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阳趋近看,拨开绿叶,意外地,在里面找到一颗葫芦瓜,很小,小得很可爱,它的身量不到他平日所见的五分之一,轻轻碰,不大的葫芦瓜竟已熟透,摇一摇,里面的种籽带出韵律。
当他考虑要不要拔下来时,一个女孩匆匆闯进来。
乍见季阳,她大吃一惊,不过很快地反应过来,双手合掌,她拜托着。
季阳没弄懂她要请托些什么,见她眼光朝四周飞快搜寻一圈,选中墙边的陶缸,身形俐落,她翻进水缸中,抬起木盖往自己头上盖挡。
看不出她两条手臂瘦巴巴,竟抬得动厚重木板!更有趣的是,这个发育不良的小女生让他联想到绿叶下的小小葫芦瓜。
不迟疑了,他低身弯腰,拔下叶间的葫芦。
啪跶啪跶,拖鞋打着后脚跟的声音随着男人的脚步逼近,传进他耳里。
季阳转身,看见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脏兮兮的白色短衣一半塞在裤内,一半拉出来,撩到膝盖的裤管一高一低,下巴上面满满的胡渣,在在显示他的狼狈邋遢。
他靠近季阳,浓浓酒味从他身上飘散出。
皱眉,季阳敛住笑脸。
「喂,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查某囝仔?」他口气凶恶。
季阳摇头,不愿和他多说话。
文泉以为季阳听不懂台语,改用国语对他说话:「你要素看见她,最好告诉哦,吼则哦会告你诱拐业成年护女。」
浓浓的闽南腔让季阳忍不住发笑。摇摇头,他坚持自己的谎言。反正没被告过,偶尔上上法庭,也是一项特别的经验。
「死查某囝仔,给哦出来,要素让我找到妳,哦一定给妳扒皮。」
文泉朝房里吼两吼,没见动静,他进屋,来来往往前厅、屋居,绕过几圈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
幼幼躲在水缸里,多躲十来分钟,才推开头上盖子,爬出水缸。一出水缸,她接触到他带笑的眼睛,心猛呛几下。他的眼睛太有魅力!
季阳借机观察她。原则上,她不算美女,过瘦的身体四肢彰明她没受到良好照顾,不过,她的眼睛很美丽,每个流转都耀动人心!
「谢谢。」她低头,拨拨头发,让它们平均遮住半张脸。
「不客气。」他有股冲动,想掀开她的发,看看全部的她。
幼幼转身想走,季阳却唤住她:「等等。」
「有事?」
「刚刚算不算是我帮了妳?」
偏头,幼幼想想,回答:「算!」
「身为恩人,我有没有权利向妳索取回报?」
「你……你要做什么?」她戒慎地问。
「让我拍张照片。」他摇摇手上的照相机。
「照片?」不会是裸照吧?幼幼满脸犹豫。
「只是一张照片,妳不会那么小气吧?」
「在哪里拍?」如果他说到他家里,她绝不会答应。
「就在这片围墙边,妳靠着水缸,好不好?」说着,他拿起镜头对焦。
「就这样?」
「对。」
「好吧。」幼幼走到墙边,拍拍学生裙、拉拉制服领子,稍作整理。
「可不可以麻烦把头发拨到后面去?」
幼幼盯着他,认真摇头。这是她的坚持!
「好吧!对镜头笑一个。」季阳妥协她的坚持。
幼幼没笑,怯生生地望向季阳。他在镜头里看她,她在镜头外观察他,彼此互望,望出两人不解的好感。
「拍好了,谢谢妳。」手指比出OK,季阳冲着她笑。
「不客气,我要走了,再见。」
挥挥手,幼幼离开,跑几步,又折回来,沉吟须臾,她指指季阳手中的葫芦。「那个……不能吃了。」
「我知道,我没打算煮它。」
「不煮,你拔它来做什么?」
「晒干,在上面刻字,放在桌面当摆饰。」季阳回答。
「刻什么字?」
「还没想到。」他实说。
「哦……那没事了,再见。」
不过,这回她还是没走成,因为季阳二度喊住她:「等等。」
迅速转头,幼幼望向他。
「我想到要刻什么字了。妳叫什么名字?」
「幼幼。」
「又?哪个字?」
「幼儿园的幼。」
「幼幼。」一个很符合她和葫芦的名字,小小的、发育不良的代称。
「你要刻我的名字?」
「对!纪念助人为快乐之本的一天。」
「嗯。」
点点头,幼幼没反对,微笑,她向他挥手。这次她走成了,一向沉重的脚步带上轻快,她心中飘起一抹幸福。
「我告诉妳,季阳真的很好!他既风趣又亲切,一点都没有老板的架子。」
提起季阳,琇玟嘴巴停不了。季阳好、季阳妙、季阳季阳季阳呱呀呱呱叫。
「嗯。」幼幼捧场,听得专注。
「他说找一天带我去骑马,他很厉害,才来牧场没多久,就能骑在马背上奔驰。」
骑马……哦!浪漫浪漫……
「嗯,他很厉害!」
幼幼不晓得季阳是何方人物,但几天下来,从琇玟姊的口中,她听说了会玩的季阳、待人体贴温柔的季阳、处处替人着想的季阳……幼幼彷佛认识了他一辈子!
「我们大老板人冷淡、二老板脾气坏,所以季阳一到牧场啊,马上得到所有员工的爱戴。猜猜看,我们里面有多少女生暗恋他?」
扠起腰,不介意情敌有多少,对于男朋友有人欣赏,琇玟的骄傲比妒嫉多。
「不知道。」
「告诉妳,除了小书之外,我看呀,所有女生眼光全集中在他身上啰!」
「不管多少人眼光在他身上,重要的是,他的眼光只在妳身上。」幼幼的说法满足了琇玟。
「不和妳聊了,我要去洗澡换衣服,他快到我们家了。」
「好,我去帮苏妈妈的忙。」
说着,幼幼走进厨房。今天的晚餐很丰盛,新鲜渔产、蔬菜、鸡鸭,苏妈妈用最大的心力招待客人。
「幼幼啊,妳觉得小老板会不会看不起我们家?」
苏妈妈熄火,转身问幼幼,眼底写着担心。
「如果他是这种男人,那么他配不上琇玟姊。」幼幼说。
「妳是知道的,自从苏爸爸过世后,村里常有人闲言闲语,说琇玟身上也许带了精神病,那种病……会遗传!」
「妳别理会旁人说词,人都是这样的,看不到自己的问题,却习惯把事情加在别人身上。」
「好长一阵子,我很担心,遗传这种机率,谁都说不得准。」
「苏妈妈,妳是好人,好人会得天佑的。」没有不耐烦,幼幼声声劝慰。
「可是……」
「妳是杞人忧天,琇玟姊那么开朗,她像妳,不会有问题的啦!」
「希望如此。妳把菜端到前面,我再炒个笋子,妳摆好菜后,顺便帮我去阿枝婶家里拿两瓶汽水。」
「知道了。」
幼幼乖乖把菜端上桌,碗盘一个个排好。也许它们比不上大餐厅的佳肴,但明摆着用心。
布好菜,门铃声响起,幼幼上前开门,门外是——
他怎么寻到这里的?一时间,幼幼无法反应。
「幼幼妳住在这里?琇玟是妳的家人?真是巧合!」
季阳几个句子,让幼幼将事情串连起来。
「你是季阳?」
「我是姜季阳,不过妳应该叫我季阳哥。」
耸肩,她不习惯喊他哥哥。「你早到了。」
「我了解,但第一次拜访,基于礼貌,早到总比迟到好。」
「琇玟姊在洗澡,你要不要等她一下?我出去买点东西。」
「妳要买什么?」
「到杂货店买汽水。」
「我陪妳去。」他提议。
「嗯……好。」
幼幼考虑一下下,回厨房向苏妈妈说一声,然后和季阳走出家门。
走在路上,街灯拉长两人身影,电视机声从几户人家里传出,在这晚餐时间,平日的小孩哭闹声,全数消失。
「下午追妳的男人是谁?」季阳问。
「我可以不回答吗?」
「可以,如果妳想这样对待恩人的话。」
「你在胁迫我?」
偏头,幼幼朝他一笑,浅浅的笑容竟带出他的快乐。
「随便妳怎么说。」
「他是我爸爸。」
幼幼不确定自己是否该认父亲,在他对自己做过那么恶劣的事情之后。
「你们长得不像。」季阳说。
「我应该觉得幸运吗?」
「我要是妳的话,会跪下来感谢神明。」
幼幼又让他逗笑了,就像琇玟姊说的,他既温柔又体贴。
「糟糕!」季阳突发一语。
「怎么?」
「如果我和琇玟交往成功,他有可能是我的岳父,岳父控告女婿诱拐未成年少女……哇!肯定会上社会版头条。」
这句话,他尝试为幼幼制造出另一个笑容。可惜,努力失败。
低眉,幼幼酸酸的笑挂在嘴角,「你放心,他不会成为你的岳父。」
「为什么?」
「我不是琇玟姊的亲妹妹,只是她们母女好心收养的女孩。」
「好心收养?」
「我原本住在她们家对面,我爸爸是酒鬼也是赌鬼,我的母亲被他打出门,我不晓得他们有没有办离婚,总之,她再没回来过。」
幼幼没想过在他面前自卑,彷佛他这个人习惯接收别人的伤悲,也或许琇玟姊说得对,他的亲切容易得到真心爱戴,于是她交给他最真实的自己。
「了不起。」
他居然对她说「了不起」?拥有酒鬼父亲是件了不起的事情?这是哪国的思考模式?
「告诉我,我又哪里值得跪下来感谢神明?」幼幼看他如何自圆其说。
「这样的家庭,妳可以活得正常健康,那不叫作了不起,叫什么?」
他的表情、他的声音、他的诚恳,件件都让幼幼觉得自己果真了不起!
我们周遭常有一种人,他的同理心特质让你容易对他吐露心事,彷若他能包容你所有心事。对幼幼来说,季阳就是这种人。
「你怎么知道我正常健康?」幼幼反问。
「等妳不正常的时候叫我来参观,我就承认妳不正常。」
这个话题至此结束,他们走进杂货店,买汽水,返回。
「说话吧!我喜欢听妳讲话,不习惯沉默。」才三十秒,没有她的声音相陪,季阳开始觉得无聊。
「我不晓得如何跟陌生人说话。」幼幼软软顶他。
「我是陌生人?好!我承认妳不健康又不正常。」
从她手里拿走汽水,这是绅士作为——不让小姐劳累。尽管她只是小女生,不在他的追求行列。
「你用什么标准判断我的正常度?」幼幼笑问他。
她很少对男人微笑,但这个男人总叫她一次一次破例。
「正常人不会将对自己处处有利的男人,归类为陌生人。」
「你对我有利?不会吧!你要把下午那件恩情重提几次,才觉得满意?」爱讨人情的人常教人不耐烦,可幼幼没将这种情绪反应在季阳身上。
「我说的『有利』不是指下午那件事。」
「请教你,你『又』做了哪些对我有利的大事情?」
他扬扬手中的汽水,笑说:「我为妳做劳动服务。」
话一出,两人同时笑开,清脆的银铃笑声荡在夜空中,幼幼的快乐因这个男人产生,而季阳的喜悦来自幼幼的快乐。这个晚上、这个时空,他决定为这颗瘦伶伶的葫芦瓜,制造无数欢乐。
第二章
季阳和琇玟的感情加温加热,他天天到苏家晚餐,假日带琇玟到户外玩,他把苏妈妈当成自己的长辈,把幼幼当成自己的亲妹妹,他宠幼幼、疼幼幼,无时不刻想替她延揽快乐。
「哈啰!我自己带汽水来。」
扬扬手上可乐,无意间,他发觉幼幼的嗜汽水,比所有女生严重。
「耶!汽水!」
接过他手中汽水,幼幼欢呼。不晓得是生活中辛苦太多,需要甜食来冲淡苦涩,还是当苦成为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需要甜味来为生活添味。
琇玟从厨房走出来,手里拿着两碗饭,看见欢呼的幼幼,她笑弯腰。
「好了,吃饭啰!」
「我去拿杯子。」幼幼放下汽水,转身进屋。
「她还是个孩子。」季阳说。
「别不满足,两瓶汽水换到她孩子似的欢呼,是你赚到。我和妈妈花了多少努力想把她变成名副其实的孩子,还办不到呢!」
「怎么说?」
「辛苦的童年,让幼幼比同龄女生早熟,刚认识她的时候,她身上的抑郁让我怀疑她年纪比我大。」
「妳和伯母都是好心人。」
「辛苦的人总是比常人更能体会辛苦。」她的童年不比幼幼幸运几分。
「问妳一件事。」季阳突然想起。
「请说。」
「几次,我想把幼幼右半脸头发拨开,她都躲开了,为什么?」
「她的右半脸有两个香烟烫伤的痕迹,受伤当时没有立即治疗,后来结成丑陋的凹凸疤痕,她不愿意大家看见,怕人指指点点。」
「是意外吗?」
他试着把事情往好的方向想,即便他了解,香烟疤是意外的机率太小。
「那时我们还没搬过来这里,不过后来从邻居口中,陆陆续续听到一些事情。听说幼幼七岁那年,她父母亲打架,幼幼母亲盛怒之下,离家出走;幼幼父亲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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