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雪落听风
楔子
都说江南美,五分在淮扬。
扬州怪,七分在临俪场。
临俪场不是场,更不是园,而是一条弯弯折折九曲回肠的街。
表面看去,这条街与别的街道没甚不同,饭庄,酒肆,茶楼,各式各样的店堂铺子,可说是囊括了日常生活所需的林林总总。但地道的扬州人,尤其是平民百姓,平日里无论需要什么,是断不会去此处的。
临俪场,是城中之城。几百米长的一条街,自成一个国。
第一章 寒梅密陀僧
正是暮春时节。
过了晌午,日光晒得直晃人眼,抵在翘起的房檐,绕过漆成赭色的门柱,照进糊着冰蓝觳纱的窗子,在美人榻上融成一团光晕,随着榻上斜倚着那人的动作,水波纹一般悠悠颤着。
萧瑞儿半眯着眼,有些懒洋洋的坐起了身,唤了声“小眉”。
随着一声乖巧应声,冰蓝色水晶珠帘被人撩起又放下,发出一阵清泠泠的窸窣脆响。一个身穿黛色衣裙的少女捧着托盘碎步行至榻前,将几样东西一一放置在高几上。
少女细眉大眼,眸光粼粼,淡色的唇轻轻开阖,嗓音较同龄女子稍显低沉,却如同泉水般淙淙动听:“瑞儿姐姐,头疼好些了?”
揉了揉额角,萧瑞儿端起茶盏漱了漱口,将口中淡茶吐入一旁的青瓷小盂。又拿过沁的微冷的玫瑰露啜了一口,吁了口气道:“无大碍了。”
将一小盏玫瑰露饮下,萧瑞儿扶着小眉的手臂起身,将脚下趿着的软履换成在外惯穿的靴子,步法轻灵,转眼间便行到前面铺子。
正巧一名身穿浅金色裙襦的女子施施然迈进门槛,旁边一左一右跟着两名婢子,皆小心翼翼搀着。那女子目不斜视行至萧瑞儿面前,黛眉一挑,微扬起下颌问道:“你就是瑞香的老板?”
萧瑞儿私底下并不是爱笑之人,可在生人面前尤其是在客人面前,总能及时绽开恰到好处的笑容。比这能刁难的客人她从前见多去了,因此萧瑞儿并不觉得怎样,只衔笑应道:“我是。不知这位小姐想要点什么?”
那女子看面相颇为娇纵,见萧瑞儿应下来,转了转眼珠,竟显出几分羞涩之态。只稍一犹豫,便拂开两侧婢子的手:“去门外候着!”接着又昂头看向萧瑞儿:“今天这店子我包了——”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拍在两人中间的木柜上:“够不够?”
萧瑞儿低眼一瞧,常记钱庄的银票,一千两。
翘了翘唇角,萧瑞儿抬首,眼都不眨一下,抬起左手,五指微张:“五千两。”
女子咬了咬唇,略有狐疑:“你真能……真能……”
萧瑞儿唇角微勾,伸出两指点向她身后某处:“小姐可事先看过店规了?只要合规矩,无论什么要求,瑞香都做得到。”
说着,略垂了手,指尖轻叩了下黑黢黢的木柜台面:“若做不到,十倍奉还银钱,瑞香即日搬出临俪场。”
那小姐又咬了咬唇,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系成纸卷的银票,解开红绳,数了四张出来,放在柜上,嗓音微颤:“你搬不搬的我无所谓,我只要你能帮我……”
萧瑞儿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扬声道了句:“关店。”
……
天色将暮,屋子四处亮起薄纱灯盏,青铜瑞兽的嘴儿吐出缕缕淡薄青烟。一身金色裙襦的女子捧着茶盏端坐交椅,面上看不出喜怒,纤长的睫却是微微颤着,略显出几分不安。
不多时,一只青葱玉手撩开半封冰蓝色珠帘,萧瑞儿浅笑盈盈踱步出来,手中擎一方暗红木盒,两寸见方,盒盖上绘着一朵梅花,左下方刻着“瑞香”小篆。
女子捧着茶盏的手微有些抖,侧过身来等萧瑞儿走近。
萧瑞儿浅笑盈盈在女子身旁坐下,打开盖子,并将木盒往中间推了推:“此香名为‘寒梅密陀僧’①,是以寒水石,梅片,密陀僧三样为主炼制而成,初用便能遮盖本体味道,长久用下来,更能祛湿散火,疏通窍络,最终达到彻底根治的效果。”
女子捧起木盒嗅了嗅,面上仍带狐疑:“真这么灵?”
萧瑞儿从旁捧起一碗温热莲子羹,舀起一勺慢慢品着,但笑不语。旁边小眉从一只枣红木匣取出两只浅蓝色小纸包,双手捧着送到女子面前:“此香名为‘安宁’,夜间入睡前半个时辰点上,能安眠好梦。寒梅外敷,辅以安宁点燃,对小姐求解之症效果最好。”
女子听闻,沉默的接过纸包,那唤作小眉的少女又接着道:“小姐尽管放心,只要瑞香接了的买卖,包管香到病除。若三日之内不见疗效,大可上门要求退还全数银钱。”
又是半晌沉默,女子面露踟蹰之色,牙齿轻叩内侧唇肉,偏过头窥着萧瑞儿面色。萧瑞儿却似乎浑然不觉,悠悠然吃完一碗莲子羹,又端过一杯清水啜了两口。双眸半垂神色怡然,仿佛整间屋子只有她一人似地。
女子咬了咬牙,攥紧手中木盒,双目死死瞪着萧瑞儿道:“听闻瑞香不仅能炼奇香,治百病,且接其他的买卖,只要雇主给的银子和理由合适,即便是杀人……”
女子喘了口气,嗓音微颤道:“即便是杀人,只要瑞香的老板点头应下这笔买卖,就一定办得到?”
指尖轻叩了两下交椅扶手,萧瑞儿翘了翘唇角,仿佛事不关己般云淡风轻的道:“就是小姐听闻的那样。”
年轻女子深吸一口气,原本姣好的面容因为紧绷而略微扭曲:“我想萧老板帮我做件事。”
萧瑞儿微微一笑,一直没有转过头来看人,只是肢体与神情皆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我……萧老板刚也看过了,我自小就有这毛病,我娘亲在世的时候,私底下为我遍寻良方,终不得根治。我,我爹给我订了门娃娃亲,那人,是叔伯那边一个远亲的孩子,按理儿我该称呼一声堂兄……”
“我这个毛病,天冷时还好,衣裳穿的厚些,再多搽些味道浓郁的香粉,我平常也不许人近身,这些年来,除却我父母姊妹以及两个贴身伺候的丫鬟,旁人都是不知的。”
“只是有次夏日外出游湖,我不小心沾湿了衣裳,堂兄凑近帮我擦水渍时,便,便闻到了那股味道……”
女子说到这,原本平淡中带着少许凄哀的语气竟透出几许咬牙切齿的意味,“都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在那之前,我这位堂兄不止一次赞我貌美温柔,可打那次之后,虽不曾当面说过什么,却与我渐渐疏远,且转而与我妹妹打的火热……”
“某日我听到妹妹央求父亲将我与堂兄的婚事作废,说他二人两情相悦……”女子说到此处,竟一时伤情,掩面哭了起来。半晌才止住哭声,未曾擦拭颊上水渍,转过脸凝视着萧瑞儿道:“我所言之事,句句属实,萧老板若不信,大可到我家打探一二。我金家虽半年前才迁居此地,在江湖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
萧瑞儿之前一直不曾说话,此时却转过脸来,开口道:“南陵金家二千金,人称‘喙尖爪利金燕子’的金小燕?”
金小燕凄然一笑,目中又漾起水雾:“喙尖爪厉又如何,到底还是困在一个‘情’字里不得解脱。”
此人外号“喙尖爪厉金燕子”,说的正是金小燕平生三大绝学,核子钉②,袖里箭和燕子飞的轻功。与男子不同,江湖中成名的女子大多擅以轻功暗器,即便用什么兵器,也多是软鞭软剑一类的轻巧兵器。
这金小燕在当今南武林年轻一辈里也算赫赫有名,人长得漂亮,出身南陵世家,又习得一身好武艺,偏得了这么个不为外人道的隐疾——狐臭。又被族里早定姻亲的堂兄如此拂了颜面,想来若不是逼到绝境,断无可能找上瑞香帮忙的。
因此萧瑞儿也未多言,只淡淡问了句:“你是想我杀他?”
金小燕嘴唇颤抖,又落下两串泪滴,摇头道:“不用。无论如何,一个是我族里远亲,一个是我嫡亲胞妹……”
金小燕抹了把泪,抬眼看向萧瑞儿:“我只想,萧老板以擅制香粉闻名临俪场,不知有没有一种香粉,可以有与寒梅密陀僧相反的功效?”
萧瑞儿微一愣,转过弯来,心里不由冷笑两声,先前说的千般无奈万般不舍,到头来却是比要人性命还歹毒!
与寒梅密陀僧相反,那不就是被施以香粉之人周身恶臭,旁人无法近身么!无论这玩意是用在那两个谁身上,到头来都不免一场轩然□,且不说身体伤害名誉损伤,那二人的婚事怕也就此作罢。这金小燕不仅喙尖爪厉,心思也阴险的很!
金小燕见萧瑞儿不说话,当她是不愿意做这笔买卖,忙出声道:“萧老板若是愿意为我炼制此粉,价钱自是另加的。”
说着,从腰间又掏出三千两银票,叹息着道:“我也不想闹出人命,只是不出这口恶气,我实在是……还望萧老板玉成。”
小眉蹙眉看向萧瑞儿,后者看也未看那三张票子,悠然笑道:“若金小姐所言句句属实,这笔买卖自然做得。”
金小燕闻言大喜,萧瑞儿抬手抽走一张银票,道:“先收三成为定金,三日后,请金小姐务必来此,再谈生意。”
第二章 似是故人来
当晚,送走金小燕,小眉打开店子大门,就见门口倏然飘走一道人影,身形瘦削步法奇诡,展眼就失去踪迹。最为怪异的是,那人竟是一头颜色鲜丽的红发。
临俪场是夜不闭户的。倒不是说此地治安多好,而是整条街做生意的,大多是萧瑞儿这种。
哪种?明面是卖香粉卖茶卖酒,实则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甚至杀人越货,只要店老板同意,只要买家出的起银子,未尝不可。
这样的买卖,怎会分白天黑夜?只要有雇主上门,就是正与自家媳妇儿炕上打的火热,门外有人叫了也得出去迎人。自然,是接生意还是砍人,那又是各人自己的选择了。
可能有人要说了,如此一来,整条临俪场不就是黑店一条街?
这便又错了。
临俪场中人,除了个个武艺超群,甚至连卖烧饼扫大街倒夜壶的都不例外,还有一点,就是都有至少一样的傍身绝学。比如萧瑞儿,是制作香粉。再比如有的人,就擅长做烧饼,做出的烧饼,十里外都能闻到芝麻香。
这样一群人,足可抵得战场上十万大军,试问若有这几百个祸害,朝廷怎会不问不闻听之任之,临俪场又如何能安然成为城中城,自成一方天地?所以这里面,自是有门道的。而能窥得此中门道一二的不二之处,便是“茗澜酒肆”了。
萧瑞儿翘着腿在里间轻啜着温润微凉的玫瑰露,小眉将门板两侧支好,转身进到里头:“瑞儿姐姐。”
萧瑞儿颔首:“我记得的。”
每月初一十五,各家都要到“茗澜酒肆”聚齐,听候上头传达令条。今日恰逢三月十五月圆之夜,怕又不会是个消停日子。
先时与她搭档的那位年前单枪匹马过了五关三阵,折断一把绝世好刃,声明从此退出临俪场。接下来三个月,她虽然照例按日子去到酒肆,却未曾接到一个活计,想来上面也在头疼,要给她安排个怎样的搭档。
饮下一小盏玫瑰露,萧瑞儿又靠在美人榻小憩半刻,吩咐小眉好生看着店子,便起身出了瑞香,往酒肆方向去了。
刚走出没多远,便站定在原地,在身后那道掌风袭至左肩的同时一个拧身,同时出手锁上对方喉头。
两人皆为女子。萧瑞儿一袭蓝衫,领口微敞衣料轻薄,勾勒出丰胸纤腰,下身裙裾开衩到膝部,露出半截白嫩大腿,一头青丝拢成一束,仅以与衣裳同色的缎带缠紧。反观对方一身素白裙襦,衣袂飘飘出尘若仙,发髻高盘白莲为饰,颈上裸出一朵与发誓相匹配的白莲样式项圈,身材袅娜气质清丽,却是十里八场闻名江南的“一度楼”当家老板——焉如意。
说白了,就是两人身份与打扮截然相反,萧瑞儿本是良家子,一身装扮却如同青楼老板娘。而真正的青楼老板却一袭素裳如同富家千金,别说风尘气,半分江湖气都没有。走在街上吸引的绝非江湖人士,而是官宦子弟。
焉如意嫣然一笑,先收回袭至萧瑞儿胸口仅离一寸的亮银鹰爪钩,抚着缀着银色流苏的袖口垂目道:“数日未见,瑞儿妹妹还是如此见外呐!”
“未如焉老板客气。”
萧瑞儿也松开捏着对方喉管的手指,转身又往前走。
焉如意却巴巴跟上前,眨巴着纯如稚子的双眼:“瑞儿妹妹这是怎么了?我听隔壁卖胭脂的小哥儿说,下午似乎刚谈完一笔大买卖,怎地还如此大的火气?”
萧瑞儿暗诽:一上来就遇到你这么个活阎罗,能不火气大么!
焉如意眼珠一转,抿唇笑道:“莫非瑞儿妹妹是为了待会儿的事心烦?”
见萧瑞儿未置一词,焉如意顿了顿,又接着道:“妹妹切莫烦忧,姐姐已经得到了第一手的消息,这次来跟你搭档的,可是个厉害角色!”
萧瑞儿面上无波,