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时候再看吧。”说这话的时候,曹娥秀眉头紧锁,看得出她对这事也很矛盾,很纠结。
秀儿劝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凡事小心点没坏处。依我看,这个窝阔台家,大师姐还是不去比较好。”
曹娥秀苦笑:“人家权势倾天,真要把我怎样,我不去也一样的,在哪里不能对付我?犯不着特意找借口把我弄到家里去吧。”
道理是这样没错,左相家存心要对付的人,跑到天涯海角都逃不掉的。但有个前提,他家会对付曹娥秀,无非就是恨她勾搭阿塔海,如果没有了这层关系,那也就没动机了。
想到这里秀儿问:“大师姐跟那个谁,还在交往吗?”
曹娥秀反倒笑了起来:“这里没别人,你不用说‘那个谁’,直接说阿塔海的名字就行了。”
“嗯,那你们现在还在交往吗?”
“没了。”
“那就好,没交往了,就不怕去她家了。”
曹娥秀却叹了一口气说:“谁知道呢,我说分手了,也要人家肯分;我说没交往了,也要人家肯信。算了,不说这个了,你刚去师傅那边,师傅跟你说什么?”
秀儿掏出衣兜里的那张纸,借着灯光看了起来,口里说:“师傅就是给了我这个作息表。”
“咦,师傅现在越来越会省事了,以前来了新徒弟,还亲口一项项叮嘱,现在一张纸就打发了,我看看上面写的什么。”曹娥秀也凑到油灯前一起看,只见上面写着:卯正起,吊嗓,唱曲运腔;辰时早饭,习功架,排场子……一天的时间排得满满的不说,单就这“卯正起”,就让曹娥秀皱眉道:“起那么早干嘛?”
秀儿不以为然地说:“卯时起来还好啦,不算很早了,要是夏天,天都大亮了。”
曹娥秀摇着头说:“你不知道,我们跟别人不同的,别人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们刚好相反。你看哪个戏园子是大清早就开场唱戏的?多半是晚上才开始,最多也是下午场。除非出去唱堂会,人家连摆几天酒席,或是逢年过节,大家都休息,才开日场,平时都只有夜场的。”
“师姐的意思是,你们平时睡得很晚?”
“是啊,就算是日场的时候,同样有夜场,也就是日夜连排,比平时还累。等夜里散了戏,大家又累又饿,然后一起吃夜宵,再收拾东西回家,最起码也到子时了,有时候甚至要到丑时。你想想,那时候才睡下,早上又卯正起来,偶尔这样还算了,天天这样,谁受得了?”
从丑时到卯时,中间只隔了寅时,也就是一晚上只有一两个时辰的睡眠时间。但师傅既然这样要求,秀儿也只能说:“多谢师姐关心,师傅大概也是心里着急,才让我起早一点的。他说我这个年纪才来戏班,本来就已经晚了,若不是看我识字,又有些唱功底子,他不会收的。因为这么大了要带出来不容易,首先,骨头已经长好了,长硬了,连压腿都压不下去;其次,就算我悟性好,能带出来,等费几年工夫把我带出来,我都老了,该要嫁人去了,还唱什么戏啊。”
曹娥秀冷冷地说:“他这是说我老了,该嫁人去了,难怪他最近都不搭理我的。”
秀儿吓得赶紧声明:“师傅是说我的,师姐千万不要多心啊。”看来以后说话都要小心点,比如这一句,如果曹娥秀真计较起来,以后传到师傅耳朵里,还以为她在挑拨师傅和大师姐的关系,那可就糟了。
有了这层认知,秀儿也不敢再说什么,稍微坐了一会儿就出来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另外那四个女孩已经准备睡觉了。
她们的名字分别是:翠荷秀,汪怜怜,金莺儿,解语花。
秀儿一一向她们问好,她们的年纪都比秀儿大一点,但最大的翠荷秀也只有十八岁。
秀儿想按戏班的排行称她们为某师姐,她们都摆手说:“还是不要吧,那好难记的,而且叫起来也别扭。比如说解语花,她进来晚,在师门排行第二十二,难道你以后天天喊她二十二师姐?我们平常都直接喊名字的。”
秀儿觉得解语花这个名字真妙,不觉多念了好几遍,念得解语花笑了起来:“你老这样念着,别人还以为我受惊了,你在为我喊魂呢。”
秀儿不好意思地说:“可我就觉得你的名字好听啊,女人叫解语花,多有意思。不过师兄们也叫什么花,就有点……呃,师兄师弟们,一共有多少朵花?”
她们相顾而笑:“还真有好几朵呢。”
最大的翠荷秀告诉秀儿:“他们的艺名其实还有一个字,只是我们嫌麻烦,只喊他什么花。除白花师兄叫杨白花之外,其他的几个都叫某花郎,如红花郎,黄花郎,紫花郎。”
原来这样,后面加一个“郎”字,感觉就完全不同了,秀儿欢喜地说:“也挺好听的,师姐师妹们的名字更好听,好像还有一位叫俏枝儿的师姐。”
“她就住在隔壁啊。”
那,“比我小的师妹有几位呢?”
“不多吧”,她们板着指头数了一下,一个手掌都没数完,但又告诉秀儿:“进师门论先后不论年纪的,她们先进来,虽然比你小,但也是你的师姐。”
难怪刚才曹娥秀一口一个“小师妹”的,只是,“喊一个比自己小的人叫师姐,多难为情啊。”
“所以啦,我们平时只叫名字。”
“那大师姐,你们也叫名字吗?”
“大师姐是班里的顶梁柱,名扬四海的大红人,谁敢叫她名字啊。”
不知为什么,秀儿总觉得,她们说起曹娥秀来,口气并不是很亲热,甚至有些讥讽。
第二折 (第七场) 魔王
从此,秀儿开始了戏班的生涯。每天按师傅定的作息时间安排自己的生活,虽然很累,却也省了心,反正到什么时候就做什么事,该吊嗓就吊嗓,该练功就练功,不用费心琢磨。
一般上午主要是这些,下午就是记剧本,对台词,排场子,一遍遍演练。这更难不倒秀儿了,哪怕是从没看到过的新戏本子,送到她手里,要不了几天,也能把戏文背得七七八八。记得戏文,教授的师傅就轻松得多,只需要教动作就够了。动作这东西,秀儿从小看戏早就看熟了,基本的都会,难度大一点的,就多练几回。
十来天之后,戏班的人都不敢小觑这位新来的师妹了,人家十来天的工夫,就比有些进来几年的人强。而最关键的还是,她不仅仅只是识字,之前还读过许多书,好些戏文里掉的书袋子她根本不需要师傅讲解,对其来龙去脉甚至比师傅还清楚,这样,她就比没知识背景的人更能领会戏中人的情趣意境,演起来也就更具真实感,更有韵味了。
秦玉楼那刀削般的脸开始有了笑容,不再冷硬如石,对秀儿也一天比一天亲热。
转眼就到了二十八,虽然先一天晚上熬夜排戏,秀儿还是按规定的时间起来了。她进班子的那天是初八,到今天整整二十天了。二十天的磨练,已经让秀儿形成了习惯,现在她每天早上不需要打杂的周伯叩门自己就醒来了。
走到院子里刚伸了一个懒腰,就见秦玉楼拎着东西从自己屋里走出来,秀儿笑着迎上去请安:“师傅早,今日怎么起得这么早呢?”
“要赶着出门,就起来了。”
秀儿有点纳闷了,“师傅,您不跟我们一起去左相府吗?”
秦玉楼和气地答:“师傅要先去别的地方办点事,回头再带你们去左相府,那里的寿星九姨太现在还没起床呢,这么早就跑去做什么。”
说完大声喊着戏班的车夫兼花匠兼洒扫的杂工:“老周,你跑哪儿去了?快点啦,别磨磨蹭蹭了。”
老周一边系裤子一边从茅房出来,口里说着:“来了来了,爷今日要去哪儿啊。”
“进宫。”
两个人的声音逐渐消失在门外。秀儿忽然响起,自己进戏班的第二天,师傅也是像这样,大清早就出门,两只手拎满了东西,其中一只手,拎的分明就是自己买给他的烤鹅和点心。
师傅留着那些东西并没有自己偷偷躲在房里吃,而是拿出去送给了别人,还是送进宫去了,宫里住着的人,还需要宫外的人送东西进去吃吗?
师傅一直到巳时过了才回来,那时师兄妹们早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在门口张望。虽然堂会已经唱过很多回了,可去左相府还是第一次,左相又是名闻遐迩令人闻风丧胆的杀人魔王,如果去他家还迟到的话,不是自己找死吗?
秦玉楼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说:“别担心,只要赶得上拜寿就行了,去那么早,留在那府里等着开场,你们会安心吗?”
他这么一说,大伙儿也觉得很有道理。去蒙古人家里唱堂会本来就提心吊胆了,何况还是杀人魔王窝阔台家。去早了,只好干等着,就算大伙儿都不露头,关在化妆间里等,万一那府里的人过来打探调戏,不招接不好,招接又不情愿。还是师傅想得周到,那种迫于威势才硬着头皮去的人家,自然时间待得越短越好,最好一去就唱,唱完就走,不跟那家人说一句闲话。一来,跟屠杀汉人的魔鬼家庭没什么好说的;二来,也实在招惹不起,一句话说得不好就可能惹来杀身之祸,那样的家庭,躲得越远越好。
秦玉楼的时间果然掐得很准,等芙蓉班的人到达的时候,那边的拜寿正热火朝天,看来这位九姨太挺得窝阔台宠爱的。不过是几十个姨太太之一,据说还是窝阔台在扬州屠城时从妓院拉来的,年纪也四十多了,生日的时候竟然还能在府里大摆酒席,上门送礼拜寿的官员络绎不绝。
秦玉楼也买了一份寿礼,领着弟子们先去随班贺寿,九姨太高兴地赏了一个大元宝,嘴里乐呵呵地说:“一直等着你们呢,快扮上吧。我一说今日你们要来,很多客人都翘首盼着了。”
秦玉楼拿出折子请寿星点戏,九姨太点了《打金枝》和《蟠桃会》两出。
拜完寿退下来,在后台帮曹娥秀换衣服的时候,秀儿才发现她的内衣已经湿透了,秀儿安慰道:“师姐别担心,没事的,刚那九姨太笑得多开心啊。”
曹娥秀依然惶恐不安:“还早呢,我总觉得今日要出事,从进门就觉得不对劲。”
秀儿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说:“那是师姐的心理作用,肯定没事的。今日是寿宴,喜庆日子,就算为了图吉利,也不会单挑今日搞事吧,再说师姐又没得罪那个九姨太。”
“但愿如此”,曹娥秀按住自己的胸口深呼吸了好几口气。
秀儿又小小声地说:“我刚四处打量了一下,并没有看到阿塔海,也没看到他那个蒙古老婆。那女人的年龄比九姨太小不了多少了,多半是大太太生的,所以不屑给父亲的小姨太祝寿。”
曹娥秀嗤笑一声道:“她倒想是大太太生的呢,可惜没那么好命,也只是个庶出,要不是她爹膝下人丁不旺,她算个屁啦。”又伏在秀儿耳边说:“窝阔台估计杀人太多了,冤孽太重,所以子息艰难,娶了三十几房姨太太,才生了一个女儿一个儿子,那儿子还是汉人姨太太生的,被蒙古人讥为‘半个南蛮子’。听说这位千娇万贵的公子因此气得离家出走,极少在府里露面。窝阔台想儿子想得发疯,只好不时找点由头抬举他娘,也就是九姨太,这样才能偶尔见儿子一面。”
原来就纳闷这位姨太太排行第九又是汉人,年纪也一大把了还能如此得宠,看来不过是沾了儿子的光。
戏开锣了。这种重要场合,才进戏班二十天的秀儿自然不可能上场,所以她只在后台一角悄悄看着,学着。
戏开场一会儿后,突然台下的观众全都站了起来,秀儿知道,准是左相窝阔台来了。
汉人重右轻左,蒙人相反,以左为贵,所以左相是朝廷的第一权臣。也就是说,整个大元朝,除鞑子皇帝外,就是他了,是天下第二的大人物。所以在座的各位,看见他出来,都忙不迭地站起,没人敢托大坐着不动。
戏台上的戏继续唱着,秦玉楼没有任何指示要演员停下向左相致敬,演员们也仿佛没看见台下的骚动一样。说到底,大家都是汉人,对大肆屠杀汉人的魔王固然心存畏惧,但不可能不恨,只要有正当理由,自然就不想趋奉他了,比如,唱戏要专心,要敬业等等。
窝阔台走到台下正中央为他准备的位子,回身向众人挥手说道:“大家都坐下吧,哈哈,看戏,看戏,别被本相打扰了兴致。”
他并没有刻意大声,甚至态度很是和蔼亲切,可那嗓门依然大得盖过了台上的唱戏声,甚至胡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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