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母亲心有余悸的表情,两兄弟都乖顺的点点头。
从这样的反应里,任有家就知道母亲有多么憎恨父亲,但想到父亲日益变差的身体,他还是自私地开口恳求母亲,“妈,你这次回来,能不能见爸一面?”
母亲面色顿时变了,沉下脸默不作声。任有家硬着头皮继续开口,“妈,他身体很差……血压高,肾也差,可能活不了太久了,你如果这次不见见他,以后不一定还能碰面。”
母亲僵硬的态度松动了一点,看着他们俩问道:“他对你们怎么样?现在还打人吗?”
任有和忍不住撇撇嘴,在哥哥哀求的眼光下才勉强说谎,“没有……他现在脾气还行,没再打人了,骂人都少多了。”
母亲长长地“哦”了一声,犹疑不决地考虑起来,任有和为哥哥再推一把,“我们会守在旁边的,他绝对不敢跟你动粗,放心吧妈。”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直到春节后程雅丽临走的那天,才独自登上前夫的门。
两个儿子把母亲迎进来后就回了房里,把客厅留给这对前夫前妻。
他们没有刻意偷听父母的谈话,从父亲压抑的痛哭声中也能了解大概。
任有和甚至很没良心地低声八卦,“哥,爸在演终极大忏悔了,好投入……”
任有家眼睛都听红了,闻言就谴责地瞪他,“你好过分,爸是真心的……爸一直都很后悔,他本性并不是坏人,他是被酒害了。”
“那也是他自己选择酗酒的,哥,你可真圣母……”
任有和刚说出这一句,看到哥哥红着眼睛瞪他的样子像一只可爱的兔子,立刻软下姿态哄人,“我就喜欢你圣母,这是褒义!不然你也不会原谅我,是吧?”
任有家也察觉到自己心软得毫无原则,恨恨地盯着他低骂,“对,我真不该这么圣母……可他是我爸,你是我弟弟,你说我能怎么办?我是家里的大儿子,我生来就有责任要负,你能明白我吗?”
“我明白的……”任有和正了面色,温柔而用力抱住哥哥,“我都明白……你想要身边的人好过一些,你自己受罪吃苦没关系。但是哥,你管不了那么多的……我们尽力就行,好不好?一个人过得到底怎样,幸福还是不幸,归根结底是他自己的选择,我们也一样。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不用把责任推在别人身上,也不必把别人的责任揽在自己肩上。”
“是吗……”任有家茫然咀嚼着弟弟刚才的那段话,觉得道理好像是对的,但一时间很难消化。
“每个人都只能为自己负责,哥,关键是下定决心,不要后悔。你很同情爸,但他其实并不想得到我们的同情,说不定他也不需要妈妈的原谅。他想要妈妈回来,重新跟他在一起,但这不可能了,他要为自己当初的行为负责——妈对他早就死心了。你帮他也没有用的,还会让他胡思乱想,产生不该有的期待,如果再破灭的话……”
两兄弟在房里窃窃私语,客厅的谈话也进入尾声。
父亲冗长的忏悔终于告一段落,母亲清晰的声音接着响起,“其实你不用说这么多,过去的事我们都有责任,我原谅你还是恨你不能改变什么。过去就过去了,我们也老了,再提那些没什么意思。我根本就不想来见你,今天不过是看在两个儿子的份上才来。任海,我们都对不起有家,我带有和走的时候……明明知道留下他不好,但我养不起两个孩子,只能把他留给你。你要对有家好一点,别拖累他。”
父亲似乎被打击得很深,竟然结巴起来,“我……我当然……我会的。”
“那我就不多打扰了,再见。”母亲干脆利落地说完这句,高声叫了他们俩的名字,“有和,有家!妈妈走了哦,你们来送我一下。”
两兄弟只得从房里出来,看到跟着母亲站起来的父亲一脸焦急不舍,嘴里却说不出什么。
任有家心有不忍,但确实把弟弟的话听进去了,他作为儿子只能帮到这里,还可能跟弟弟说的一样,帮的都是倒忙。
他顶多也就能安慰一下父亲,“爸,我跟有和送妈出去,很快回来,你别想太多。”
任海摇晃着身体坐下去,眼巴巴地看两个儿子护送前妻出门,心里明白再多悔恨也改变不了从前,前妻永远不可能原谅他,更不可能放弃现在的优裕生活回到他身边。
酗酒后醉醺醺的打骂、发现妻子伤心出轨后变本加厉的虐待、背着妻子偷偷收下郑浩德的那笔钱……每一步都是他自己走的,每一件错事都是他亲手做的,他怨不了别人,怨不了老天,他能够憎恨埋怨的只有自己。
其实连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因为内心自卑的迁怒,才把怒火发泄在妻子和两个儿子身上,不断伤害着最亲的人,终于把他们一个个推离身边。
妻子当他是个陌生人;小儿子曾经拿他当仇人,现在看在大儿子份上勉强容忍他;大儿子很孝顺很善良,一直被他拖累着,还一次次原谅他的暴力……妻子说得很对,他带给亲人的只会是拖累。
他回想着这些年发生过的所有事,觉得自己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清醒过,然后脑袋一歪,慢慢地倒在了沙发上。
等到两兄弟送完母亲回家,就被歪倒在沙发上陷入昏迷的父亲吓了一跳,还以为他是突然中风,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
送院途中他就醒过来一次,血压虽然很高,但肢体可以移动,也可以正常说话。两兄弟稍稍放心了一点,这情形看着不太像中风,可父亲进院做完几个检查之后,他们才知道情形不比中风更好——尿毒症。
主治医师找他们俩约谈治疗方案,入院以来的治疗费用主要由任有和负担,父亲也把为数不多的积蓄都交在儿子手里,即使经济上还可以支撑,依靠透析也不是长久之计,最好的方法就是凑足费用尽快做换肾手术。
钱还不是最重要的,任有和开口找了柯天卓,对方当天就打款过来,数目绝对足够。兄弟俩的争端在于,任有家要求自己做配型,却不同意弟弟做,任有和只能苦笑着反驳哥哥,“他是你爸,也是我爸,我更年轻、身体更好。”
任有家死活不肯让弟弟先做,抢在前面先做了配型,但结果并不是太理想。
只有他们俩单独相处的时候,他靠在弟弟的怀里哭了,“为什么呢……我应该是完全符合的啊。有和,我不想让你做……那是一个肾,你是为了我才肯捐给爸爸。我不能让你失去一个肾……你不要做。”
病重的父亲也反对小儿子做配型,用的理由十分奇特,“有和……你要是做了那个,结果人家都知道你不是我亲生的,那我没脸见人了……你别做,我这把年纪其实也活够了。”
任有和才不管他们俩,他的心硬如磐石。如果他不做配型,他害怕哥哥勉强也能捐上,在肾源稀缺而且病人有两个儿子的情况下,哪有那么容易说服其他亲属?
比起自己失去一个肾,他更接受不了哥哥去做这件事。
他非常坚决,找医生悄悄做了配型,结果也正如他所愿,完全符合供肾条件。
他没有跟哥哥说,而是趁哥哥不在的时候跟医生一起通知父亲,“爸,你现在可以放心了,我确实是你的儿子。你等着做手术吧,钱也凑好了。”
最后的告白
对于父亲,任有和没什么过多的感觉,要说他的决定出于同情或者报答养育之恩,都只是伪善的鬼扯。
他仅仅是为了哥哥,因为哥哥想要父亲活下去。那是哥哥的责任,所以也变成他的,他无可抱怨,也不会反悔,既然下了决定就会平静的执行。
他知道很难瞒过哥哥,对方几乎每天都会抽空守在医院,到手术的那天要怎么避开哥哥是个大问题。
他也没有通知母亲,自从他和哥哥把父亲入院的事情告知母亲以后,对方并没有多的表示,只汇来了一笔钱,劝告他们不要太积极。但他从哥哥的态度已经看出,哥哥十分迫切地想要捐肾,能阻止哥哥的只有他。
跟父亲私下谈的时候,他以为父亲会欣喜若狂,并没有想到对方第一个反应会是沉默。
这让他有些意外,他想过父亲会忏悔地痛哭,会拉着他的手感激涕零,就像那次对母亲忏悔时的表演一样,唯独没料到父亲只是安静地低下了头。
他没有太过注意这一点,接着跟父亲商量怎么瞒过哥哥,听到他后面的话,父亲才虚弱地问他,“你没跟有家说?你要我瞒着他?”
“嗯,我们不必告诉他。”任有和只能这么处理,他设身处地地想象了一下哥哥陷于两难的痛苦,他们不应该那样折磨哥哥。
“你……”父亲嗫嚅一下,又沉默起来,良久才叹出一口长气,“你们都是好孩子,不像我。我拖累你们这么多,真是对不起雅丽,也对不起你们……”
任有和最不爱听这种感性又无用的话,心里微微冷笑——终极忏悔果然又来了。
身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做过所有伤害亲人的事情以后,只要假惺惺的忏悔感慨一番,就能获得原谅和救赎。那曾经有过的伤害又算什么呢?这男人根本不需要付出代价。他和哥哥的原罪,就是身上流着这个男人的血,有生之年都必须为这份原罪不断地被索取吧。
他不耐烦地开口打断对方,继续探讨怎么瞒过哥哥,父亲伸出颤抖的手指抹了把眼泪,第一次摆出属于“父亲”的架势,挺直腰板拍一拍他的肩膀,甚至还慈祥地对他笑了,“有和,别急,爸有办法。你先去买点吃的,我嘴馋。”
任有和看父亲好像很认真的样子,只得容忍对方的任性,“你想吃什么?”
父亲眼神贪婪地注视着他的脸,好像马上就要亲他一口似的,笑得更加肉麻兮兮,“随便……你随便买点什么给我吃,我都高兴。”
他摸不着头脑地“哦”了一声,被父亲盯得有点毛骨悚然,站起身来就大步走出病房。自从他记事起,父亲从没有用过这样“慈爱”的目光看过他,这让他怎么可能突然习惯?
出了医院,他正在超市里随便挑点零食,看到刚下车的哥哥走过来,他提着购物篮跑到门口摇动手臂,“哥,这边!”
哥哥疲惫的笑着看他,停住脚步在路旁等候。他赶紧结了帐跑过去,跟哥哥一起走进医院大门。
两个人在路上聊了一些,无非还是以父亲的病情为主,哥哥每天都在联系几位堂叔伯,希望说动他们或者他们的子女来施予援手,恳求的话说了一筐又一筐,至今得不到明确的回复,多是自己愿意家人却很反对之类。毕竟那是一个肾,取走就不能再生。
任有和对哥哥的天真与执拗感到无奈,他从来没有期待过别人来帮助父亲。那只是哥哥跟他的责任,不是别人的,这个世界哪里来的那么多圣人,不去期待救世主才是最好的,那样就不会太失望。他心疼哥哥四处求人的卑微姿态,尤其他知道那都是无用功,然而他又不忍揭破,还要作出一幅满怀希望的样子鼓励哥哥,“嗯,哥,你别急,会有进展的,我们慢慢来。”
两兄弟小声聊着走出电梯,进了病房发现父亲不在床上,顿时相视着一愣,问起隔壁床的病友。
对方摇头不知,说自己也刚才厕所回来,任有和马上跑出病房去问当班护士,却看到一群病人围在窗边探头向外,嘴里还在大声讨论,“哎哟,楼下好多人!他们都在仰头,看什么呢?”
任有和心里浮上一种奇怪的预感,心跳骤然加快,冲过去扒开众人也把头探出窗外。
楼下果然围着很多人,全部都仰着头往上看,七嘴八舌地听不清在说什么,还有人挥舞双臂大喊大叫。
他把脖子再探出一点,手扣着窗户框转头向上看——顶楼的栏杆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虽然隔着不少楼层,不可能看得很清楚,但他还是直觉地认为,那个人就是他的父亲。
他忍不住浑身发僵,大脑的运转因此停止几秒,随后才感到血液开始重新流动,猛然缩回自己探在窗外的脖子。
他握紧双拳转过身,看到哥哥就站在几步之外,脸上的表情也非常奇怪,就像有什么特殊的感知能力一样。
他实在不想对哥哥说,但不得不说,“爸好像在顶楼,我们快上去。”
哥哥身体摇晃了一下,随即稳稳地站住,比他看起来显得更镇定,“嗯。”
两个人立刻赶上顶层,在好几个医护和保安人员的阻拦下说明亲属身份,才得以被放过去,还被交代了几条注意事项,然后一起脚步很轻地走向父亲。
不要惊扰、不要刺激,要缓和的,温柔的劝解……
任有家向来擅长这些,于是走在前面,在猛烈的阳光下用催眠般的声音呼唤父亲,“爸……是我跟有和,你回过头来,看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