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也只会给我吃药,红的蓝的,乱七八糟,让我从痛苦走向麻木,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就像我这两年来过的一样。”
杜闲静静地看着这个面容疲倦的男人缓慢的、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字儿,不自觉地皱紧了眉梢。
他尽可能抵挡住面前这个人周身散发的扑面而来的悲伤,试图用最理性的声音开口:
“陆鑫,你有没有想过,你变得麻木、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并不是因为服用了药物的关系,而是因为你进入了抑郁症的另一个阶段。”
他耐心地等着陆鑫的反应,在看到他抬眼后继续道:“实际上抑郁症是有多种情绪反应的,甚至会出现例如54床这种持续唱歌的躁狂表现。就我个人判断,你目前的无意义状态正是你通过服药走出痛苦阶段后的另一个阶段……”
陆鑫挑眉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个挑眉依旧十分率性,眼里却带了认真,是杜闲医生在一周的非接触观察时间内从未在陆鑫身上发现过的。
杜闲每天都会远远地站在走廊里,透过窗户观察自己的病人。他见过陆鑫一脸乖顺地陪隔壁年长的病人聊天,见过陆鑫在周围没人时缩成一团面向墙壁睡着,见过陆鑫眉飞色舞地逗小护士开心,又尖又白的虎牙简直隔着窗玻璃在闪光,可是那些表情轻巧得可怕,而且转瞬即逝,在他恢复独自一人的状态时迅速化为面无表情。
相处一周来,杜闲从未见过这个男人真正投入情绪的模样。
他在心里记下陆鑫这个挑眉的动作,解释道:“这一方面意味着对你的药物治疗是有效的,使你从痛苦中走了出来;另一方面又意味着你服药用量不够,因此未能完全治愈。”
陆鑫听了,沉默片刻,旋即又恢复了平常贱兮兮的笑容,轻描淡写地道:“哦,是吗。”
“……”
杜闲满肚子的理论知识被陆鑫这么四两拨千斤地拨到一边,只好悻悻地又扶了扶镜框,点点头。
有两分钟的时间,陆鑫没再说话,突然他嚯地起身,做了个夸张的仰头动作望向墙上的挂钟,道:“杜医生,时候不早了,我有点儿累想回去歇歇,不然容易没有面对晚饭的勇气。”
“……”
既然病人都这样说了,杜闲也没有理由再强拉着对方谈话,他也站起身来,搓了搓手,点头道:“好的……这样吧,我等下问问行政办的人看有没有多余的单双人房床位给你调一下,尽可能让你能更放松、更适应病区的环境,你看这样可以吗?”
陆鑫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稍稍露出左边的虎牙尖儿。
他走到办公室门口,又想起了什么,转过头去用特诚恳的语气请求道:“杜医生,我能借一下你电话么?”
3、
陆鑫回到自个儿病房的时候,大多数病友都已经睡下了。
毕竟身处这个时光仿佛不会流动的空间内,除去必要或非必要的洗漱饮食,睡觉已是最好的消遣。
至于另外一项唯一被允许的娱乐活动阅读?——陆鑫比出一个“WTF”的嘴型,阅读是什么,能吃吗。
就陆鑫个人来说,在陷入麻木状态的两年里,他连一本小说都没有完整读下来过。
陆鑫爱书。
他年少即赴海外求学,在异乡漂泊的日子里几乎唯有书籍与他为伴。毫不夸张的说,即使在最痛苦最麻木的年月里,他仍然一箱一箱地往回搬书。
可是搬到家,放回书柜后,几乎一本也没有翻完过。
不是没有做过尝试。
办公室读不进回家读,家里读不进跑咖啡馆;书桌看不进泡沙发,沙发憋不进躺床上;文史看不进瞧小说,小说看不进换杂志,杂志看不进换教科书;安静时候看不进放白噪声,白噪声也没用放轻音乐,轻音乐也没效干脆连摇滚都试过——
可是,没用。
就是看不进文字。
无论是中文英文宋体楷体黑字白字还是有图有画儿的,往常那么熟悉的铅字飘进眼睛里,很快再从耳朵或者不知道哪儿飘出来。大脑根本不受理这些或许充满了人生哲理爱恨情仇伤春悲秋的文字。
陆鑫仿佛听到脑袋里有个玩意儿对着他整整两大排花梨木书柜不屑地从鼻腔喷出一口气,然后说:
一团bullshit。
陆鑫气得恨不得揪着自己的一头乱发指着自己的鼻子大骂:“你TM才是bullshit!”
……所以还是睡觉吧。
陆鑫趿拉着塑胶拖鞋,缓慢地移动到自己床上。
很好,一切都是那么安静祥和,一顿难吃的饭果然能让大家的肠胃消化很久。
——除去旁边那位吃了安神药片却仍然喋喋不休地小声唱歌的仁兄以外。
陆鑫闭着眼面朝天花板平躺着欣赏了一会儿,忽然侧过身来,伸手去够了够54床病友的胳膊。
“嘿哥儿们。”
对面罕见的安静了片刻,从前一天54床住进来到现在,除去医生护士护工以外并没有多余的人跟他说一句多余的话,因此陆鑫这个陌生人一句莫名其妙的招呼显然还是对54床造成了一定冲击。
不过他被冲击了片刻后很快地又恢复了歌唱家的常态。
陆鑫不管他,脸对着他张张合合的嘴,特深沉地道:“哥儿们,你这歌我觉着应该改改。”
对方继续唱。
陆鑫继续琢磨:“你听啊,我这么觉着——石家庄(↗)太原(→)石家庄(↘),太原(→)石家庄(↗)太原(→)……”
“……………………”
陆鑫跟他商量:“哎,这么着,是不好听多了?”
晚饭前杜闲接到了一个电话,行政办的主任打来的。
“杜医生,你负责的那个55床,对,是叫陆鑫,他要出院。”
杜闲一愣:“啊?什么时候?”
“就明天。”
杜闲低头翻正摊在桌子上的陆鑫的病历记录:“可是患者住院才不过一周,也没有监护人跟我提过要出院的事情啊?”
“这些你就不用操心了,手续已经都办好了。”
“可是——”
对面的语气出奇的强硬:“不用可是了,出院程序杜医生你清楚的吧,整理一下需要的文件尽快交到上边来,就这样。”
挂了电话,杜闲搔了搔头,细长的眉纠在了一起。
今天轮到杜闲值班,其余同事都已经下班回家了,病人们又都在吃饭,由两个小间改成的办公室此时只剩下杜闲一个人,显得空空旷旷的。
杜闲静静地坐在窗边,慢悠悠地舒了口气,拿起墨绿色的医生帽工工整整地戴上,迈出办公室的门。
医生办公室外就是平时供病人们闲坐、开饭时又充当食堂的一片较大的区域,区域北侧是锁得结结实实的连接外界通道的铁门,南侧通向护士区和病房区。
杜闲每次经过都会忍不住多看铁门两眼,这扇门总是带给他身处牢房的糟糕感觉。
这种被牢牢禁锢、限制自由、没有出路的感觉,即使杜闲身为医生——这个区域理论上的主导者——也无法避免。
简直糟糕透了。
杜闲站在办公室门口观察着正在吃饭的统一着装的病人们。
不远处有两个护士正在聊天,能主动按时吃饭证明患者还具有基本行为能力,因此看护这群吃饭的病人使她们显得稍微比较放松。
杜闲环视一圈,注意到67床的病人连饭带几乎没动过的鸭腿全扔到了泔水桶里,皱了皱眉,走过去叮嘱了护士几句,又不放心地回办公室去查阅了一下67床的情况。
等再出门看的时候,病人已经稀稀拉拉走了不少,杜闲一眼就瞧见陆鑫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慢慢地咀嚼着食物。
陆鑫显然是才领完饭,不锈钢小碗里堆得满满的,都没怎么开始吃。
杜闲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倚着墙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虽然因为桌椅的高度限制,陆鑫微微弓着腰,但若无视掉丑陋的病服和朴素的餐具,仍然可以看出他举止之间仍然有种天然的优雅。
陆鑫算是俗称的“海归”,家教又极严,因此早就养成了标准的西式饮食礼仪与习惯。这当然也导致他一度相当不适应这样简陋嘈杂的就餐环境。
不过好在陆鑫很聪明。
没有餐巾?
没关系。陆鑫有一柜子的餐巾纸,吃饭时就把叠成方方块块的纸巾展开塞进领口。
没有餐碟?
没关系。每个病人最多能拿两个碗,一般是一个用来盛饭菜另一个用来装向发饭大妈额外要来的大白菜;陆鑫不要额外的白菜,他把饭菜仔仔细细分开来装在不同的碗里,再把骨头残渣用餐巾纸小心地包起来待吃完后丢掉。
什么,忒丑忒作?
陆鑫表示我管不着。
别说医生护士,就是国家领导人还能管人怎么吃饭么,再难看再恶心再做作,陆鑫也没想改。
——除非有人拿刀架在陆鑫脖子上。毕竟陆鑫信奉的信条中,有一条儿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
所以杜闲看到的,就是一个穿着土黄色臃肿病服,松大领口里还塞着方块餐巾纸的刺儿头男人,一手执筷一手握勺,对滑稽的外在形象不闻不问,自顾自地在角落里维持着优雅的进餐姿势。
杜闲想,陆鑫真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只是他的世界,眼下似乎是一片荒芜。
4、
这天晚上,陆鑫默默地在同室病友的歌声和含糊不清的呓语声中收拾了下东西。
说是收拾,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
住院的时候陆鑫就是简单利落的一个人来的,一身衣裳一本书,除了在知道住院需要监护人签字后借医院电话给死党谢锦文打了一电话把人拉来滥竽充数以外,没带任何的亲友团以及衣服零食生活娱乐用品,毕竟陆鑫来之前就知道这地方除了统一发的病服,连发卡项链都不让带。
当然了,陆鑫也没这些玩意儿。
他就一块手表,从小带在身上,出门前知道这里用不上也就给收起来了。脸盆毛巾水杯卫生纸这些都是现买的,没太大价值,陆鑫也懒得拿。
他耷拉着肩膀叹口气,把压根儿没读十几页的《论革命》从枕头底下抽出来,在想了一圈没别的可带之后又给塞了回去,作人生失意状地倒向了被子。
这天晚上陆鑫难得地没有失眠,虽然不出意外地做了噩梦。
陆鑫梦见不远处有个穿着翔绿色医师服的瘦高男人背对着他而立,他隐约觉着自己认识这个人,却又看不清楚样子,只有梦里才会出现的好奇心促使他走过去瞧上一眼。
谁想他刚一靠近,那人就缓缓转过身来,朝陆鑫扬起手里五颜六色的药瓶子,陆鑫似乎都能看见大白口罩下面狰狞的笑容。
“陆鑫,你别想跑!这、这、还有这些,都是你的药——你的药——的药——!!”
陆鑫死命挣扎着醒了过来,一摸额头,全是冷汗。
梦里边,那人的银边眼镜似乎还在闪着寒光。
陆鑫狠狠甩了一把汗,后槽牙直痒痒:“杜闲,你大爷的!!”
直到临走前,陆鑫也没告诉任何人他要出院,包括他常**的小护士甲乙丙,掌勺的食堂大妈,还有总在他睡着时候找他唠嗑的陈大爷。
这一个礼拜以来多少能说上几句话的人,说白了,也就是陌生人的关系而已。
至于他的主治医师杜闲——陆鑫必须承认,自己没来由地颇有些期待看到他的反应。
谁叫你昨晚上逼着我吃药害我出一宿冷汗的!陆鑫磨牙。
第二天早晨,陆鑫慢条斯理地享用完自己在四楼病区的最后一顿早餐,将碗筷洗刷完毕后归回给发饭窗口,然后拖着塑胶拖鞋往回走。
路过护士房,果不其然小护士乙已经抱着陆鑫来时候穿的那身衣服在那儿候着他了。
陆鑫迎上去,把胳膊搭在窗台上,一脸什么也不知道的贱痞表情冲着她笑:“哟,今儿上午你当班呢,来这么早。”
小姑娘嘴巴撅得老高:“陆鑫!你怎么出院也不跟我们说一声啊,怎么这么突然啊!”
陆鑫逗她:“舍不得我啊?没事儿,留个电话号码,咱们出去再联系么。”
“去你的,怎么这么没心没肺呀你,”护士乙把手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衬衣仔裤一把塞到陆鑫怀里,赌气转过身不去看他,“我是难过咱们好歹也认识一星期了,我都照顾你一星期了连你什么时候出院都不知道,你是不完全没把我们当回事儿啊。”
“……”陆鑫沉默。
小姑娘正赌着气呢,半晌没听到陆鑫讨好的话,恨得一跺脚:“陆鑫!你还真是这样想的啊你?!”
陆鑫这才勉强挤出个笑脸:“怎么可能……我是谁啊,我要是都没情义,那这世界上还有有情有义的男人吗,是吧?我哪能这么冷血呢——我是真忘了这茬了,对不住,实在对不住啊。回头请你们一起喝咖啡。”
好不容易把护士小姑娘哄开心了,陆鑫又顶着众病友几近视奸(而且还是冰恋的那种)的目光,捧着自己失而复得的正常衣裤排队领了药,然后又在这种诡异的围观氛围中溜进了澡堂。
甭奢望了,澡堂厕所也都没门,陆鑫之所以躲在这儿换衣服只是寻求一点掩耳盗铃的心理安慰。
这个点,病人们大多领完药开始个别谈话、做无抽治疗和自由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