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惊扰、不要刺激,要缓和的,温柔的劝解……
任有家向来擅长这些,于是走在前面,在猛烈的阳光下用催眠般的声音呼唤父亲,“爸……是我跟有和,你回过头来,看看我们。”
父亲缓慢地转过头来,脸上竟然在笑,那笑容挺欣慰、挺轻松,“有家,你来了?我就等着你呢。”
“爸,先下来再说话,好不好?”任有家往前面再跨近一点,同时用眼神示意弟弟做好准备。
“你们别过来!否则我马上跳下去!退远一点!”父亲低吼着盯住兄弟俩,两人只好往后退了一步。
“我想好了,有家。我没有遗憾,你跟有和都是好孩子,会有大出息,我只会拖累你们,对你们一点用都没有。”父亲笑着说了出来,面对自己这一生的不堪,“我这辈子没用、窝囊,没有念多少书,自己的老婆都管不住,我只会喝酒、打人,我是个坏爸爸,坏丈夫……你们一个也不像我,我挺高兴。”
“爸,你没有拖累我们,你先下来!”任有家真的急了,以他对父亲的了解,这种表现太过反常,绝对不是一个好的预兆。
“我就是等着跟你们说几句话再走……有家,爸真的活腻了,这个病是无底洞,换肾也不一定能活多久,不如一了百了,爸的决定不关你跟有和的事,你不要难过。有和,爸很感谢你,也没脸受你的恩……爸最后求你,好好照顾你哥,他性子软,容易受人欺负,你要多护着他一点。”
就算任有和也能看出,父亲此刻的遗言不再是做戏,不禁跟着哥哥一起着急,“爸,你下来!有什么话我们回病房慢慢说!我不会再烦你了,我保证!”
“有和,你别叫了,累得慌。”父亲看着小儿子焦急的表情,笑得异常满足,接着把目光转向大儿子,“你们都不要难过,爸想得很明白,一点也不后悔。有家,你们俩的肾,我谁的都不要,你的我不舍得要;有和的,我更没脸要。你们叫了我这么多声爸,我没资格当爸,以后你们就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别想起我了。”
任有家脑子里乱纷纷地闪过了什么,但根本没时间去捕捉,因为父亲才刚刚说完那个“了”字,他们俩都以为还有时间,父亲就转过头义无反顾地往下跳。
他和弟弟一起冲上去伸手猛抓,却连一片布都没捞到,眼睁睁看着父亲的身躯高速跌落。那个画面实在太过残酷,他不禁睁大眼睛发出失控的尖叫声,身旁的弟弟立刻伸手捂住他的眼睛,随后用力抱住他往后拖。
他出于自我防御的本能猛烈地挣扎起来,嘴里不断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弟弟的双臂像铁一样坚硬有力,始终不曾放开他,不管他叫得多么疯狂,只坚持在他耳边低声安抚,“哥……你哭吧,痛痛快快地哭……”
他毫无目的地嘶叫了一阵,看着许多人从面前经过,嘈杂地表现着自身的议论和同情。完全都是些跟他们命运无关的陌生人,为什么要在他面前跑来跑去,对他人的死亡假装关心?
他无法控制住自己,他似乎朝着别人也乱吼了,直到嗓音嘶哑、浑身脱力,才在弟弟紧到让他窒息却安全温暖的怀抱中哭了出来。
“爸……是不是……死了?”尽情地哭了一会,他哽咽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微弱地询问弟弟。
“是。”弟弟悲伤又温柔地看着他,嘴里残忍而坚定地回答,“他死了。”
“呼……”他吁出一口特别长的气,仿佛把所有爆发的情绪都吐光了似的,然后卸去所有的力气软下身体。
原点
精神恍惚的任有家被弟弟带着回到病房,去收拾父亲的遗物,在病床的枕头下发现了一封简短的遗书。
“有的话当着面说不出来,雅丽,对不起;有和,对不起;有家,对不起。我这辈子太失败,我活够了。我软弱自私,毁掉了这个家,儿子们还对我这么好,我是怀着幸福去死的。雅丽,你不要为我难过。有家,有和,你们千万别学爸,以后找到自己喜欢的人,一定要对她好,不要因为别人的眼光和偏见,就去伤害她,也毁掉自己。”
这个纸条没有抬头署名,也没有签上日期,他们只认出是父亲的字迹。兄弟俩一起看完,决定把遗书交给母亲,这是父亲最后的愿望,虽然并没有确切指明。
认领尸体、通知母亲、安排丧葬事宜,基本上都是任有和在办,他坚持让哥哥多休息,因为对于跟父亲共同生活了太久的哥哥而言,这些事一定会带来更大的创伤。
对于两个在校学生,校方在时间上给了很大方便,毕竟是死了亲爹,请假办理丧事是人之常情,只要能尽快结束返校,不再耽误太久。之前父亲住院时,他们俩就无法像其他正常的学生一样,只能尽量轮换着抽空照顾病人,校方也一直管得不严,甚至还想为他们在校内发起捐款,任有和考虑之后婉言拒绝了。
他始终还是那么想,这些事只是他的家事,那么就应该由他尽力去用自己的方法解决,他没有权利也不能期待无关的人来帮他,那会让他变得软弱和贪婪。
年龄不能拿来当作逃避的借口,他已经是个男人,那么在开始享受属于一个男人的权力,比如j□j、独立自主的意志、拥有自己的理财帐户等等之余,还必须承担起一个男人的责任。
他在极力避免变成父亲那样的人,终他一生,他都必须保持这份自我警醒。
至于哥哥,那是他的爱人,他的妻子……他理所应当要去保护对方。自从他逼迫哥哥接受这种复杂的关系开始,他就要把那份责任也转嫁到自身,非常公平——获得,所以承担。
哥哥对此总是颇有微词,不断强调自己才是年纪较大的那一个,不能够心安理得接受他的照顾和保护。他因此变得更加强势,用哥哥身体不够健康和精神上受了打击作为理由,把哥哥隔绝在那些烦心又伤心的事情之外。
他对父亲的感情要比哥哥少得多,或者说根本就谈不上什么感情,所以他会是比较坚强,足以应付这些事的那个。这理由足够让人信服,连第二天就赶来的母亲也认同,但在守夜的第一晚,哥哥跟他一起跪在灵前,半夜无人的静谧时刻,哥哥看着他的眼睛、握住了他同样冰冷的手。
“有和,你也很伤心。你到现在都没有哭过,装作很坚强,对他没有什么感情的样子,这不好。”
哥哥是唯一对他说出这种话的人,他眼睛发胀,脸上却在微笑,“我哭不出来……太久没哭过,都忘记怎么哭了。”
哥哥伸出手臂抱住他,把他的脖子摁在自己温热的颈窝,“想想我们再也见不到爸了,回忆一下小时候他也哄过你,给你买过玩具……有和,我们只记住他对我们好、让我们快乐过的事情,把他不好的地方都忘掉吧。”
任有和听着哥哥的话,努力地去回忆遥远的小时候,但他确实记不起来,父亲曾经对他有过任何善待,就算有,他那时也还太小,什么也不记得吧。倒是从最近的相处里,他勉强能拼凑出父亲对他的几个笑脸:倚在门边主动而尴尬地跟他聊天、偶尔在哥哥面前说自己两句好话……尤其是那次从桌子底下踢过来一脚,当时的自己简直笑到不行,多么邪恶隐秘又真切的欢乐。
于是他再次笑了,热烫的眼泪也随着笑容溢出来,一滴滴掉落在哥哥的肩头,把对方的衬衫慢慢浸湿。
哥哥轻轻抚摸他的背脊,用低柔的声音哄着他,就像他小时候被父亲狠揍过的任何一次以后。唯一的不同在于,现在的父亲老老实实躺在他们身后的棺材里,再也不会揍他了。
他莫名其妙地越哭越投入,这种感觉接近幸福。时间过了这么久,他已经从小孩子成长为一个男人,他的感情和命运却如他想要的那样,折回了最初的原点。
他无声地哭泣着抖动肩膀,紧抱住哥哥说出含混不清的要求,“别离开我……哥……我很怕……”
哥哥似乎什么都知道,摸着他的头发轻声说:“嗯,别怕,我不会离开。其实我也很怕……刚才还在跟我们说话,好好地……突然就没有了,你是不是害怕我也会那样?”
“是……”任有和终于承认,“太渺小了……我看着他掉下去,我好像听到‘砰’的一声。哥,我做了配型,比你更合适,我才跟他说,他就跳下去了。”
任有家沉默下来,他早就怀疑有哪里不对劲。爸爸在最后的话里,说过没脸去要弟弟的肾。
弟弟不肯抬起头面对他,但他知道弟弟是在问他,“那是我的错吗?你会恨我吗?”
弟弟等着他的回答,他抬起手指为弟弟拭去眼角的水迹,“这不是你的错,有和。”
“哥……你在安抚我吗?就像你安抚别人那样?”弟弟的声音在颤抖,与近日来表现出来的强势和冷静大不相同。
弟弟毕竟只是他的弟弟,外表伪装得再强硬,内里也仍然会害怕,心底还残留着旧时被哥哥抛弃时的那种恐惧,尤其是此时此地,只剩他们两人如此安静地当面对质。
“不……”任有家闭上眼睛,把心底最自私邪恶的一面袒露给弟弟,“我为爸爸伤心,但是偷偷地为你庆幸。你能保住健康完整的身体,不会失去一个肾……我觉得自己很不孝,简直是个混蛋,可这就是我心里的想法,没办法抹掉。从爸生病开始,我就知道他总有一天会死,我们都有一天会死,但他死在这个时候,没有拿走你的肾,我是真的……真的偷偷松了一口气。”
任有和此时才发现,哥哥真的没有那么脆弱,并不是需要他随时保护照顾的公主,也许反而是他需要对方更多。
任有家开了头,就干脆全部说完,“有和,我不是什么圣人,我心里有那种想法,所以没有反对你来办理丧葬的事情……我害怕面对爸的遗容,我一想到他就心虚,我甚至觉得他是被我诅咒了才跳楼,你懂我的意思吗?”
他停顿了一下,再次抚摸弟弟顺滑的头发,“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虽然我们都觉得内疚。那是爸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决定,不是我们害他的。”
任有和被哥哥彻底说服,心里顿时好受多了,近日来强行压下的内疚和悲伤经过刚才的宣泄,也成功地消化掉大半。
任有家捧起弟弟的脸仔细看了看,语气平稳自然,“眼睛都哭肿了,去洗把脸吧,不用再多想什么了,我们把葬礼办得体面热闹,然后继续好好过我们的日子,爸也会心满意足。以后什么事情都不要一个人扛,我会跟你一起做。”
任有和点点头,顺从地去洗了一把脸,回来继续跟哥哥守在灵前。经过连日的劳累,他精神不是太好,哥哥还让他枕着自己的腿打了个盹。
等到他清醒过来时,还是枕着哥哥的大腿上,不过他们俩身上多了一条薄毯。
母亲才刚刚收回手去,看把他弄醒还抱歉地笑了一下,“你要不要找个地方睡?”
他摇摇头,哥哥也跟着醒了,看到母亲起得这么早,表情有点吃惊,“妈,怎么不多睡一会?这里有我们行了。”
“你们去洗个澡吧,我守一会儿。”母亲看着他们俩那副疲惫相,很是心疼的样子。
任有家觉得有点不妥,“我们还是轮换吧,两个都走留下您一个人……”
母亲摆摆手,有点嘲讽地笑了,“走吧,反正其他人都还没来,就算其他人来了也没事。我跟他做过那么久的夫妻,你们俩都是我生的,虽然搞成仇人离了婚,也算前家属吧,他又没再娶,守灵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两个儿子只得听话,匆匆洗漱过后又恢复了不少精神,回到灵前接待吊唁的客人。
这一天的上午,他们的母亲在灵堂里见到了郑浩德。
对方跟同事一起来的,看到程雅丽躲开他还一路追过去,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问她,她的小儿子任有和,到底是不是他的种。
程雅丽冷笑着回答,“当然不是!你看我儿子在为谁披麻戴孝?他只有一个亲爹!你以前哄我高兴,我也就哄你高兴,你当然是骗我,我也没少骗你。任海虽然打我,但他对我是真的,他的感情是真的,他打骂我恨我也是真的,比你不知道强了多少倍!”
“我……我是真的喜欢过你。”
“呸!我可没喜欢过你!我真是后悔死了。”程雅丽愤愤推了那男人一把大步走开,心里只有无尽的悔恨。当初的她用最愚蠢的方法报复丈夫,然后彻底毁掉自己的家,还有两个儿子的童年。
放肆
父亲的葬礼过后,母亲也走了,兄弟俩回复正常的生活,仍然住在老房子里。
这里不管有多么糟糕,始终是他们的家,父亲走了,母亲回到孙玉青身边,短暂出现过的宾客们也都回到自己的家,只剩他们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