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鑫实在是一个极好面子,又个人意识强烈的人。他无时无刻不在衡量自己在他人空间中所占的位置和存在感。维系适当的关系,保持合适的距离,既不介入与打扰他人又能及时抽离,这都是贯穿于他日常生活每一分钟的命题。
所以此刻,陆鑫感到茫然,甚至于手足无措。
好在杜闲的及时出现,打断了陆鑫毫无意义的思考。
他进了门,换好拖鞋,先把手上的食材搁进了厨房,一转身就瞧见沙发上正襟危坐的陆鑫。
杜闲有点儿好笑,边把谢锦文留下的书递过去,边喊他:“怎么那么客气,随便看看吧,不过我这屋子没你的那个大,不要见怪。”
陆鑫“噢”了一声,颇有些不自在地点点头,显得十分拘谨,“挺好的。——谢谢。”他接过书。
杜闲看着他随手把书扔在茶几上,问他:“陆鑫,你——喜欢历史?”
“啊,”在被问及这个话题的时候,陆鑫紧绷的面部肌肉似乎松弛了下来,自然地答,“是。从小就喜欢。”
杜闲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小时候读历史是因为我爸觉得我太皮了,作为男孩子需要读点理性客观的来磨磨性子。没想到读着读着,后来真的读进去了,自己还挺喜欢。”
“历史是个特神奇的东西。它不止是千万年来人类生活轨迹的写照,毫不开玩笑地说,今天的一切都能在往日的历史里找到样本。说穿了,古往今来无非都是披着不同的时代外衣演绎着相同的规律。你信么?”
说这话的时候陆鑫语调上扬,眼睛放着光。
他显然并不需要杜闲多余的回答。
“我有时会想,当真正学过历史的人回过头来看眼下发生的一切,会不会也难免觉得好笑呢?现在这个世界上发生的让人哭让人笑,让人绝望和希望的所有事情,百年之前早已发生过,而百年过后,皆~是~云~烟~”
“所以眼下又何必争呢——能留下来的,也不过那些终将泛黄的文字。”陆鑫的目光移到桌上的书本上,又语带戏谑地说,“然而这道理,除了和尚道士,或者说包括和尚道士,总共又有几人能看的透?”
“……”
杜闲没有说话。
他突然之间分神,想起了曾经在办公室听来的一个笑话:A说,我们哲学系的学霸最后只会变成两种人,第一种,哲学家。B问,那么第二种呢?A答:精神病。
这当然只是一个笑话。
对哲学或者历史杜闲没有任何偏见。然而他十分清楚,在自己所学过的案例中,有不少年轻病例就是在过早的阶段过于热衷于研究哲学宗教和历史,从而导致深陷其中,无法自拔。——这并不是对史哲宗教文化的偏见,事实上,在过于年轻、三观还未成型时接触这类涉及人类存在意义的研究学科,有不小的几率会导致个体对自身甚至人类社会存在的质疑。
虽然陆鑫自己并没有发觉,不过这似乎是陆鑫第一次无意中展现出他接近于抑郁倾向的一面。
相较于轻松愉悦的内容,陆鑫更倾向于思考深刻复杂的事物。
尽管陆鑫的言论并未显示出与正常人的思维有何等严重的不同,然而他看待世界的冷静,早已远超同龄甚至年长他数十年的普通人。或者说得更仔细彻底些,透过陆鑫言论中的只鳞半爪,杜闲很明显地感觉到这个男人已经对于这个世界和人类的存在形成了他自己的一套逻辑理论,偏激也好理性也好,都远远超出普通人正常生活所需的见解。正如那时在综院四楼杜闲意识到的那样,陆鑫的思维轨迹正沿着他自己独有的莫比乌斯环行进。
陆鑫这些话,说得未免太过洒脱。仿佛脱离于这个世界,他只是一名看客,玲珑剔透,洞察一切,却不冷不热。
——可是人活一世,如果什么都看透了,还如何有活着的必要?
杜闲回过神来,正想开言劝导,陆鑫却又径自说道:“可没关系,因为我也不想看透,人生短短一辈子,看透了,也就不好玩儿了。”
他抬起脸迎上杜闲,眸光闪烁,像有火焰雀跃,“我就是一俗人,没那么高尚的志向,读史绝不是因为想参禅悟道羽化登仙。说来也好笑,父亲让我读历史的初衷本是培养理性客观,可我大概骨子里就是个感性的家伙,喜欢历史,只是觉着那些历史人物活得精彩,光看历史书能看得热血澎湃。那些创造历史的人——那样抛头颅洒热血笑看天下的人生,啧,太快意了。”
“……”
杜闲愣下神来,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半分钟之前自己老气沉沉的沉重担忧,似乎都被担忧的对象四两拨千斤般轻轻吹拂到云里,就那么烟消云散了。
“噢对了,”陆鑫说着,余光像一把毛毛的小刷子,有意无意扫向杜闲,极具跳跃性地说道,“读了这么多故事,我还学会一件事儿:人生短短数十年,只要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其他的,都是浮云。*”
他说完,仿佛自己讲了一个笑话般略显得意地咧了咧嘴,看起来突然转移的话题似乎是为了调节房间中逐渐凝固的气氛。
然而杜闲看着他眼里跳跃的光,一时没有说话。
他终于问:“锦文说你学过两年的历史专业。既然这么喜欢,怎么不继续读下去?”
很快,陆鑫眼里的火焰和热情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浇灭了。他移开眼神。
杜闲看着他。
陆鑫缓缓地说:“因为这不是我该走的路。”
空气中的氛围终究还是凝重起来。
“……”
陆鑫的话缓慢却干脆,甚至听不出一丝情绪,杜闲不知如何回应。
坐在沙发上的陆鑫,明明那么近,杜闲却觉得他突然之间疏远得仿佛不属于这个时空。
陆鑫抬眼看他,依然不带情绪,却冰凉的咧嘴轻笑了一下。
“我们好像又回到今天上午的话题了。”他敏锐地指出,用眼神示意了杜闲一下。
即使落魄到如今状况,陆鑫显然还是反应灵敏。
杜闲无奈地点点头:“如果你不想谈——”
“其实没有什么不能说的。”陆鑫潦草地打断了他的试探,“这很简单,历史?历史没法产生现实利益。”
“我是长子,注定要继承家业。我也不想辜负家人的期望。——虽然现在事实已经证明我没办法做到。”
陆鑫笑的凉薄,全然不似平日的温暖和煦。
“但是走过的路,作出的选择,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了,不是吗?”
面对陆鑫投来的目光,杜闲第一次感觉如芒在背。
他轻轻地道:“我不知道你的家庭到底对你做了什么样的要求。但是陆鑫,你现在……已经做得很好。”
陆鑫的浅笑变为大笑。
他甚至笑得弓起身子,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
“我做不到。”他笑得微微咳嗽起来,不过还是坚持说道,“我从历史转到金融,用两年时间去追别人四年的学业。”
“那个时候我就已经知道我做不到。”
他纠正了一下:“或者与其说做不到,不如说无法做到。”
他并没解释,不过杜闲明白这中间的差别。
能做,甚至能做好,可是太煎熬。
“小杜你能想象吗?”陆鑫笑出虎牙,“每天面对一大堆乱七八糟不知所云的报表和数字,在那人生地不熟的乡村听着讲着叽里呱啦的鸟语,掰着指头捱日子——你能想象这样的生活吗?”
“勉强自己去面对一件自己根本不喜欢的事物,对我来说太可怕了。”陆鑫看着前方,眼神空空荡荡,有那么一刹那,他分明笑着的脸上闪过一丝心有余悸的惊恐,“在那之前的人生里,我从来没试过强迫自己忍受一件自己没兴趣也完全做不来的事情……我曾经也以为我真是万能的,噢,在人际交往方面之外。(他笑了一下)你知道我忍了多大恶心才撑到毕业——开个玩笑。忍受了那么久,我早已磨光了所有的耐性、能力和勇气。”
“我丧失了全部的才华和思维。他们说的没错,可以继续把历史当做‘爱好,闲来读书谁也没有异议。可我办不到,我看不进任何东西。我早已经崩溃了。”
陆鑫平静地陈述着:“你现在看到的我,是已经崩溃过的我。我逃离了我的家族事业,逃离了Oasis,现在我已经无路可逃。”
“你看,我就是这样一个感性的人,感性到……无可救药。”
杜闲笑了。
陆鑫停了下来,等着他的长篇大论的安慰,正如以往的心理医生做过的那样。
然而杜闲没有。
他转身,走进厨房开始清点食材。
“这很好,”他没回头地说,“因为在这里,你已经不用再逃。”
对话就这样意外的暂时告一段落。
杜闲开始在厨房里忙碌,客厅安静下来。
难得如此严肃认真进行对话的陆鑫猛然觉出几分尴尬。他象征性地站起来踱了几步,右手无意识地搭在左手手腕上来回摩挲。
杜闲正在把青菜浸到盆里清洗,回头看到他的举动,皱了皱眉。
“哎——”连手上的水都来不及甩干,就三两步跑到陆鑫面前,杜闲湿漉漉的手指轻轻拨开了陆鑫的右手,丝毫没注意到陆鑫意外的表情和瞬间泛红的耳根。
“不要老是去碰伤口,”看着面前嘴唇微张神情震惊的男人,年轻医生的镜片后写满了专业与认真,“虽然可能会有点又痛又痒,不过还是别去挠它。第一是可能影响伤口恢复,第二总是接触纱布可能会传播细菌,虽然包扎得很严实,不过还是小心点好。”
——不愧是职业医生,碰到专业相关的事情,他似乎将刚才对话的艰涩气氛全然抛到了脑后。
杜闲边说着,边重新走回厨房,留下呆若木鸡的陆鑫半晌才回过神来,讷讷地应了一句好,也不知道杜闲听没听到。
刚才……好近。
近的陆鑫可以清楚地看见那个家伙后脑的发旋,和瘦削修长的后脖颈,大片的白‘皙,光滑,柔软,有着致命的**力。杜闲是医生,就算是精神科的医生估计也挺注意卫生,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清新的味道,凑近了的时候就很a容易地溜进了陆鑫的鼻腔里。
这是个……和药草一样,清而可闻,苦也诱人的家伙。
虽然陆鑫一辈子没怎么喝过草药,不过想想大概也差不了太多。
陆鑫眯起了眼。他前方不远,已经系好蓝白格围裙的杜闲传来哄小孩儿似的话语:“快七点半了,一定饿坏了吧,稍等,饭菜马上就好~”
趁着菜下锅的时间,杜闲跑到阳台翻箱倒柜捣腾了一阵,然后拎着一双棉拖鞋回来客厅,颇有些不好意思:“家里基本没别人来过,就没有备多余的拖鞋。这双是我不久前收起来的,用袋子裹好了,没什么灰尘,你先将就穿着,总比皮鞋舒服,我回头再去买一双夏天穿的。”
陆鑫望着眼前那双毛茸茸、印着小熊头像还附带俩大耳朵的拖鞋,干笑两声,眼睛瞥着别处,小声说:“咳,这拖鞋风格……挺别致的。”
杜闲眨巴两下眼睛:“什么?”
“没什么。”陆鑫赶紧说,边用右脚脚背抵住左脚鞋跟,然后重复一遍,就这么懒得动手就把鞋换上了,丝毫不在乎昂贵的定制皮鞋被如此无情**。
穿上毛茸茸棉拖鞋的陆鑫用完好的右手拎着自己的皮鞋,随手塞进了门口的鞋柜里,和杜闲几双干净的球鞋帆布鞋摆在一起,他还顺便动了动脚趾头,于是就看到两只小熊的耳朵晃了晃。
陆鑫低头看了看:“……还挺可爱的。”
杜闲笑吟吟地点头,又不放心地问:“会不会有点太热了?”
“没事儿,”陆鑫抬头,也朝他笑,“这不还没升温呢,正好。”虎牙亮闪闪的。
杜闲也低头观察了一会儿,正面露满意之色,忽然就跟兔子似的蹦得老高,“糟了,锅快糊了!”
*注:neta引用。
23、
天幕在泼墨的夜色中拉开了一条缝,漏出了裹着红霞的光线。
杜闲在窗外清明的天色映照下睁开了双眼,他在硬板床上翻了个身,摸索出不知被卷入被子哪个角落的手机,摁了一下电源键:6:48。他和往常一样勾了勾嘴角,调出手机的时间功能,关闭了每日六点五十响铃的闹钟,掀开被子。
杜闲从那间狭小的储物室里走了出来。昨天跟陆鑫说好让他来借住之后,杜闲就提前回家把这个小房间收拾了出来,铺好搬到这儿之前带来的硬板床,为了把卧室的大床腾给陆鑫。
杜闲看了一眼卧室的方向,没什么动静,他走进卫生间,顺手掩上门,拧开水龙头开始洗漱。
洗漱台前的镜子里,是青年睡眼惺忪的面容,眼神湿润懵懂,蒙上氤氲的雾气。尽管生物钟强大且规律,每日都能在闹钟响铃前将自己唤醒,但这副瘦削苍白的躯体很诚实地表达了杜闲的真实状态:尚未睡醒,仍需睡眠。
无论意识有多清醒,刷着牙的杜闲仍然耷拉着眼皮,他很快结束了漱口,用清晨冰凉的水流拍击脸庞,眼神在刺骨的寒意刺激下终于变得清明。
杜闲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有点后悔忘记事先把自己的衣物转移到储物间。
好在床上那个背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