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生有点酒量,但不大,之前喝了两三杯已经上头酡红了脸。此时听了戴立的话,也就顺坡下驴地“随意”了。
如此这般,眼瞅着热炒的菜一道道端上来,酒瓶子堆了一小角落,杜老爷子却还是稳坐如泰山,不急不缓的模样,戴立到底年轻气盛了些,开口婉转表达了自己的来意。
杜老爷子这是慢火炖,小火烤,要的就是此等效果。此时见戴立主动提出精诚合作的意向,杜老爷子就把这火锅撤了,和煦满面地为戴立点菜夹菜。
“戴老板年轻有为,在香港的事业如日中天,却仍有心往内陆发展,这风险可不小,你们后生可畏啊。”
戴立含笑奉承道:“晚生这些微不足道的成就,那也是得老爷子的厚爱与恩赐。要说厉害,老爷子在上海滩那是响当当的人物,哪条道上的人不敢卖您三分面子。杜老爷子要在香港开公司,晚生一定尽心为您办好这事。”
杜老爷子夹了筷子菜,细细咀嚼后咽下去,算是收下戴立送出的这顶高帽。
杜月生见事情进展顺利,心下替双方都欢喜,他问道:“爸,公司在香港成立后,你打算让谁去打理?”
他其实想主动请缨过去香港,但又担心自己的经验尚浅,帮不上忙,所以才有此一问。
果然,杜老爷子毫不迟疑地说道:“我打算让你哥先过去打理个半年,等公司运行稳定下来后再把深圳公司的李文胜调派过去换他回来。”
杜老爷子没有注意到杜月生略微失望的神色,说完后又转向戴立,说道:“戴老板,其琛你也见过,他现在深圳出差,我让他直接去香港,也别赶来赶去的。之后的事就麻烦你多关照关照。”
“客气,这是晚生应当做的。”
杜老爷子哈哈大笑道:“年轻人,好好干,将来前途无量哪。”
杜老爷子对在香港开公司一事其实考虑了很久,只不过之前在上海滩一直发展得顺风顺水,就觉着没必要再劳心劳力得跑去英国人的地盘上淘金。
然而在经历黄景龙小小的背叛后,杜老爷子起了居安思危的心态变化。
黄家在上海滩上可谓深根盘踞。虽然黄丙泉去世多年,黄家不但没倒,更在他儿子黄景龙的翻云覆雨下,隐隐有超越杜家势力的苗头。
现在就算杜老爷子想整垮黄景龙,也已经失了最佳良机。真要硬拚,也是龙虎相斗两败俱伤的局面,白白让一群土狗捡便宜。
杜老爷子固然是老江湖,黄景龙也不是初出茅庐的牛犊,所以即便两家撕破脸,目前上海滩表面上依然风平浪静,哪管暗地里波涛汹涌。
然而,杜老爷子这边不得不考虑到将来的事情。他岁数已高,从自然规律来说黄景龙活得肯定比他时间长。他膝下虽有二子,但大儿子杜其琛为人太过耿直,怕是斗不过黄景龙那一肚子的坏水。而小儿子杜月生经验浅薄,更加不是对手,杜老爷子不得不想办法给杜家的人留条后路。
香港,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也是黄景龙的势力无法触及的地方。
第二十三章
这年的秋末,戴立回去了香港,和杜其琛一起筹备开新公司的各项事务。
而杜月生在恋恋不舍的低落情绪中,开始埋头他的经商之路。
两个月后,杜家在香港的第一个贸易公司成立。奠基开工仪式那天,杜老爷子携手杜月生一起出现在了现场,为第一家贸易公司剪彩。
杜月生本拟能与戴立处上两三天,然而当天剪彩结束后杜老爷子立即要返回上海。杜月生表示希望能留下协助大哥,兄弟俩到小三十那天再一起回去,但这想法却被杜老爷子断然拒绝,不容分说得硬是把人带了回去。
杜月生十分不解他爸的决断,于是在回去的途中不停地追问。“爸!我为什么不能留下?”
杜老爷子长久得望着窗外不说话,直到杜月生问得嗓子疼坐在旁边生闷气时,他才转回头来,深深地看着自己的小儿子,叹道:“月生,我打拼了大半辈子,名、利、地位都有了,这辈子要说还图点啥,就是你跟你大哥两人,我只希望以后你们能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地过下去,娶妻生子。”
杜老爷子又叹了声气,抬手抚上杜月生的黑发,眼望着不远处的前方继续说:“你大哥虽然有家室,却远在英国,妻儿一年才见那么一两回。你以前谈的那个女人,我看她不是个肯安分的,所以才不答应你领回家。你若有看中的本地姑娘,家境不一定要富裕,但身家一定得清白,爸立马给你操办,也许过个两三年孙子能在脚边喊我爷爷了。”
“爸……你怎么说起这些事来了?我、我还不想结婚。”杜月生低下头,避开他爸的目光。
自从他和黄景龙的事被捅破后,只要是沾上这方面的事,他都变得格外的心虚。
他想留在香港一半是为了和戴立在一起,心里本就有鬼,被杜老爷子说了这么番话,不由得他多想,这底气也就消了大半,不再折腾。
杜老爷子看了他一眼,眼底划过慈爱的光,动了动嘴唇然而终究没再说什么,合上眼闭目养神。
这一年在春节前突然下了场大雪,气温骤降,比以往几年要冷上许多。
杜家的客厅里早早烧起了暖炉,此时在一片爆竹声中,杜老爷子和杜月生围着桌子,囫囵地吃着清甜的小汤圆。
小年夜的时候,杜其琛打来电话祝岁报平安,并说今年他留在香港过年,有戴立招待让两人不必担心。
杜月生这俩月一心研习经商之道,忙得没时间去想戴立的事,如今在电话里听兄长这么一提,忽然格外的想念起来,恨不能肋下生翅,自己飞过去或让对方飞过来。
通完电话后,杜月生着实黯然销魂了会儿。
吃完那十几个小汤圆,杜家父子拿了炮仗到屋外去放,求个岁岁平安。到年初五还得再来一次,祈求生意兴隆。
杜家今年买的大红炮仗很不错,个个冲天一炮,响彻云霄。其中一个居然连爆了两次,让杜月生小小惊奇了下。
放完鞭炮,接着是烟花。杜月生对此没有很浓的兴趣,自己放了一两只后全都交给田苗,让他们去放。
站在台阶上看了会后,杜月生转身回屋。
而杜老爷子在放完炮仗后早已回屋歇下,外头那么大的声响,睡是睡不着了,闭目养养神,感受一下节日的欢快气氛也是好的。
就在这时,厨娘七岁的女儿扎了两个羊角辫,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嫩声嫩气地叫住了杜月生。
“小少爷,有个叫香港的人打来电话,说要找你。”
是在香港的人吧。杜月生这样想着,一面走一面问:“是大少爷吗?”
“不是。”
不是?杜月生停下脚步,歪头想了想——他在香港认识的人不多,会在这种时候特地打电话过来找他的,难道是——
杜月生突然加快脚步,把还在叽喳的辫子姑娘甩到了身后。
“喂,帮我接香港,电话是XXXX。是的,对方打过来的……谢谢,我等着。”
没多时,接线员便为他接通了电话,杜月生把电话凑到耳边一听,从听筒里果不其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喂,杜老弟,新年好啊。”
“戴老板……”
“很抱歉没法亲自赶来跟你过年。你哥他很忙,我也脱不开身,公司刚起步,目前还是赤字……”
对方还待唠叨,杜月生不得不打断,快速说道:“你说的我都知道了。除了这些,你就没别的话了?”
“……月生,我想你了。”
“那你现在就过来。”
“啊?”对方在电话里明显一愣。
“哈,我开玩笑的。”
双方忽然静下来,从彼此的听筒里都能听到外头烟花鞭炮噼啪隆隆的声音,似远似近。这让杜月生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戴立就在自己的身边,两人并未相隔千里。
就在恍惚间,那边再度传来戴立的声音。“月生,我要挂了,公司员工还等着我这人事经理给他们发红包。你自己保重,年后我一定抽空来看你。”
“啊,好,你也多保重。”
杜月生还想说什么,对面却已经传来嘟嘟的挂线声。他茫然得放下听筒,盯着黝黑笨重的电话发了好一阵呆。
辫子姑娘已经跑到屋外,和田苗他们一起放烟花玩。相较于外面的热闹,偌大的客厅显得有些冷冷清清。
杜月生上楼拿了件呢绒外套,又在脖子里围了条围巾,独自一人出了门。
经过院子里的那些人时,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们一眼。那些人以为他有事要吩咐,个个停下动作拽着手里的烟花做出聆听的姿势,田苗却躲在园艺师傅臃肿的身躯后面,尽量把自己缩得不引起注意。
然而杜月生一声不吭地往外走,并没有要跟他们说话的意思。众人在目送走杜月生后,又嘻嘻哈哈地笑闹开去。
大年三十的晚上,各家各户不是守在桌边吃团圆饭,就是在自己门前放鞭炮,往日热闹的大街上在今晚冷清有余。
杜月生走上街头,偶然有三两个人从他身边经过,都是脚步匆匆,想来是往家里赶的。想想也是,这种时候很少有像他这般还在街头悠然闲逛的。
杜月生低了头慢慢走着,偶尔抬头呼出一口犹带着余温的雾气。这时,在沉闷的不断的隆隆声中突然冒出一声巨响,紧接着一朵硕大的七彩烟花在夜空中华丽绽放,绚烂多姿。
杜月生以标准的四十五度仰角望着那朵烟花,直到它燃尽最后一丝气力,变做流星般的烟雨纷纷坠落。
看着这一切的他,心情蓦然明亮起来,嘴角不自觉地挑起一抹笑——接到戴立电话后一直被压着的快乐瞬间绽开,如藤蔓般逐渐蔓延到全身——他的步伐不知不觉变得轻快起来,就连吸入的冬日凉意也是那样的沁人心脾。
在街头徘徊一阵后,他哼着小曲儿快乐地回了家。
第二十四章
新年过后的几个月,无风无波。杜月生跟着杜老爷子一面继续钻研经商手段,一面出席各种商业活动。
有时候杜月生说的话在几个老狐狸听来还显稚嫩,但他对理财方面的某些独到的见解,不得不让人感叹这个小伙子的敏锐度,往往能一针见血。
再加上杜月生俊秀的外表文雅的举止,以及显赫的背景,很快在商业圈中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许多名媛小姐想尽办法与他搭讪套近乎,期盼有朝一日嫁入杜家豪门。
杜月生自认是个专情的人,不喜沾花惹草。他爱过的女人只有丁香一个,即使她在他的脑海中已经淡薄得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而现在他已经有了戴立,其他的花花草草早已不能入他的眼。
但是,作为一名受过良好教养的绅士,杜月生还是愿意彬彬有礼地和那些美丽的小姐们有问有答、一来一往的。
然而,当杜老爷子状似无意间问起他喜欢哪家姑娘时,他却非常直爽地回答道:“爸爸,这些女孩看上的无非是杜家的财产,我不会喜欢她们中的任何一个的,你放心吧。”
杜老爷子听了,鼓起眼睛瞪了他许久,最后却也只能放弃。
只是,在这般的交际宴会上,有时候会遇上不想见的人,比如黄景龙。
当杜月生觉得有人盯着他而转过头和对方对上视线时,黄景龙眼含笑意朝他举了举酒杯,并向他走过来。
杜月生下意识地转身想走,在下一个时刻却硬生生地停下脚步,然后努力摆出冷硬的表情,冷冷对着来人。
殊不知,他那冷酷的表情在黄景龙看来,俨然是不知所措的僵硬。
于是他难得的笑了笑,温和道:“月生,没想到你最后还是进到了这个圈子,我以为你会坚持你的想法,做一名学校教师。”
杜月生干咳了一声,暗地里挑了种最冷淡的口吻,道:“抱歉,我怎么想怎么做,都和你无关。”
“怎么会无关呢?我们认识有二十多年了,而且还有过肌肤之亲……”
这样说着话的黄景龙,眼底飘过淡淡的忧伤,几乎不像平时那个铁血的他了。
“那又算得了什么,我只当被狗咬了。”
杜月生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在交手不过数分钟后,他终究还是落荒而逃了。
这年的七月上旬,从香港传来喜讯——隆兴贸易公司的上季度财务报表中显示,公司已经开始盈利——虽然盈利不算多,但总是个鼓舞人心的消息。
杜月生立刻回了封热情洋溢的贺报过去,并附言:'八月十日,父过六十大寿,盼兄归。'
两天后,收到杜其琛的回报:'父之大寿,不可轻慢。当日必回。另:戴同行。'
杜老爷子过大寿,凡是有点交情的就算本人不过来,礼也会送上,何况正试图与杜家结下厚谊的戴立。杜月生虽然清楚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