淌到颈部,沾湿了胸襟。
他回到自己的卧室兼书房,坐回书桌前,打开台灯,揉揉眼睛,翻开了桌上堆积成山的书本和资料。
直到翻过手边这一页笔记,他才收拾衣物准备洗澡。
十五分钟后,当杜闲裹着睡衣钻进冰冷的被窝,他想起了什么,拉开了床头的抽屉。
抽屉里静静的躺着杜闲每日睡前服用的安眠药。
杜闲撑着胳膊想了一会儿,最终决定这天的自己已经足够疲惫了,于是缓缓地将抽屉推了回去。
刚要躺下,又想到了什么,伸手摸索到进门时候给放在床头柜上的,陆鑫送给他的那份礼物,轻轻地握在手里,然后,郑重地放进床头的抽屉里。
杜闲闭上眼,纷杂的思绪似乎因为疲倦而被驱散,只余下零星飘渺的线索。
在陷入沉睡之前,杜闲的脑海里又没来由地浮现了他的病人陆鑫的脸。
陆鑫看着他,轮廓分明的脸上现出笑容,笑的露出两颗亮闪闪的虎牙尖儿,笑得温暖,叫人喜欢。
杜闲在半睡半醒间看着这张笑脸,模模糊糊地想。
——也许明天可以试试,换种眼镜造型?
——也许今晚,能够久违的,非药物影响的,睡个好觉?
14、
微风吹拂着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日光和煦,透过楼道的窗户洒在杜闲身上。
今日正是春分,农事灌溉播种,万物生长,生生不息。
杜闲手上拎着一袋水果,踌躇地站在楼梯间,久久没有叩门。
杜闲是来看望他的博士生导师祁仲清的。
杜闲生长在长江中下游的某个小城,高考后独自一人背着行囊上了全国著名的S市医科大,又考上了本校的硕博连读,这一读,就是整整十年。独在异乡为异客,杜闲在S市除了同学以外没什么亲戚朋友,他的导师祁仲清在本科时候就教过他,后来又做了他的博导,无论在生活和学业上都对他帮助照顾很大。因此虽然已经毕业了,杜闲每隔一段时日总会来祁家看望老师。
祁仲清年逾耳顺,白发苍苍,性情平和,除了在科研题目方面跟杜闲红过脸,平日见到杜闲总是笑意吟吟,他老伴儿邱老太太更是慈眉善目的热心肠,读博时候科研项目压得紧,杜闲连着两年都没回家,可把老太太心疼的,隔三差五的就喊杜闲来家里吃饭,桌上准有荡着黄油香飘满楼的鸡汤。对杜闲而言,祁仲清这两口子,在他心里的地位早已超越了单纯的老师师母,有了些父母的意味。
老师师母对自己这么好,按理说杜闲应该忙不迭登门探望才是,只是——
邱老太太什么都好,就是人太热心了,老爱操心,表现之一就在于爱给杜闲说媒。以前在学校时候还好,杜闲总拿还在念书来搪塞,祁仲清又是恨不得自己的学生全身心扑在学业上,因此邱老太太虽然有想法,可也没什么法子。现在杜闲毕业了,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杜闲在学校时候就乖巧,听话,虽然不怎么活泼可是成绩优异,态度谦逊,却也惹人喜欢,这么多年相处下来老两口早拿杜闲当儿子看,邱老太太眼看着这么优秀一青年孤零零没对象,看在眼里是急在心里。祁仲清呢,又架不住自己老伴成天在耳朵旁边吹风,也不由上了点儿心。杜闲毕业这一年多来,已经被老师叫来家里吃了三回名为团圆实为相亲的饭了。
这一回,虽然师母说是过春分,要来家里吃春卷,可是杜闲闭着眼也清楚情况大概跟前几次没差。
装着水果的塑料袋已经把杜闲的手指勒出一排深红的痕,杜闲站在祁家防盗门前深吸了口气,扬起手,正待敲门,却听见一个爽朗的声音叫道:“来了怎么不进屋啊?”
杜闲抬起的手停在空中,他往下方的楼梯间看过去,来人是祁仲清的独子,杜闲的本科同学,祁冲。
祁冲声音中气十足,人也长得方正挺拔,宽鼻阔目,古铜皮肤,鼻梁上架一副漆黑闪亮的墨镜,跟杜闲的内敛不同,由内而外透着一股霸气。
杜闲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水果,再抬头看看祁冲,耸肩苦笑。
祁冲把架鼻梁上的蛤蟆镜取下来,乐:“我是说怎么我刚回国老太太就张罗团圆饭呢,合着是给你备的。蹭你光了啊!”
“别取笑我了就,”杜闲无奈,来回看了看祁冲的打扮,又问,“老美很热吗?这儿还没升温呢你就穿个马甲,胳膊不冷啊?”
其实两人已经三年多没见了,可是还跟大学时候一样,毫无隔阂,没有生疏。当然,这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祁冲的外向气场。
“我这是皮的,不冷。”祁冲把手臂弓起,给杜闲秀袒露在空气中的肌肉,“怎么样,威武吧。”他凑近了打量杜闲:“我说几年没见,你还是一副学生样啊,都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哎?眼镜不错啊,新换的?”
杜闲点点头:“朋友送的。”
“什么牌子的?改明儿我也换个去。”
杜闲含着笑埋汰他:“你5。0的视力戴什么眼镜,带个墨镜摆酷就够了,什么时候你近视了再考虑这个问题吧。”
祁冲说:“没准儿你那厂家也生产墨镜呢,说吧!”
杜闲诚恳地道:“这我还真不知道。”
陆鑫把这副眼镜送他以后,杜闲也回家上网查过,可是怎么也查不到相同的款式。
祁冲摸着下巴:“网上搜也搜不出来,那肯定要么很贵重,要么不值一文。——不过看这设计和质感,应该是前者了。”
杜闲无奈:“别瞎猜了,这就是一认识没多久的普通朋友送的,怎么着也不会送价值连城的礼物给我吧,也就是个心意。哎对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么久没信儿,回来也没跟我联系,太不够意思了。”
祁冲“哦”了一声,轻而易举就被转移了话题,“刚回没几天。我这不是忙么,”他三步作两步跨上台阶,一手亲热地揽着杜闲的肩膀,一手敲了敲门,“走,进屋说去。”
杜闲正嘟囔“能有多忙啊”,就被闻声迎出来的邱老太太抓住了胳膊,热情似火地拉进了门。
祁家果然正有一个女孩儿。
杜闲挺直背,并紧腿,双手搁在膝盖上,正襟危坐在餐桌旁,神情尴尬地由邱老太太给自己和那女孩儿互相介绍。
“杜闲,这是你祁老师今年刚带的学生,徐小雨,人可温柔了,乖巧懂事儿,讨人喜欢。老祁,小雨是学什么方向来着?”
收起报纸的祁仲清扶了扶老花眼镜:“也是临床心理学。”
“对对,跟小杜是同专业,有的聊的,——小雨,这是你祁老师之前的学生杜闲,现在在综院上班,年轻有为,一表人才!”
综院,全称就是S市精神综合医院,又称精神疾病治疗中心。
“你好,我是杜闲。”杜闲偷偷瞪了旁边一脸幸灾乐祸表情的祁冲一眼,站起身来,向女孩儿伸出手,礼貌性地握了握。
和大多数寒窗苦读的博士生不同,徐小雨瘦瘦小小的,打扮却相当时尚,鼻梁上也没有压着俩啤酒盖儿。
杜闲伸过来的手带了点温度,徐小雨轻轻握着他的手,看着他笑了笑,脸颊似乎有些红。
邱老太太热心地引导话题:“小杜,你今年多大啦?”
“师娘,我快27了。”
“哎哟,比我们祁冲还小两岁!正是风华正茂!”老太太口中啧啧两声,笑眯眯地说,“哦,我记起来了,你是南方人,读书早,小时候又跳过级,要么我们家老祁总说南方人杰地灵呢,这小杜就是聪明!”
“没有的事儿,我这一路上全赖老师和师娘扶持,哪儿有那么您夸得那么厉害。”恭恭谨谨答着话,杜闲站起来又给两位长辈敬了杯酒。
“小杜这孩子,就是谦虚。你要是不优秀,你祁老师哪儿会这么喜欢你?是吧,老祁?”
“嗯?”祁仲清正举箸拈菜,听到老伴喊他才把视线扫了过来,言语了一声,“啊,是。”
杜闲苦笑:“老师师娘您就别折煞我了。真正进了医院当了医生,才知道临床心理学运用起来不容易,从前在学校一门心思往理论里钻,现在想想简直天真得可爱。”
祁仲清点点头:“临床心理学,重点就在临床二字上。理论用于实践本来就是最大的学问。”
“嘿,我们这儿说家事儿呢,你俩怎么又扯到心理学上去啦?”老太太瞪眼,给祁仲清夹了一筷子青椒,“老祁,吃菜!”堵住老伴儿的嘴,邱老太太又开口问:“小杜啊,你这还没有女朋友呢吧?”
——终于还是入正题了。
杜闲在心里叹了口气,面上保持微笑:“还……没有。我刚迈入工作岗位没多久,想着先认真工作两年,其余的事儿还没来得及考虑呢。”
“那怎么成啊,要考虑的,”邱老太太皱眉,随后瞄了一眼旁边文静坐着的徐小雨,立马笑逐颜开,脸上的褶子都笑成了花,“我给你说啊,你可不能学你祁老师,一心扑在心理学上,这要不是碰上我,他早就喝西北风去了!这人哪,一辈子不光要有事业,更要有家庭。你想想,你累了一天回到家,面对空无一人的房子,冷冷清清的,想找个说体己话儿的人都没有,那该有多难受呀!”
杜闲愣了一愣,眼神有那么一瞬间的黯然,点了点头,邱老太太也就接着絮叨,“小杜你看你这小雨师妹,人又温柔又文静,知冷知热的——”
邱老太太在耳边热情如火孜孜不倦地介绍着女孩儿的长处,杜闲正在心里发愁该怎么接这茬,祁冲却突然趁大伙不注意凑过来撞了撞他的肩膀,朝他意味不明的一笑,及时止住了邱老太太试图继续推进的话头。
“妈,我这难得回一次家,不先关怀关怀我也就罢了,这么好的师妹怎么也不给我介绍介绍。”
邱老太太瞪了瞪眼,叱道:“就你祁冲这小兔崽子,不在外边祸害其他姑娘我就知足了,哪儿敢把小雨介绍给你糟蹋啊!你看看人家杜闲,又能干又懂事儿,你再看看你,吊儿郎当的,成天不着家乱跑!”
“嘿,妈您这话是怎么说的,”祁冲被劈头盖脸一顿痛骂,心痛地捂心口,“就我跟杜闲上大学那会儿,全系女生欢迎度我俩可是平分秋色的好吗?”
“得了吧,”邱老太太不屑一顾,“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系女生两只手都数的过来,还好意思现呢。”
“……”
祁冲被自己老妈噎了个正着,哽在原地不言语了。
“师娘这您就不知道了,”知道祁冲是在帮自己转移话题,心存感激的杜闲赶紧打圆场,“祁冲人长得帅,又阳光又精神,学校确实好多女孩子喜欢他呢。”
专注打击儿子二十年的邱老太太一撇嘴,还想说什么,终于被埋头吃饭的祁仲清出声截断:“好啦,好啦。年轻人的事儿就让他们自己操心去,祁冲和杜闲好不容易回来了,咱们好好吃顿团圆饭。”
祁冲摇头晃脑地插嘴:“就是,我这才刚回没几天呢,就当着我兄弟跟小师妹的面儿这么埋汰我。”
“哼。”又瞪了儿子一眼,邱老太太这才没继续计较,念叨着“厨房里还有一个菜,我去端出来”,迈着小碎步离了席。
看着老伴忙匆匆的背影,祁仲清笑着摇了摇头,转头问儿子:“祁冲,你在国外这么久我也没过问,现在回来了,有什么打算?”
祁仲清就只有祁冲这一个儿子,作为临床心理学界的大牛,祁仲清原本指望着儿子子承父业,因此祁冲高考时就顺着父母的意思填了医科大,可是学了两年医,祁冲反而坚定了自己不适合当医生的想法,念完本科后就跟父母讲明,自己跑到国外学商科了。
之后的几年,祁冲都咬着牙没怎么回家,誓要在国外混出个名堂,也算不辜负父亲对自己的期望。祁冲在国外没怎么跟自己联系,祁仲清也不大提,杜闲只是知道祁冲每半年都会往家里寄一笔钱,数量也还不少。祁仲清有时候跟杜闲谈起,悠悠的叹一口气,只说自己已经知足了。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祁冲就这么突然回来了,看他的意思,似乎也不打算走了,这让祁仲清夫妇和杜闲都不禁好奇。
祁冲看见父亲稍微前倾身子,神情专注,也不由得清了清嗓子,正色道:“爸,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在国外闯了几年,学了很多东西,也攒了些本钱,打算回来搞个小餐馆,好好经营一下。”
祁仲清认可地点点头,没多说什么,杜闲问:“餐馆?”
祁冲一把揽过杜闲的肩膀,得意洋洋:“怎么样,回头去我那儿吃饭,给你打折啊。”
杜闲笑道:“我就一小医生,每个月拿的工资还不够我吃穿用度的,你祁少开的地方肯定特高级,我去不起,还是让师傅师母给你捧场吧。”
“哪儿的话,”祁冲环视一周,拍了拍胸‘脯,豪气干云,“爸,妈,杜闲,还有小雨师妹,到时候你们都去,我请客!”
托了祁冲的福,杜闲总算得以安安稳稳地在老师家吃完了这餐团圆饭。
吃完饭没过多久,徐小雨就说下午约了女同学一起逛街,向大家告别,邱老太太赶紧让杜闲送人家回去。
“不用了,我也住学校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