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那老师家老远,离我们家得有小半个城区的距离。主城区中心街道人多车杂,我每次坐在钢琴凳子上,脑子里都是我妈来接我的路上被车撞死。各种各样的惨状。——一年多以后我就没学了,咬着牙跟家里犟,谁劝都不听。”
“因为害怕,所以逃避。”陆鑫扭头看向杜闲,耸了耸肩,语气颇为遗憾,“你看,一代钢琴大师就此被扼杀在摇篮中啊——”
杜闲轻轻笑了笑。
“我突然有些好奇你对爱情和婚姻的看法了。比如……你也同样害怕婚姻吗?毕竟它也是一种社交关系。”
陆鑫眼神认真起来,他思考了一下。
“我不害怕婚姻。相反,我甚至比较憧憬婚姻关系。婚姻是一种契约,却又不限于契约,它能给人提供安全感。当然,我憧憬和重视婚姻的前提,是我选择结婚的对象,我认定的那个人,他/她也跟我一个想法:这辈子,认定了,就不会放开。”
“所以在没找到这样一个人之前,我绝不考虑草率的婚姻。”陆鑫瞥了一眼杜闲的表情,又径自抬头望向天空,舒了口气,“当然了,如果真给我找到这样的一个人,结不结婚又有什么关系。我不在乎年龄,性别,家庭甚至其他所有的东西,我在乎的只有那一个人。到那个时候,结婚也就真的只是一纸契约罢了。”
“……”
陆鑫说这段话的时候,神情虔诚而又坚定。杜闲听着他近乎于童话故事般的爱情观,几乎不能相信这个社会上居然还存在持有如此纯粹信念的成年人。
——毕竟连杜闲自己,在二十七年孤单的人生中,也曾因这样那样的原因产生过随便找一个女孩,凑合一生这样的念头。
似乎毫无来由地,杜闲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相信有爱情,也相信友情。可我也知道这世界上所有真挚的情感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就像刚刚陌生人给你微笑打个招呼,他不图你什么,你们相视一笑,心里就能一暖,这种感情是纯粹的。除此以外,除非干脆利落光明正大的等价交换,其余的社交关系,老实说,都会让我头皮发麻。——不过,发麻归发麻,该怎么为人处是我很清楚,小杜,你可千万别觉着我严重到生活不能自理了啊——”
就连如此明显的玩笑,杜闲也微微蹙着眉,久久没有回应,陆鑫于是用轻快的口吻问:“怎么?是不是觉得一个快三十的男人这么不适应社会规则相当不可思议?”
“不……”杜闲安静地说,“我在想,你一个人这么别扭着走了这么多年,一定很辛苦。”
陆鑫笑起来:“说什么呢,这地球七十亿人,谁不是这样过来的。”
“这不一样。”杜闲郑重地解释,“强迫一个打心底恐惧社会规律的人去适应现实的社会,和强迫社会去适应人,都很辛苦。”
“……”
杜闲很严肃认真地看着他。
似乎在期待和他继续探讨这个严肃的问题。
“……”陆鑫张了张嘴,终于还是破坏了渐渐沉重的氛围,说,“……其实我觉得现在比较辛苦……”
来这里晨跑的有老有少,人人脸上眼里都带着恬淡的笑意。
所有人看起来都这么轻松。
陆鑫艰难地呼吸着,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他努力跟上身旁杜闲匀速的脚步,心中充满了对正常人力量的羡慕。
——想当年老子也是校运动会四百米冠军啊啊啊!
“……”杜闲注意到陆鑫越来越急促剧烈的呼吸节奏,放缓了速度,“那个……还有差不多七八分钟,坚持住,很快就走完了。”
陆鑫咬着牙想逞强说没事,可是渐渐连张嘴说话都会打乱呼吸。
杜闲退到他身后一点的位置,眼神有担忧也有鼓励。
陆鑫闭上了双眼。
他机械化地迈着脚步,汗已浸湿胸膛,耳边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他开始后悔泄露自己顶不顺的事实。
别说话。拜托你别说话。
不要鼓励我。不要看我。
我不想成为需要人停下来照顾的对象。
30、
陆鑫坐在塑料板凳上,外套敞开,右手托着左手,看着面前的一个大瓷碗。
碗里盛着馄饨,刚出锅,散发着香味儿和热气儿,馄饨个儿大,皮薄,肉嫩,满满当当塞了满碗,鲜绿的葱花点缀其间,咬上半个再喝口汤,鲜味儿能从嘴巴一直荡漾进肚子里。
走了约摸20分钟的路,小腿肚子都有些酸胀,正好儿坐下来歇歇脚,吹吹路口的凉风,口含鲜汤的陆鑫倍儿满足。
离他不远处,等第二碗的杜闲正和馄饨摊的老板闲聊。
老板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寸头短须,手臂精壮,正打开锅盖舀新一波煮好的馄饨,边道:“小伙子,有阵周末没来吃馄饨啦。”
杜闲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抱歉,前几个星期天都在加班,没来得及过来买。”
“没事没事,”老板把盛好的馄饨端给杜闲,然后撩起搭在肩上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你们当医生的就是忙啊。”
杜闲笑笑没说话,端着馄饨走到陆鑫旁边坐下。
“怎么不吃?”
陆鑫鼓着腮帮子冲瓷碗吹口气,这才答话:“烫。”
刚贪嘴吃了两个,鲜是够鲜,不过也被烫的直吐舌头。
杜闲忍着笑看他,介绍道:“这家安庆馄饨,你肯定没吃过,别看他铺小,馄饨料足,还炖了鸡汁入味,味道特别鲜,跟本地的馄饨水饺都不一样。我以前在家乡那边常吃,不过来到S市之后这几年也就看到了这么一家。”
陆鑫抬眼瞥了瞥馄饨推车前用红漆漆就的“安庆馄饨”的木招牌,再看一眼热气蒸腾后面忙碌着的老板,和三两成群围坐在几张小木桌上的食客,点点头:“嗯,要是不够味儿,大早上的哪儿有这么多人愿意排队等着吃。哎哟,上边的凉了,我先吃一口。”
他图快使不好筷子,干脆拿着勺子囫囵塞了两个馄饨进嘴里,顿时又暖又满足,舔舔嘴又道,“小杜,你每个星期天都来这边吃馄饨吗?”
杜闲举着筷子正斯斯文文地吃,点点头,突然想起来,解释道:“你要是喜欢吃,以后……以后有机会就来。之前没给你带是因为馄饨趁热吃才好,怕你起来得晚,汤都糊了。”
陆鑫哈哈两声:“没事儿,你别多想啊,我都好久没闻过早饭的味儿了,所以随口问问,学习一下小杜医生规律的饮食习惯而已。”
杜闲把眼镜取下来,掏出餐巾纸擦擦镜片上的雾气,冷静地说:“嗯,以后我早上都会叫你锻炼和吃早餐的。”
“……”
得,又一次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陆鑫恨不得把耳朵都埋进碗里,权当没听见才好。
吃饱喝足,陆鑫拍着肚皮心满意足地慢吞吞跟着杜闲从另一条路线往回走。
S市虽然发达繁华,大道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然而真正深入民间四通八达的还是各种胡同小路。
有直有弯,有长有短,有宽有窄,无论走哪边最终都能走出去,正是所谓殊途同归。朝阳映着推小车的早餐铺,拎着菜篮的大爷大妈,塞着耳机飞驰而过的年轻学生,夕阳照着携手走过的情侣,匆忙回家的上班族,月光伴着失落的浪子,不羁的旅人,他们或怡然或匆忙踏出的脚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这座城市错综复杂纵横交错的小路中回响,也便是世间百态,百味人生。
杜闲引着陆鑫走在一条歪七扭八、两边老树从院落伸出枝桠的胡同中。一路上走过蒸笼飘香的包子铺、卖自制豆浆豆腐脑红豆黑米粥的小推车、张罗了几张桌椅的粉面店铺,和相熟或不相熟的街坊打个简单的照面,食物的香味、路边老槐树间的鸟鸣和耳边此起彼伏的买卖声交织出城市一隅的清晨。
陆鑫边打量边琢磨,他算是看出来了,这条巷子跟前边馄饨摊应该都连一块儿,是这片儿居民的早餐街。
他突然有点儿羡慕,多好,又饱肚子又热闹,有人气儿。
杜闲领着陆鑫穿过小巷,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几十步外卖粥的小推车,问陆鑫:“陆鑫你吃饱了没?要不要再来点儿粥?”
“够了够了,”陆鑫直摇头,“心满意足,精神舒畅——”
他边走着,突然心念一动,停下脚步转向杜闲,谄媚一笑,改了口风:“等等——小杜,那什么,我身上没带钱,你借我两块呗?回头还你。”
“嗯?”杜闲心想不是刚刚才说吃饱了么,嘴上倒是没多说什么,很干脆掏出钱给陆鑫。
陆鑫笑眯眯的,用右手拇指和食指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把钱夹住,往回一溜小跑,不多时又拎了一小袋包子回来。
杜闲正要开口问,陆鑫抢先解释:“之前出门的时候,在你们小区楼底下看见几只流浪猫。真不是我没吃饱!喵——”
他讨好似的学了一声猫叫,眼睛也跟猫眼似的熠熠发亮。
杜闲这才继续往前走,边笑边说:“也是,看你早晨出来散散步,好好吃了餐饭,气色好了很多。”
……除了气虚体闷我可一点儿没觉得散步有什么别的效果。
拎着包子的陆鑫在心里吐槽,面上却笑,附和道:“是吗?看得出来啊。”
杜闲点点头:“嗯。之前把你送到医院缝完针,你就开始发烧,一连烧了三四天不是?那时候……脸色特别不好,白得像纸。我一开始还担心你来我那儿住要是高烧反复怎么办呢。我医院那边又忙,腾不出手,只好多跟锦文保持联系,请他常确认你的身体情况。”
陆鑫嘴角抽动了几下:“怪不得,我说谢锦文怎么每次载我去医院都先上手摸摸我额头,我还以为他移情别恋爱上我了呢。”
“……”
陆鑫惊觉自己的自恋倾向又不知觉暴露了,赶紧收口:“哦不不我不是那意思——”
杜闲无奈地看着他,清晨的阳光透过槐树的叶子映在他的眼里,盈盈闪光,他眼前,陆鑫正抓耳挠腮地解释,原本就没打理齐整的头毛儿随风乱摆。
杜闲忽然轻轻地扬起了唇角。
31、
吃饱喝足,两人一路悠悠晃回家后已到了七点二十。
陆鑫这边还慢吞吞地换鞋,那边杜闲抬头看了眼时间,火急火燎地回屋换上衬衫西裤就要赶去上班。
车钥匙放在玄关柜上,陆鑫左手搁在空中右手搭着柜子,正好在车钥匙的咫尺之距。杜闲急着出门,匆匆走过来一把抓向钥匙,于是修长的手指毫无意外地蹭到了陆鑫搭在柜台上的手。
一触即逝的柔软,带有运动过后的暖意。
分明只有浅尝辄止的热度,对于杜闲而言,却是强烈犹如触电般的瞬间。
杜闲愣了一愣,飞快抽回了手,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了句:“我出门了。”耳根却迅速泛红。
陆鑫随口答应了一声,全然没把无意的肢体接触放在心上。
“这么早把我拉起来,杜闲你倒好,甩甩手就上班去了,我可是清醒了,这一上午可怎么过呢?”
杜闲开门的手顿了顿,他没回头,低声道:“不用勉强,如果困了就回床上休息吧。”
“问题是我现在不困啊……”
“——记得吃药。”
陆鑫话还没说完,杜闲已经闪身出去,轻却用力地合上了门。
“哎——?”
陆鑫摸摸脑袋,一脸莫名。
他转身走开,下意识地握了握刚才和那人无意接触到的手。
而杜闲缓缓地下楼、走出楼道,虽然只有一刹,在那电光石火的瞬间,他却鬼使神差般想起那日在病房中自己握住的陆鑫的手。
那时陆鑫的手,冰凉到不带一丝生气。
杜闲仰起脸,看着头顶上宽阔无垠的天空,也紧了紧自己的右手。
果然,温暖的,灼热的,灿烂的,这才是陆鑫该有的生命。
陆鑫坐回沙发里,扭开药瓶往嘴巴里送了两粒药,顺手打开电视机。
早晨的节目除了新闻就是广告,陆鑫看了一会儿,迅速从精神奕奕的状态转变为昏昏欲睡。
他打着哈欠,心想又让杜闲那小子说中了,晕乎乎地摁下电视遥控机的关机钮,趿拉着拖鞋蹒跚回卧室,倒头入睡。
话分两头。
杜闲准时准点到了医院,换好医师服,就马不停蹄地去各个病房查房。
医院和其他企事业单位不同,不仅三百六十五天全年无休,其他单位最清闲的周末却往往是医院最忙的时候。就拿S市综院来说,一到周末,周边省县市的病人家属就会趁着休息日带着生病的亲人前来问诊、复诊,这其中情况严重的自然就办理住院手续前往住院部治疗。然而住院部的人手也就那么许多,有时候医生休假去了,碰上患者要住院分配不到适合的主治医生,或是不能及时和患者家属进行病情沟通,都会对医患双方带来影响。杜闲连着好几个该轮休的周日都没休假,也就是这个原因。
杜闲一边站在病房外的走道上观察房内患者的动静,一边听护士介绍周末出入院情况。
“昨儿上午来了一个,由戴医生主治,初步诊断是双相情感障碍,伴有严重躁狂症状。”
杜闲从病历夹上抬起眼来:“几床?”
“55床。”
杜闲想了想:“54床那个总唱歌的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