,开口便道:“季老板,若梅有事相求。”
她走得急,话音刚落,人已到了季天羽面前。
季天羽起身道:“钟夫人。”
曾若梅人一站定,觉出自己冒昧了,退了半步,笑道:“天羽这几天可得空?”笑脸盈盈,眉宇间温婉又不失大方,“其实是特意向季老板借人来了。”
“借人?”
“是。手头上有一批货急着送去魏岭那边,你也知道魏岭那边不太平,阿权的伤还没养好去不了这趟,所以想多安排些人过去。”
说起这曾若梅,倒也不是一般女子,父家是做生意的,曾若梅自小耳濡目染学了一些经商之道,后嫁于钟家,那钟家也是商户,其夫钟然识其聪慧,容她沾手家中生意,怎奈三年前钟然染病去世,她一个女人家硬是把夫家的生意给撑起来了。
曾若梅与季天羽生意上往来密切,私底下也是不错的朋友。
季天羽道:“要不我陪你去这一趟吧?”
曾若梅笑道:“那再好不过了。”
季天羽向周放与苏定逍道:“不知大哥二哥可否让天羽去这一趟?”
低眉顺目,十足请示的姿态。
周放朗声道:“我陪三弟一道。”
季天羽微抿了唇角,露出一点不耐。
他昨夜既与苏定逍挑明了,便懒得再去面对这“大哥”“二哥”,陪曾若梅去这一趟心里也是想着眼不见为净,偏这周放也不知是没察觉,还是故意的,这般兄友弟恭地做作。
苏定逍道:“有二弟陪着三弟就够了。”言下是不打算跟去了。
季天羽却似听出了什么不寻常的讯息,看了看苏定逍,又看了眼苏忘遥,面容扭曲了刹那,便又恢复如常。
三日后,晴空万里的正午。
苏忘遥在园子里拐个弯,差点跟个人撞上。
那人“哎哟”一声往后急退了两步,却是那天赶车接他们来方府的小肖。
“苏公子!”小肖露着晶亮晶亮的两颗大虎牙,眉眼弯弯,冲苏忘遥笑得欢快。
苏忘遥笑道:“是你啊!”
“苏公子去哪?”
苏忘遥想了想。
小肖道:“苏公子还没出去过吧?正好我要去姐姐家一趟,苏公子要去街上逛逛吗?可以一道。”
苏忘遥正愁闲着没事做,听对方这么一说,即刻答应了下来。
走了几步正好遇到苏定逍。
苏定逍道:“要出去吗?一起吧。”
三个人在街上走了一会,小肖中途离开,一个人去了他姐姐家。
街边有人卖小狗,一共四只,白绒绒的一团,顶多一个月大小,装在油腻腻的竹篮子里,篮子底铺了件破旧衣服。
六十上下的男人留着一把邋遢胡子,边上一条大狗精神抖擞地蹲着,吐着舌头,脑袋转来转去看街上人来人往。
据说一只卖给了一个平日里足不出户,坐轿而过的小姐。
一只卖给了个有钱的老爷,概是买回去讨妻妾开心的。
一只便宜卖给了个七八岁流着鼻涕的小孩。
就剩最后一只缩在篮子里继续睡着,也不知会被谁买去。
忽然起了大雨。
苏定逍道:“这边!”拉着苏忘遥,赶紧往边上屋檐下躲。
街上收摊的收摊,躲雨的躲雨,热闹过后,只有雨声哗啦。
静静看了一会雨,小肖一手打伞,小跑着过来了:“肖爷!苏公子!”
但见他缩着脖子,腋下还夹着两把油纸伞。
“找你们好久了!”小肖说着放下手中伞来,抖了抖脚,将腋下油纸伞拿下,“给!”
一把给苏定逍,一把给苏忘遥。
苏定逍那把是灰色伞面的,上面似乎还画着什么,折拢着,看不清。
那伞不知哪里卡住了,苏定逍一开始撑不开,手下稍一用力,“嘭”的一声,伞面打开的同时,伞骨折了,上面的画倒是看清了,是几株莲花,边上提着一首诗,七字,四行,极小的模糊不清的暗红色落款。
小肖以为自己拿了把破伞过来,吐了吐舌头,笑得歉然。
那一边苏忘遥已经把伞打开,往苏定逍那边挪了挪,撑住两人。
“给我吧。”苏定逍比苏忘遥高出半个头,自然而然接过伞来。
在雨里走了一阵,苏定逍心里生出一种感觉,像是很久很久以前跟苏忘遥像现在这样同撑一把伞过,伞下就他跟他两个,而伞外日升月落沧海桑田皆与他们无关,很玄妙的感觉。
苏定逍道:“我想起一个故事……”
便自顾自缓缓说了起来:“也是个下雨天,有个人在檐下躲雨,和尚打伞而过,于是那人就冲和尚喊:‘喂,普度一下众生吧,带我一程如何?’
和尚道:‘我在雨里,你在檐下,檐下无雨,何需我来渡你?’
那人一步跨出去,站在雨中:‘现在我在雨中,可以渡我了吧?’
和尚道:‘我在雨中,你也在雨中,我有伞而不被雨淋,你无伞而被雨淋,所以不是我渡不渡你,而是伞渡不渡你,你要被渡,自去找伞。’”
暗沉沙哑的声音,低低的,混在雨里,听起来很舒服。
一会,苏忘遥道:“自觉觉他,自渡渡人,你也爱看佛书?”
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