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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眼前的迷雾完全地散开,他发现自己的视野前所未有的清晰。这幅朱砂阵图似乎还在束缚着他的移动,可此时他甚至能透过墙壁,看到外间人影的一举一动。
声音也被解开了禁制。他听见远方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清脆的鸟鸣声,水波流动的潺潺声,檐下风铃的清响声。
还有门外的哭声。
他看见董夏蹲在地上,平日里衣冠楚楚的男人完全没有了形象,死死地抱着头,嚎啕大哭。
另一边,那个枯瘦的虚空老道士闭着眼念念有词,在念着《无量度人经》。
门口有几个精锐在把守,稍远处也有属下将这块地团团围住,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沉重。
严宇城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从前忽略的细节一瞬间都涌上心头:进门前董夏的哀求,老道士的恻然,云安的决绝;还有,如果回魂真的只是设下阵法服下药汤那么简单,为什么仪式会拖到现在……
他不敢去想,可是那个比死亡更可怕的答案无孔不入地往他的脑子里钻,让他整个灵魂都战栗起来。
这时他看到董夏一把擦去脸上的泪水,扑上去揪起老道士,恶狠狠地问道:“你他妈究竟想干什么?!你不是本事大吗?不就是救个人,你自己去啊!”说着泪水又落了下来,“我、我替他也行……你让云安快点出来,你让他出来……随严宇城自己去死……”
虚空老道士的脸上现出一丝怆然:“董善人,我们谁也替不了。得窥天机之人注定年寿不永,度不过这劫难,是连轮回都入不得的,唯有魂飞魄散一途。严善人又被游魂所扰,占了身躯,恐怕十死无生。如今能替他担去死劫的,只有他至亲至爱之人。”
“让云安出来……”董夏揪住老道士的衣领不放,喃喃道,“凭什么他要去?严宇城待他那么坏……不值得……”
虚空老道士长叹一声,道:“这是陆善人自己的决定。”他望了一眼天穹,轻声道,“时间到了。”
董夏绝望地松开了手,双膝跪倒,伏在地面,泪水一滴滴落入泥土里。
房间内,严宇城的神情比他更加的绝望,近乎崩溃。可魂魄如此飘渺虚无,哪怕心口的绞痛快要将他整个人绞成碎片,他也无法落下半滴眼泪。
一瞬间,他感觉到了比死亡深刻百倍的痛苦。
……
天穹上金光破开的缝隙越来越大,灿烂辉光带着无穷的暖意,满照红尘人间。
从窗口落入房间的那束光,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移动,最终正好落在了程瑜彦的身上,落在一整片朱砂纹路的中央,阵心的位置。
程瑜彦心口带着两道刀痕,伤口并不深,但是仍然有血不断从其中流出,顺着他的身体淌到周围。
殷红的液体漫上朱砂,一点点蔓延;朱砂的纹路饱吸了鲜血,愈发红得夺人心魄。
似是回光返照,本已神志不清的程瑜彦眼中透出最后一丝清明,嘴唇颤动着,用沙哑的声音对着陆云安道:“杀了我……他……也会死……”
像是在叙述,又像是在做一场恶意的诅咒。
陆云安没有回应他。他跪在程瑜彦身旁,膝上已经染了鲜血,他也毫不在意,只是一粒一粒解开自己的衣扣,敞开了衬衫,露出了清瘦的身躯。
然后,他缓缓举起了刀。
金色的阳光映在刀锋上,一片辉煌灿烂。
陆云安被光芒微微地晃了眼,脸上忽然露出一丝清浅的笑,像是融进了阳光的暖意;而眼底有着惆怅不舍,更多的却是平和释然。
“他不会死。”他轻声道,“我的少爷,他会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话音落下,他一个用力,将刀朝着自己的心口狠狠刺了下去!
“不——”严宇城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拼了命想把他的身体圈在怀中,妄图用自己的后背挡住刀锋。
可刀却毫无阻滞地穿透了他的身体,刀尖刺入了陆云安的心口。
严宇城目眦欲裂,跪在陆云安身前,一声声绝望地呼喊着他的名字。
可陆云安听不到。血一下子汹涌地从伤口涌出,他的身体跪立不稳地晃了一下。
被严宇城挑断过筋脉的手腕虽然续接过,却失了几分力气,他手中的锋刃在胸口的肋骨上被阻一下之后就后继乏力,进入得不够深,几乎还未扎入心脏里。
失血过多让陆云安眼前一阵一阵发黑,他咬紧牙关,反手将刀一下子抽出,高高地举起,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再次对准血肉模糊的伤口刺了进去!
这一下,刀锋终于深深没入了他的心房。
陆云安用最后一点力气将刀子抽出,任自己心口的热血喷涌而出,落在程瑜彦被划开的胸口,落在一地繁杂的朱砂纹路上。
一场血色的祭典。
浓重的血腥气中,程瑜彦脸上现出骇人的狰狞,整个人就像被丢入了油锅中一样痛苦。他的身躯不停抽搐着,好似有一道轻烟从中缓缓飘出,片刻后,就永远地安静了下来。
陆云安挨着他倒在一地血泊中,微微阖上了双眼。
在生命余下的时光中,他艰难地转过头,睁开双目向身旁看了最后一眼,嘴唇翕动了几下,像是说了什么,然后,陷入了永久的黑暗。
他逝去的一瞬间,血色铺天盖地,将严宇城重重罩入。
地面上所有的朱砂纹路都在微微发亮,一股股生命力顺着鲜血浸润的细线汇入他的躯体融入他的灵魂,可他已无暇顾及。
他跪在陆云安失去温度的身体旁,一动也不动,好像时间都于此永恒定格。
哀伤,痛苦,绝望,没有一个词能形容出他此时的心情。
他像一具木偶,浑身僵硬地跪在那儿,双目中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好像不肯接受,装作什么也没发生,所有的一切就能倒带重来。
他承认自己是个懦夫。
可命运还是碾碎了他最后一丝希望。
记忆的最后,是漫天血浪席卷而来,吞没了一切。他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狠狠撞进了那具属于他的躯体。
眩晕袭来,在失去知觉前,严宇城恍惚又听到了陆云安最后留给他的话。好像有人在他的耳旁轻声地诉说,如此温柔,又如此残忍。
——“我的少爷,他会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虽然……我再也不能陪在他的身边。”
第30章 30
尾声(上)
严宇城在一片血海中跋涉前行。
一步一步那么艰难,几乎要耗尽全身的力气,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沉没下去。
恍惚中他看见从前的那日,在他狠狠折磨了云安之后,他将双手按在云安的心口,喃喃道:“真想把这里挖开,看一看你的心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一语成谶。
终于就在他眼前,陆云安执起冰冷的刀锋,朝着自己的心脏狠狠刺下,血如泉涌。
原来……是如此殷红的颜色。
灼得他灵魂一阵又一阵强烈的痛,让他几乎要被寸寸焚为灰烬。
那瞬间他宁愿自己魂飞魄散,也不愿意看到云安死在自己面前。
可如今,只余下他一人,孤零零地站在无边无际的血海中央,面对着一个残酷的事实——他的云安,已经不在了。
他就那么沉默地伫立着,不愿再迈开脚步。血色逐渐漫过他的足踝,漫过他的膝盖,漫过他的腰……一点点地向上淹没。直至没顶的一瞬,他浑身浸在浓稠的鲜血中,颓然地想着:就这样随它去吧。
云安希望他好好活着,可他是那么害怕,害怕被一个人留在没有云安的世界里。
然而,在天地的一片寂静中,他忽然听到了一阵清脆的风铃声。
好像远隔千里,又像响在耳畔。
那么悠扬,却又让人肝肠寸断,如同暮春时节子规啼血,一声声泣道: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严宇城的灵魂陡然沉重下去。
洁白的病床上,他一霎间睁开了眼。
视线从模糊转向清晰,他双目失去了焦距,对着惨白的天花板,沙哑地唤道:“云安……”
无人应答。
……
得知他醒来,病房门外不多时就围满了人。
董夏分开那群黑衣的属下,沉着脸走了进来。
这时的严宇城正试图用颤抖的手臂撑起身体,翻下床去,去找他的云安。
他的动作扯动了胸口的伤处,雪白的纱布上一片红色的痕迹在慢慢染开,他却似好无所觉般,微微张合着嘴唇无声地唤着什么,机械地动作着。
“你听着,‘主人’——”董夏没有上去帮他的意思,冷冷地看着他从病床上滑落,重重跌在地上,道,“云安已经死了,为了你。”
严宇城没有反应,惨白着脸,艰难地支起无力的身体,挪动着一点点往外爬。
“我不是云安,分不清楚你究竟是严宇城还是程瑜彦。”董夏挡在严宇城的前面,俯瞰着趴跪于地的他,一字一句道,“所以,你回答我几个问题,我才好验证你的身份。”
“……”严宇城双目茫然,抬头望着董夏,眼中却没有映出他的影子。他知道,如果他给不出答案,那么大概就会被当做程瑜彦,被严家处理了。
毕竟,这世上再也没有另一个云安,愿意舍命救他了。
“第一个问题:你和云安和第一次见面时,你对他说了什么?”
严宇城嘴唇张合了几下,声音带着喑哑,道:“跟我……回家……”
——“喂,跟我回家!”记忆中年幼的小少爷扬起下巴,一脸傲气地对穿着陈旧衣衫的男孩嚷嚷。
男孩愣了一下,小少爷不满意他的反应,一把拽过他就走,一面走一面挺起胸膛道:“以后跟着我,我会对你很好的。”“我叫你陆云安好不好?陆就是小六的陆,云是云彩的云,安是平安的安,这个名字不错吧?”
男孩涨红了脸,小声道:“……嗯。”
……
“第二个问题:你的初吻在什么时候,在哪儿?”
“十六岁……”严宇城低声道,“……七夕的那天夜里,在家里。”
——那天夜里他偷喝了很多的酒,很早就昏昏沉沉躺在床上睡着了,对外界却还保留着一丝反应。
迷糊间,他感到有人悄悄靠近,熟悉的脚步声让他猜出了来人的身份——正是他的小管家陆云安。
“少爷——”陆云安低唤了一声,见他没有反应,便小心翼翼地俯下身,轻轻在他的唇上碰了一下。
他装作酒醉翻身,手臂一抬就把陆云安拽住,然后手脚并用地缠着他压在床上,耍酒疯似的肆无忌惮地对他亲来亲去,餍足之后,紧紧搂着他熟睡过去,一夜好眠。
……
“第三个问题:你成年生日宴的那天,许下的愿望是什么?”
是什么呢?
严宇城忽然笑了起来,笑容中全是凄凉。
哪有什么成年生日宴?严父十分厌恶他,他十八岁生日的那天,根本没有庆祝,他面对的只有冷清空荡的大宅。
可他不在乎,他在乎的从来只有陆云安一人。
那天的陆云安亲手给他做了一碗热气腾腾长寿面,捧到他面前,微笑着祝福道:“少爷,吃下这碗面吧,它会保佑你平安长寿,一世无忧。”
“……”记忆的潮水不断涌来,严宇城面色惨淡,喃喃道,“那一天,我吃下了那碗长寿面后,对云安说:好,那我们一起,白头偕老……下辈子……再次相逢,相知,相守。”
“……”
董夏看了他半晌,终于目光笃定地吐出一个称呼:“您回来了,‘主人’。”
“董夏,你带我……带我去见云安最后一面吧,我求你……”严宇城全身乏力地半伏于地,伸出颤抖的手想要去抓董夏的衣角,眼中的哀恸浓郁到令人窒息。
可董夏退后了一步,让严宇城的动作落了空。
“你见不到他了。”董夏神色漠然地看着他,道,“太迟了。”
“……”
“不会再有下辈子了,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